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版序 进入哲学之“门”
一
《哲学入门:将爱智慧进行到底》这个书名以及这部文稿,无论从何种意义上看,对我而言,都是一种以时间沉淀的形式,逐渐呈现出来的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
从该书的初版于2000年面世,到现在我决定对它进行修订再版,掐指算来,20年的时间过去了。现在,于此时此际,我切己地领会到,为何古人用“白驹过隙”这个“动感美词”来形容时间之飞速行进了。其中,确有“惆怅”多于“追忆”之感叹。当然,在飞逝的时间之流中,我们仍然可以期待,即期待着一些美好事物的“沉淀”,就像浮士德博士期待那个“美好瞬间的停留”一样。尤其是,当我们所说的“沉淀之物”,是某种形式的哲学之激情或哲学之感动时,不论它是强是弱,是远是近,它就是一种人们一经拥有便不可停歇、不容忽略的“值得之物”了。
现在,我唯愿这种激情或感动,能够浸凝在这本修订的小书之中,助益于无论何种形式的对“哲学之门”的叩问。
近些年,随着南来北往客居在世界之中的行走里程的日积月累,随着年复一年越来越多地遭遇渴望入“哲学门”一探深浅的年轻的青春面孔的问询,我的这种感觉变得日益强烈,也日益浓厚了——难道不是吗?几乎在所有的时代,从而,尤其是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人们依然感受到、体察到一种根本性的稀缺,人们依然怀抱着、憧憬着一种美好的期待,此乃是“一种自由而独立的思想”,“一种自由而宽容的空气”,它曾经令住在木桶中的第欧根尼开口,对站在他面前承诺满足其一个请求的亚历山大大帝开口,说,“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您走开,不要挡住我面前的阳光”。
这是哲学的权利,也是思想的权利。
一个人,从而一个民族,他的全部尊严,即来自于这种哲学性质的“能思”。中华民族不能没有仰望星空的“目光”,不能没有思考世界的“头脑”,更不能没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哲学“思维”。因此,“将爱智慧进行到底”,既是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们追求终极意义的理智决断,是我们的先辈和先贤一直致力并切实引领的价值关怀,也是我们今天应对日益严峻的人类发展困境应有的哲学慧思和使命担当。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可能都更为严峻地遭遇到自然环境的不可逆的破坏,而当今世界秩序的动荡与解体、种族主义的复辟以及民粹主义的兴起正在严重地侵蚀“人与自然”之间、人类社群之间以及个体身心之间那种守望互助、和谐共生的根基。在此背景下,本书希望通过重述哲学之“爱智慧”这个古老的“常识”,通过强调“将爱智慧进行到底”的固持、坚韧和坚强不屈,来为进入“哲学入门”之思想事务和自由事业,做一个初步的(尽管可能是不合格的)“向导”。
二
说到这本书的第一版,许多朋友对该书原来的书名(《哲学的追问:从“爱智慧”到“弃绝智慧”》)中使用的“弃绝智慧”一语表达了一些“不解”。哲学不就是“爱智慧”吗,怎么就说起了“弃绝智慧”呢?
的确,经常有人会向我提出这类的疑问。
难道说,哲学在其“问之所问”的某个阶段或某种时代,果真放弃了“爱智慧”,而采取了“弃绝智慧”的形式吗?一旦主张“弃绝智慧”,难道还有“哲学”存在的必要吗?我们还需要哲学吗?哲学的位置在哪里呢?还是说,在问之所问中,隐含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或意蕴——“弃绝智慧”,原本只是一种策略性表述,或者只是一个修辞性表达,通过这种策略或修辞,其真实的意图似乎是说,要对某种自认为有“智慧”而实质上“愚蠢”的哲学学说进行审视、批判乃至于清算,以试图开始一项正本清源的工作?
无论如何,对于今天的哲学思维来说,我们不能不正视或者不能不思考整个20世纪哲学对西方形而上学所持有的那种排拒、颠覆和消解的基本立场和态度。当然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仍然需要不断地回到古代中国、古代希腊、古代印度的哲学思想之原初突破的时代,去领会那种“古之又古”“老之又老”的思想之本原性的兴发。“终结哲学”或“哲学的终结”,不是个别哲学家的哗众取宠、吸人眼球的学术表演的“台词”。在一种“古今对看”中,我们不难发现:那种把哲学以一种僵化的知识体系甚至体制化形式强加于人的做法,在自认为占有了大全智慧或者占据了绝对真理及道德“制高点”而“君临天下”的形而上学体系中是如何背离了“爱智慧”之本源的。
我们真正感到困惑的是:近百年来,哲学领域或思想领域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情”?如果说,哲学是我们走向星辰时发出的“天问”,那么“我们需要哲学吗”“我们为什么需要哲学”——此类问题,可以看作是由“弃绝智慧”或者由“终结哲学”所开启的某种关于“天问”的天问了。
应该看到,这里的“困惑”是很多很多的,也是很大很大的,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如同我们面对一片历史(无论是思想史还是哲学史)的迷宫要寻找一条出路一样,进入哲学之门实际上就是进入了“问题的王国”,或者说,进入了由盘根错节的问题所组成的思想的迷宫。而其中最大的问题或谜团,就是关于“哲学之有无必要”以及“为何哲学有存在之必要”的问题之谜团。
我们生活在一个务实的时代,确实面临着一些“不需要哲学”甚或是“终结哲学”的思想观点或者流行看法的挑战。不仅现时代如此,翻开哲学史和思想史,人们总是会遇到以否定形式或质疑精神对哲学之“爱智慧”的原有范式发起攻击的理论观点。但是,这并不妨碍哲学一直以来的那种坚持:“将爱智慧进行到底!”即使在它采取了“弃绝智慧”的某种批判形式那里,它依然坚定地贯彻了这一种坚持。
本书所用的这句“将爱智慧进行到底”,绝不是一句用来“喊一喊”或者“表一表决心”的“口号”,更不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口头禅”。而是某种形式的深植在生命感悟和历史感性中的精神展开过程,是在“爱智慧”变得愈来愈稀薄的时代对一种“原思想”的召唤或者“本原精神”的领会,是一种以自由立“门户”的精神超越和境界跃升。“将爱智慧进行到底”,已经从“追问”之中涌现出来了,且要以“进行到底”的坚韧与执着,决然与勇力,固持于我们心中,并坚守在一切个体偶性之生命与历史的血脉之中。
当然,人们会随即想到维特根斯坦的那个著名的关于“瓶中蝇”的比喻:哲学发出的“天问”,有没有可能是“为困于瓶中的苍蝇寻找到一条出路呢?”我们的生活不就如同“困于瓶中的苍蝇”吗?可是问题在于:为“瓶中的苍蝇”寻找出路有意义吗?哲学是否是做着为“瓶中蝇”寻找出路之类的“无意义”的事情呢?
如此,就产生了我们的困惑:“将爱智慧进行到底”是否是一种为“瓶中蝇”指路的“高明”?这样的坚守与坚持,意义何在?
当然,一种可能的回应是:“瓶中蝇”所隐喻的人类处境的确是过于灰暗、过于令人绝望了。不可否认,人们有时,或者是在特定的情景下,可能会置身于与“瓶中蝇”类似的绝望处境之中。但是,即便如此,人之配享尊严与高贵不在于被动地接受某个“高明向导”的指路,而在于靠他自己(且只能靠着他自己的觉悟)就能够从“困境”中寻找到突破出来的出路。否则,人类处境只能是一种“与蝇共舞”的“瓶中蝇”的处境了。
“将爱智慧进行到底”不是为“瓶中蝇”指路,而是让我们避免堕入“瓶中蝇”困境而进行的一种坚守与坚持,它使人成为“邻神居栖”的存在。
三
然而,倘若“哲学之门”是一种“可以有”的设置,我们又如何得其“门”而“入”,以“窥其堂奥”呢?
这是本书的“问题”,也是其“题解”之所在:如何进入哲学之门?
这问题的真实意味,细细揣摩,似乎只能限于一种个人主观性的范畴。因为,不同的个体总是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言说对之进行回应。人们因觉其玄妙高深,而往往以蹊径独辟之“法门”沉思之、审问之、辨析之,以至于带给常人一个通常之印象,似乎哲学问题或哲学之门离我们很远。
然而,透过这个“题解”和“问题”,我想说的是,我们真正需要“进行到底”的,无非是对“哲学”这一扇有些类似于一“不可见者”的“任意门”的一番“触碰”。它就在我们当下的生活之中——当然,以如此借喻论说“进入哲学之门”,“玄义”又更甚了。
看过《哈里·波特》小说或是电影的朋友,对其中描写的“任意门”的段落或电影情节,或许并不会陌生。那是一扇“看不见的‘门’”,却在魔法作用下能够将不同时空中的两个点(彼与此)连通起来,使时间或空间的分隔变得无效,因而使“此”与“彼”之间的那个“之间性”得以连通或是贯通。此“门”的存在,当然是一种“设置”。我们想象一下宇宙中的“虫洞”,就是广袤宇观世界中自然造化的设置,其实质就是这种“之间性”的连通或贯通。回到前面提到的维特根斯坦的“瓶中蝇”隐喻:“瓶中世界”和“瓶外世界”的连通,在于向高处飞翔时,触碰那扇“看不见的门”,此即为“自由之境”或“通境”。
然而,如果某个地方确乎存在着这种哲学的“任意门”,那么,它的机括在哪里?它将我们带向何处?
进入哲学之门的重点即在这一个“通”字。连通“彼此之间”的设置,如果是一扇不可见的“任意门”,那就只能诉诸于我们自己从事哲学的某种碰触活动。这个“之间性”的相连相通,引发不同世代、不同境域的人们,置身于由“虫洞”穿越的“彼”与“此”之间,无论东与西,无论时间与空间,无论科学与人文,无论自然与道德,无论主体与客体,无论生与死、荣与辱、有与无,都可以还原为“彼此之间”的相通。
进入哲学之门,不是为“瓶中蝇”指路,而是在“将爱智慧进行到底”的进行时中,尝试去碰触一下那扇通往自由澄明之境的“任意门”。
作者自序
2019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