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河西宝卷的近源是宋元佛教科忏
从敦煌变文到宝卷,中间时间跨度大,加之二者的说唱结构也存在很大的差异,于是一些学者认为宝卷不是变文的“嫡派子孙”,并开始进一步探讨宝卷的直接源头。美国学者欧大年认为变文、讲经文与宝卷之间除了白文(散文)与成对的七言偈文(韵文)交替出现外,实无相似之处,[29]这一观点夸大了宝卷与变文、讲经文之间的差异性,几乎否认宝卷与变文、讲经文之间有渊源关系。日本的宝卷研究学者泽田瑞穗指出宝卷的直接渊源要到宋元明时代僧侣创作的科仪书、坛仪书、忏法书中去找[30]。车锡伦先生指出,“宝卷是继承佛教俗讲讲经说法的传统和佛教忏法演唱过程仪式化的特点而形成的一种新的说唱形式。”[31]陆永峰也指出,早期宝卷如《目连救母出离地狱生天宝卷》[32]《大乘金刚宝卷》《佛门西游慈悲宝卷道场》表现出强烈的宗教信仰属性和严格的仪式规范,这些特征与科仪很接近,而与讲经仪式和变文(狭义的变文)有明显的不同。他将早期佛教宝卷《大乘金刚宝卷》与《销释金刚科仪》的仪式进行详细的比较研究,得出早期佛教宝卷在仪式上多与科仪相同的结论。在详细论述了宝卷和科仪的关系后,陆永峰提出宝卷渊源多元性的观点[33]。
就河西走廊现存的宝卷来看,《敕封平天仙姑宝卷》和《护国佑民伏魔宝卷》两部民间教派宝卷文本的宣讲仪式和正文的说唱结构跟宋元佛教科仪有诸多相同之处,二者具有亲缘关系。
(一)河西民间教派宝卷念卷仪式源于佛教科仪
河西宝卷的念卷仪式与唐代俗讲仪式有相似之处,但是更为复杂,直接源于宋元佛教科仪。
敦煌遗书中S.4417、P.3849两个卷子对唐代俗讲仪式有专门的记载,为了便于对比,我们将敦煌卷子P.3849纸背所记一段俗讲仪式抄录如下:“夫为俗讲:先作梵了,次念菩萨两声,说押坐了(素旧《温室经》);法师唱释经题了,念佛一声了,便说开经了,便说庄严了,念佛一声,便一一说其经题字了,便说经本文了;便说十波罗蜜等了,便念念佛赞了,便发愿了,便又念佛一会了,便回(向)、发愿、取散,云云。”根据这段记录,俗讲的仪式大致是:首先,讲经前押座。法师升座、作梵(念偈)、称念诸佛菩萨名号、说“押座”。《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开头一段也有类似的记载:“升坐已了,先念偈,焚香,称诸佛菩萨名。”[34]“押座”即“押座文”,是俗讲开始前唱诵的诗篇,大都为七言,其作用是收摄听众心声,使静心聆听。其次,正式讲经。法师解释经题,说“庄严文”,都讲转读经文,法师解说。讲经过程中间要念诵佛号,法师解说经义先是一段散文,然后是一段韵文唱词,唱词后有一句催经套语“……唱将来”,如《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第一段唱词末尾是“愿赞金言资圣寿,永同金石唱将来。”[35]最后,讲经结束。念“佛赞”,发愿,回向、散场。
河西走廊现存的《敕封平天仙姑宝卷》和《护国佑民伏魔宝卷》还保存有完整的念卷仪式。
《敕封平天仙姑宝卷》[36]的仪式如下。
(1)举香赞。
仙姑宝卷,法界来临。平天仙姑下天宫,随处化显神。救渡(度)众生,拔苦出沉沦。
人生天地间,贵贱许多般。
恶者堕地狱,善者往升天。
(2)念诵佛号。
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法
南无尽虚空遍法界过显未来佛三宝。
僧
(3)开经偈。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病(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4)皈命三宝。
法
皈命十方一切佛,法轮常转渡(度)众生。
僧
(5)开经赞。
仙姑宝卷才展开,诸佛菩萨降临来。
天龙八部神欢喜,大众宣赞永无灾。
(6)志心皈命礼。
太华仙苑,青阳宫内,平天仙姑,至圣元君。……大悲大愿,大圣大慈,平天仙姑,冲和洞妙元君。
仙姑原是汉时人,合黎山上苦修行;
功行圆满升天界,威灵感应渡(度)众生。
(7)正讲。共十九分,散韵相间。
(8)讲唱完毕。
宝卷圆满,面向真仙,人人用心虔,宣唱宝卷,神圣具欢,上祝皇帝圣寿万年,法界有情,同升极乐天。
(9)回向。
回向无上佛菩提。
(10)发愿。
伏愿,经声朗朗,响彻云霄;佛号扬扬,遍诵三界;三涂灾障诸烦恼,一切恶业悉消除。更愿家庭吉庆,□五福之咸臻,世代衍昌,早万事之已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四民乐业,人人有福寿延长,户户同登安乐国。
大哉虚皇道,开悟演真诠。
救济众生苦,化显玉女言。
合黎泰山顶,青阳应灵源。
泓济桥边显,普渡(度)保国安。
志心皈命礼,随愿得飞仙。
(11)诵佛。
十方三界一切佛,文殊普贤观自在。
诸佛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密(蜜)。
(12)卷终。
《敕封平天仙姑宝卷》终。
《敕封平天仙姑宝卷》是甘肃省张掖人根据临泽县板桥镇仙姑寺(今称“香姑寺”)供奉的仙姑娘娘的传说创编并于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刊印的宝卷,这可以从卷末题识看出:
康熙三十七年五月吉旦板桥仙姑庙主持经手卷板
太子少保振武将军孙施刊
吏部侯铨州同知金城谢璧编辑
将军府掾书张掖陈清书写
刻字:凉州 罗友义 王璋
福建 颇顺贵 甘州 韩文
通过比较不难看出,早期宝卷与佛教变文的仪式有一定的相似性:讲唱正文之前都有引起之文,讲唱正文有说有唱,散韵相间,还要念佛,正文结束时有回向、发愿,这说明在宣讲仪式上,宝卷对变文有一定程度的继承,渊源颇深。但是,早期宝卷的宣讲仪式比变文要复杂,其中也有变文所没有的元素,如焚香赞、开经偈、开经赞、奉请诸天菩萨和罗汉圣僧赴会,奉请诸神护法等。那么,早期宝卷的复杂仪式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泽田瑞穗指出宝卷的直接渊源要到宋元明时代僧侣创作的科仪书、坛仪书、忏法书中去找。
中土佛教的忏法是佛教修行的一项重要内容,科仪是佛教的修行仪式,忏仪中的因素在科仪中大都得到了保留。早期宝卷如《目连救母出离地狱生天宝卷》《大乘金刚宝卷》等仪式上对佛教《销释金刚科仪》多有吸取,民间教派宝卷如罗祖的“五部六册”,其仪式也大致跟《销释金刚科仪》相同。河西宝卷《敕封平天仙姑宝卷》和《护国佑民伏魔宝卷》的仪式跟《销释金刚科仪》、早期宝卷和民间教派宝卷的仪式也大致相同。先看《销释金刚科仪》的宣讲仪式:
散叙赞佛—奉请十方贤圣现坐道场—信礼常住三宝—阐述听受《金刚经》的功德—先举香赞,宣讲法会缘起(大意言人生短暂、无常,修佛为根本,先散叙后韵文吟唱,中间还宣念佛号)—请经:念“金刚经启请”“净口业真言”“安土地真言”“普供养真言”;再奉请八金刚、四菩萨护佑道场—唱诵“发愿文”“云何梵”—唱诵“开经偈”—开释经题—正讲(按照《金刚经》三十二分,引录原经,散韵相间,予以科释)—释经完毕(先以两段通格式的散韵相间的文字继续宣扬佛理,中间唱诵《般若无尽藏真言》)—诵《心经》—随意回向(散韵相间)—诵“结经发原(愿)文”—诵回向偈,散场。[37]
《敕封平天仙姑宝卷》的念卷仪式与《销释金刚科仪》的宣讲仪式有诸多相同之处,只是缺少了“赞佛、奉请十方贤圣现坐道场、阐述听受功德、奉请金刚菩萨护佑道场”等环节。早期佛教宝卷的宣卷仪式源于佛教科仪,教派宝卷的宣卷仪式又继承了早期佛教宝卷的传统。从宋元到清初,几百年之后在河西走廊创编的《敕封平天仙姑宝卷》的宣讲仪式仍然承袭了佛教科仪的宣讲仪式,可以看出佛教科仪对宝卷宣卷仪式的深远影响。
河西走廊现存的《护国佑民伏魔宝卷》是从东面传来的民间教派宝卷,它的宣卷仪式也继承了《销释金刚科仪》和早期佛教宝卷的仪式。
河西宝卷继承了变文的内容、某些宣讲仪式以及散韵相间的说唱传统,后来又更多地袭取了佛教忏法和科仪的宣讲仪式,正如车锡伦先生所说,最初的宝卷内容上继承了佛教俗讲的传统,演唱形式上同佛教忏法相结合,形成了一种新的面向世俗佛教信徒的说唱形式。[38]河西宝卷民间教派宝卷的宣讲仪式直接脱胎于宋元佛教科仪。
(二)河西民间教派宝卷说唱结构源于佛教忏仪
除了宣讲仪式外,河西宝卷《敕封平天仙姑宝卷》和《护国佑民伏魔宝卷》正讲的说唱结构也深受佛教忏仪的影响,形成了固定的程式。《敕封平天仙姑宝卷》和《护国佑民伏魔宝卷》分“分”(或“品”),每一“分”(或“品”)为一个说唱单元,每个说唱单元一般都有固定的格式化的说唱结构,如《敕封平天仙姑宝卷》说唱单元“夷人修庙分第十二”:
【一剪梅】人人具有一间房,周围四方,上下四方,八面玲珑都开窗。冬也清凉,夏也清凉,一轮明月到中央。里也风光,外也风光,主人入室坐中堂。地久天长,山高水长。[39]
话说丹进台吉将他老娘火化埋了,赶了二十五匹好马,二十六头毛牛,八个骆驼,四十只滩羊,一共合九九之数,连灾僧等数十人,来到边墙之下,有墩上守军举起烽火,即忙传予守边将军,带了通司来到边外,问:“你们做什么来了?”有丹进台吉把他父母兄弟身亡,三次遭殃的情由俱细说了一遍。说:“我给娘娘盖庙来了。”边官说:“你既然盖庙,来到边界上何干?”鞑子说:“我们鞑子家不会修盖房屋,妆塑神像。我们赶了些牛羊马驼予你们,请汉人替我们修盖,塑上娘娘金身,这也是你们汉人的好处了。你们若是替我们做了这桩好事,我们永远不来侵犯你们的边界了。”边官言说:“既然如此,你把牛羊马驼丢下回去吧,三个月之内,我替你们把庙盖齐,塑上神像就是了。”丹进台吉叩头谢过回去了。正是:
莫道狼子是野心,改过虔诚即善人。
有边官,打发那,鞑子去了;就吩咐,他手下,使令之人。
你前去,快到那,前村后堡;你予我,传请那,闾里乡邻。
鞑子家,既然有,盖庙之意;更何况,我汉人,不来共成。
若还说,撒了瘟,不肯承认;难道说,汉人们,不如夷人?
有手下,即忙去,说了几位;都是些,地方上,老成之人。
把牛羊,和驼马,赶将去了;共买了,三百两,雪花白银。
买木料,烧砖瓦,购买粮米;择良辰,选吉日,破土动工。
张木匠,李木匠,一起都到;泥水匠,油漆匠,也要几人。
那塑匠,安了胎,就塑金身;那画匠,和颜料,彩画门庭。
搬砖的,运瓦的,忙个不停;筑墙的,挑水的,俱不消停。
一日三,三日九,不觉三月;这庙宇,忽然间,焕然一新。
这还是,娘娘的,神灵保佑;不觉得,三月零,大功成就。
到如今,边墙外,那座后殿;那就是,当年的,古迹原址。
娘娘保佑,大功告成,传流到如今。威灵感应,福庇苍生,遐遍(迩)内外。处处倾心,香火隆盛,万祀与千春。[40]
赫赫神功大,巍巍庙貌新。
这一个说唱单元由六个段落组成:首先是一段小曲,接着是一段散说,散说后用“正是”引出七言二句诗赞,然后是主唱段(十字句),其后是一段四五言长短句,最后以五言四句诗赞结尾。这一说唱结构可以概括为:
1.小曲;
2.散说;
3.七言二句诗赞;
4.主唱段十字句;
5.四五言长短句;
6.五言四句诗赞。
河西走廊民间教派宝卷的这种说唱结构,我们在研究河西宝卷时称之为六段式说唱结构,其中“(5)四五言长短句”共九句,其句式为:“四,四,五。四,四。四,四。四,五。”
河西走廊民间教派宝卷的说唱结构源于佛教忏仪。车锡伦先生考察了佛教净土宗忏法《中峰国师三时系念佛事》,不但其开始的仪式与早期宝卷相似,其演唱过程、文本形式也极其相似。其说唱形式可以概括为:
1.七言四句;
2.赋体(相当于散说);
3.七言二句;
4.主唱段七字句;
5.长短句。
佛教忏仪的“七言四句”移到末尾且变为五言四句,并将长短句改造为四五言长短句,就形成了早期佛教宝卷的说唱结构,二者的说唱形式十分相似。早期佛教宝卷的说唱结构是:
1.散说;
2.七言二句诗赞;
3.主唱段七字句;
4.四五言长短句;
5.五言四句诗赞。
早期佛教宝卷接受了佛教忏法仪式化的演唱形式,伴随教徒信仰活动演唱,形成了文辞格式化的特点,这种仪式化的演唱形式,一直影响到清及近现代的民间宣卷。[43]民间教派宝卷的说唱结构继承了佛教宝卷的传统,但也有一点变化,即加唱“小曲”,且主唱段开始大量运用十字句。“小曲”可以在说唱单元最前面,也可以在说唱单元最后面。上文所述河西走廊民间教派宝卷的说唱结构中,“小曲”在说唱单元的前面。“小曲”在说唱单元后面的说唱结构可以参阅车锡伦《中国宝卷研究》第二编第四章“明清民间教派宝卷的发展、形式和演唱形态”之“四、教派宝卷的结构形式”。
就思想内容与题材来看,河西宝卷与敦煌变文有很高的相似度,然而,就早期民间教派宝卷宣卷前的仪式与说唱结构而言,河西宝卷异于敦煌变文,直接源于宋元佛教科仪、忏仪。我们认为,敦煌变文是河西宝卷的远源,宋元佛教科忏是河西宝卷的近源,河西宝卷“不可能是‘敦煌变文的嫡传子孙,是活着的敦煌变文’‘敦煌变文的活化石’”[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