六 重构
也许,施莱歇尔对语言学首要的贡献是他对原始雅利安语(Proto-Aryan language)的重构。正如拉丁语与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与法语彼此内在的紧密联系,施莱歇尔以原始雅利安语与梵语、希腊语、拉丁语、哥特语等语言的内在关联为基础,重构了原始雅利安语。[19]但是,直到《印度日耳曼语言比较语法纲要》首次出版,施莱歇尔才对原始雅利安语的重构进行了详细阐释。在该书的每一章节(如,元音、辅音、词根、词干、变格、变位)中,施莱歇尔首先提出原始雅利安的语言形态,然后在不同语言中寻找这种形态,以此确认前者。这种研究方法优点明显,任何国家的读者都能以自然的时间顺序观察该语言的历时衍变,即从最古老的阶段开始,逐渐向后推演,亦如罗曼语族学者从拉丁语入手,依次探索古法语、现代法语等阶段。但是,对于原始雅利安语的重构,该手段容易误导学者,让他们将所谓的原始形态视为确定之物。有证据表面,这些原始语言形态的存在依赖于梵语文献以及当今德语、英语中的某些词形。当施莱歇尔运用这些所谓的原始形态诠释其他语言的时候,他很有可能忘记这些原始形态与其他语言所处不同的历史时期,也忘记了这些原始形态“存在的唯一理由(only raison d'être)”是现代语言学家希望借助它们诠释现存语言而已。这些形态当然具有相似性,因为它们属于同一语系。除了上述问题,重构原始雅利安语(施莱歇尔发明了一种创新方法,用前置上标星号表示原始词形,以便与现存词形区别)在诸多方面对历史语法学颇有助益。不过,当施莱歇尔寄希望于原始雅利安语的全部语法都建立在这些重构的原始形态之上,而非使用这些形态阐释语言事实的时候,是否太过激进?
施莱歇尔甚至冒险使用原始雅利安语编造了一则小寓言(无人支持此做法)。在《原始印欧语系寓言》(“Eine Fabel in Indogermanischer Ursprache”)一文的引言中,他抱怨此次尝试困难重重,主因是从现存语言中可推断出的助词较少,不过对于自己在寓言中所用单词的语音和语法形态,他确定无疑。[20]由于这则寓言鲜为人知,笔者将原文与译文一并摘录,作为这一时期比较语言学的文献。
原始雅利安语版本:AVIS AKVASAS KA
Avis,jasmin varna na ā ast,dadarka akvams,tam,vāgham garum vaghantam,tam,bhāram magham,tam,manum āku bharantam.Avis akvabhjams ā vavakat:kard aghnutai mai vidanti manum akvams agantam.
Akvāsas ā vavakant:krudhi avai,kard aghnutai vividvantsvas:manus patis varnām avisāms karnanti svabhjam gharmam vastram avibhjams ka varnā na asti.
Tat kukruvants avis agram ā bhugat.
德语版本:[DAS] SCHAF UND [DIE] ROSSE
[Ein] schaf,[auf] welchem wolle nicht war(ein geschorenes schaf)sah rosse,das [einen] schweren wagen fahrend,das [eine] grosse last,das [einen] menschen schnell tragend.[Das] schaf sprach [zu den] rossen:[Das] herz wird beengt [in] mir(es thut mir herzlich leid),sehend [den] menschen [die] rosse treibend.
[Die] rosse sprachen:Höre schaf,[das] herz wird beengt [in den] gesehend-habenden(es thut uns herzlich leid,da wir wissen):[der] mensch,[der] herr macht [die] wolle [der] schafe [zu einem] warmen kleide [für] sich und [den] schafen ist nicht wolle(die schafe aber haben keine wolle mehr,sie werden geschoren;es geht ihnen noch schlechter als den rossen).
Dies gehört habend bog(entwich)[das] schaf [auf das] feld(es machte sich aus dem staube).
汉语版本:羊与马
(山上)有一只没有羊毛的绵羊,它看见了三匹马,其中一匹拉着沉重的马车,一匹载着不少货物,另一匹轻快地载着主人,三匹马儿跑着。
羊对马儿说:“看见有人驱赶马儿,我就不舒服。”马儿说:“听着,绵羊,我们看见主人把你的羊毛做成暖和的外套,我们就不舒服。”
听到这儿,绵羊逃向了平原。
问题就在上述寓言中产生了:借助施莱歇尔首创的方法,我们可否重构灭绝语言的各个历史阶段?这些由语言学家创造的语言形态,它们的真实性到底有多大?当然,问题的答案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成功的概率很高。假如我们所依据的数据均准确无误,并且重构的语言形态与最后实际发现的语言形态相差不远,那么重构是成功的。但假如情况相反,那么重建的结果就不可信。并且,重构的程度越深(比如,重构全部语料),已知的语言形态与重构语言的时间距离越长,其准确性就越值得怀疑,比如,拉丁语“genus”的属格“generis”与希腊语“génos”的属格“génous”,我们可轻易地发现二者都以“s”置于元音之后的(辅音)形式为前提,此外,许多“s”在后来的拉丁语中变成了“r”,在希腊语中则消失不见。不过,当施莱歇尔把雅利安语“ganasas”作为上述两种语言两个单词(以及其他语言中的对应词形)的原型时,他便超越了既定规则,因为,他认为元音的发音并不一定由已知形态决定。如果我们只懂现代斯堪的纳维亚语和英语的话,必然会给原始日耳曼语“母亲”一词的词尾加上“-s”以表属格(参阅丹麦语“moders”,英语“mother's”),但是德语中的属格“der mutter(母亲)”足以揭示上述结论并非可靠。事实上,在古诺尔斯语和古英语中,“母亲”的属格并未加“s”。另一个类似的例子是将“父亲”的主格重构为“patars”,施莱歇尔假定每一个阳性单数主格都拥有“-s”的形式,事实上,除该单词外,其他古老语言中并无以“-s”结尾的主格。总之,施莱歇尔的语言重构基于这样一种假设:原始雅利安语结构简单,辅音、元音较少,且在词形上很有规律;但是,如我们所见,这种假设完全没有必要,在他逝世后仅仅几年的时光中就被推翻。汉斯·乔治·康农·冯·德·加贝伦茨(Hans Georg Conon von der Gabelentz)曾不无讽刺地评论:从施莱歇尔到布鲁格曼(Karl Brugmann),短短的几年时间,雅利安人的原始母语已变得面目全非。[21]从中,我们得到的教训是应当慎之又慎地使用假设与标注星号的方式。
不过,标注星号的推论方式是恰当的。举一例,假如词源字典指出芬兰语“ménage”(古芬兰语“maisnage”)源自拉丁语“*mansionaticum”,那么该词源可能是正确的,即便历史上从未有人说过该单词。另外,拉丁语“*mansionaticum”在历史上的某一天形成,但无人知晓确切时间,首先它带有“-aticum”(如“viaticum”),最后(历经几个阶段)衍变为“-age”。在这期间,该词又产生了不同变体,如宾格“mansionem”以及“*masione”“maison”,但无人知晓“ménage”最终产生的确切时间。我们只能说,假如该词产生时间尚早(实际上,这种可能性不大),那么该词可能是“mansionaticum”又或者“ménage”源自“mansione + -aticum”,而后一说法则更加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