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念卷仪式与说唱结构的简化

康熙以后，清政府严厉镇压民间教派，教派宝卷的发展受到遏制。[45]此后民间教派人士利用教派宝卷的形式编唱文学故事，民间宝卷开始逐渐发展兴盛起来，宣卷人也由教派人士转变为一般民众。河西走廊民间宝卷的兴盛期大约在清末、民国时期，这一时期念卷人或识书人创编了大量的民间故事宝卷。

我们田野调查时访谈过的河西走廊念卷人大体上可以分为两代人，较老一代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较年轻的一代年龄大约五十岁上下。较老的一代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学习念卷、抄卷，较年轻的一代于20世纪80年代前后学习念卷、抄卷。当谈到自己有没有编写过宝卷时，他们基本上都说只抄写过宝卷，没有编写过；问及有没有听说别人编写宝卷的问题时，较老一代都说没有听说过，较年轻的一代只有个别人听说过。我们的访谈对象中，唯有山丹县一位老人在2006年出于消遣的目的，创编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宝卷》[46]。从调查结果来看，大量的河西走廊民间宝卷的创编当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极有可能就是清末民初。

现存河西走廊民间宝卷与民间教派宝卷相比，念卷仪式与说唱结构都大大简化了。

（一）河西宝卷念卷仪式的简化

民间宝卷跟民间教派宝卷相比，宗教信仰淡化了，教化与娱乐功能增强了，随之而来的是不再用“分”（或“品”）分章节，宣卷仪式和说唱结构也简单化了。民间宝卷的念卷仪式除了“开经赞”（××宝卷才展开）和正文外，其他仪式在宝卷卷本中完全消失了[47]。我们进行田野调查时，念卷人都说过去念卷时一般在民众家土炕上安放一个小桌子（河西人称“炕桌子”），念卷前先摆放油馃子、沏糖茶招待念卷人和听卷人。吃喝完毕，收拾馍馍、茶水，擦干净炕桌子，念卷人净手焚香，请过“卷”来，开始讲唱，唱主唱段十字佛（十字句）和七字佛（七字句）时听众“和佛”，即和唱“阿弥陀佛”或“南无阿弥陀佛”。[48]

其实，明代的佛教宝卷在民众家里作为娱乐方式宣讲时，宣卷仪式就已经简化了，河西走廊民间宝卷的念卷仪式跟《金瓶梅词话》中描写的宣卷仪式基本相同。《金瓶梅词话》第七十四回吴月娘请薛姑子等宣《黄氏女卷》，“不一时，放下炕桌儿，三个姑子来到，盘膝坐在炕上。众人俱各坐了，挤了一屋里人，听他宣卷。月娘洗手炷了香。这薛姑子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49]焚香赞后是开经赞：“《黄氏宝卷》才展开，诸佛菩萨降临来。炉香遍满虚空界，佛号声名动九垓。”[50]开经赞后是正讲，说说唱唱，其中有听众和佛。

20世纪80年代前后，河西走廊又兴起了念卷、抄卷活动，那时候的念卷活动基本上不讲究信仰仪式了。我们2013年左右采访过几个念卷人，他们中有的还主动联系了听卷人（这些听卷人都是过去听过卷、会“和佛”的，大都五六十岁）给我们念卷。无论是念卷人还是听卷人，他们都有宝卷情结，他们都喜欢念，喜欢听，常常为我们念整本宝卷，如《方四姐宝卷》等。他们为我们表演时，完全不讲任何仪式，吃吃喝喝后，茶几上的食物、茶水、酒水继续摆放着，就开始念卷了，不净手也不焚香。[51]

（二）河西宝卷说唱结构的简化

现存河西走廊民间宝卷的说唱结构跟民间教派宝卷的六段式相比，“小曲”和“四五言长短句”消失了；主唱段有时也可以用七字句；散说和主唱段之间的七言二句诗赞和结尾的五言四句诗赞的句式也不再严整，可以是七言，也可以是五言，可以是二句，也可以是四句，同时这两个位置的诗赞也变得可有可无。于是，河西走廊民间宝卷的结构就简化为三种，即四段式、三段式和两段式。

四段式说唱结构的格式为：

1.散说；

2.五七言诗赞；

3.主唱段十字句（偶或七字句）；

4.五七言诗赞。

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宝卷》的第一个说唱单元就用了四段式说唱结构。为了阅读的方便，各段段首标上序号（下同）。

（1）却说万里（历）二十年间，日本掌握军权大臣丰臣秀吉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向我天国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去救。有户部大臣奏本，目今兵兴之际，粮响（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读了书的特别秀才，如果向公家捐的（得）一定数目，或粮食，或钱，就可宜（以）入国监，入了监就叫监生，也叫太学生。便于皇上，容易准本，就开了这个例，两京的太学生各添至一千多人。内中有个姓李名甲字干洗（先），浙江绍兴府人氐（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子，李甲居长，自幼读书以到县学，未得科举，就父亲援（捐）出钱来，因就在时坐（做）监生。一日，与同乡监生柳遇春，一同游至教坊，同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此姬姓杜名微，排行第十，院中人都称为杜十娘，生的（得）浑身雅艳。正是：

（2）提起十娘貌，用语亦难描。

看似天仙女，命运落教坊。

（3）提起那杜十娘遍体娇香，两湾（弯）眉就如那远看青山。

一双眼看似那明秋水润，脸好像莲合（含）苞就要开放。

分明是卓文君重现她身，樱桃嘴不减那白家樊素[52]。

可怜那一块玉片无瑕辉，误落到那样的凤（风）尘花柳。

李公子见十娘这样美貌，一时间动了心顶（盯）住她身。

那十娘亦有了动情之心，李公子叫鸨儿学生有请。

那十娘我要包多少文（纹）银，老板娘叫一声相公你听。

她不比一般的轻易代（待）客，少了那三十两决不能行。

公子说就依你照样付清，今日个我与她同住一床。

他二人到一起情投意合，就像那天配的蜜月新婚。

杜十娘早有了存（从）良之心，人活到阳世上这样如意。

又见那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那[53]向公子诉说心情。

怎奈那李公子言语透漏，怕只怕他老爷不敢应承。

两下情渐深密终日相守，不由的（得）说出了从良之心。

李公子他对她海誓山盟，两下里情愈密定成终身。

（4）恩深似海恩无底，意（义）重如山义更高。[54]

三段式说唱结构有两种：

1.散说；

2.五七言诗赞；

3.主唱段十字句（偶或七字句）；

或：

1.散说；

2.主唱段十字句（偶或七字句）；

3.五七言诗赞。

三段式说唱结构中的第一种是河西走廊民间宝卷最常用的一种说唱结构，如《皮箱记宝卷》中的一个说唱单元：

（1）却说这段因事（果）发生在大宋年间，山东省济南府南门外三十里之地有个王家庄，有一员外姓王名世成，家大富豪，银钱万贯，人皆称王百万。家有三口人，老妇（夫）人张氏生下一子名叫王金龙，年满一十六岁，聪明过人，五经、四书无一不通，因此请媒人说刘家寨刘太公三女子为婚。正是：

（2）女大要指终身路，男大要居（娶）贤良妻。

（3）刘员外满寿禄六旬有余，生下了三个女一个长子。

二个女嫁于人长男为妻，唯有那三女儿清秀伶利（俐）。

有王家来说亲婚事已成，刘太公答应下择日抬人。[55]

两段式说唱结构格式为：

1.散说；

2.主唱段十字句（或七字句）。

如《世登宝卷》中的一个说唱单元：

（1）说罢泪纷纷，夫妻大哭一场，世登烦恼又伤情，蒋氏叫员外放宽心养病。世登说：“父亲，宽心养病身，儿寿父疾愈，哀告众神灵，父亲你放宽心，有病别胡想，吃五谷病渐轻。你别说儿童，灾难满，病体轻，父母还会过光阴。”员外说：“我儿说的（得）有理，我的病不在今朝就在明朝。”又对沈氏说：“你有世荣儿，不必再寻出路，蒋氏是念佛之人，别叫生气，好好奉侍（侍奉）她。”又叫来世登说：“妻也有了，你供奉双母，好好守家，同过光阴。”员外说到伤心处，手抱娇儿张世登。

（2）叫娇儿我就死不为寿短，我只愁你娘们依靠何人。

有我在大小事有些主张，倒只怕我死去家业分另。

罢了我心慌乱就要辞世，我如今护不得母子四人。

说完话忙穿衣倒在床上，牙关紧口无气问着不应。

有蒋氏见员外已死去了，叫一声奴夫主你辞世尘。

一口气接不住焦黄面皮，张世登一见了大放悲声。

适才间我父母商量说话，到此时却怎么一命归阴。

老父亲身有病给我嘱咐，我老母身无病魂入幽阴。

叫苍天吩咐儿三言两语，你再死把儿留我也甘心。

张世登在孝堂两眼流泪，沈氏妇日夜间起了歹心。

不论我父和母怎样葬送，先提起掌事人实看她心。

谁生的娇养儿看谁使命，谁栽树谁吃果谁人留根。

只怕她起奸心害我性命，只想起生身母摘胆剜心。

老母亲你一去落了安身，丢下儿三口人怎过光阴。

沈氏母每日间愁眉不正（展），又不知她心里又想何情。

她是大心生怒不敢直问，想双亲不得见一夜伤心。[56]

关于河西宝卷说唱结构的演变情况，在“河西宝卷的说唱结构”一章中有更详细的论述。

随着宗教信仰的淡化，河西走廊民间宝卷宣讲仪式和说唱结构也不断简化。宣讲仪式只保留了开经赞和正文说说唱唱的形式，说唱结构大量使用简化的三段式、二段式和四段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