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学界(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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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叙事研究 论汉镜伍子胥画像的空间叙事[67]

温德朝[68]

摘要:汉镜伍子胥画像是现存比较连贯的汉代叙事性绘画之一。本文在辑录伍子胥画像镜的基础上,考察它对经典文本的仿拟和再现及其空间叙事艺术。铸镜艺人从伍子胥故事中截取“越国君臣密谋复国”“西施、郑旦以身许国”“吴王拒绝纳谏”“伍子胥挥剑自刎”四个“顷刻”(或对称构图,仅绘后两场景),同时斩断每个“顷刻”的前后语境并按连环画模式并置。观者依托熟悉的文本知识阅读图像,及时调动情感和想象资源,连缀、重建起完整的故事流。汉代伍子胥画像镜具有空间文化生产功能,蕴含着对辟邪驱鬼升仙的渴慕、对刚烈忠贞行为的嘉许、对“君明臣贤”理想政治模式的向往等多重文化寓意。

关键词:汉镜;伍子胥画像;空间叙事

人类不但有一个文字叙述的历史,还有一个图像叙述的历史,语、图作为两种重要叙事媒介共同推进了文明的传承创新。莱辛的《拉奥孔》从题材、介质、艺术理想等方面辨析了诗(语)和画(图)的界限,认为二者都属于模仿的艺术,但诗歌依赖于时间中持续不断的语符,绘画依赖于空间中共存的物象。进而断言,诗歌是时间的艺术,绘画是空间的艺术。此后,这两个概念逐渐被美学和艺术批评界广泛接受。中国汉代铜镜伍子胥画像介于雕塑和绘画之间,是附着于器物之上的实用美术和装饰艺术。汉人在极其有限的画面空间中,模仿经典文本、连缀叙事片段讲述伍子胥故事,并寄寓多重文化内涵,赋予了画像镜弥足珍贵的艺术价值。本文尝试运用空间分析框架,对照历史文献资料,语图互文、互释、互证,深入探究伍子胥画像的空间叙事。

一 汉镜伍子胥画像著录辨析

秦汉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实现了政治经济“大一统”,铸铜、冶铁、制陶、漆器等产业快速发展,社会物质财富得到极大丰富。相比先秦,青铜器皿在祭祀礼仪和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有所下降,铜器制作主要转向了铜镜铸造。汉代不仅成立了官方制镜机构“尚方”,还允许和鼓励民间资本涉足制镜行业。一些盛产铜矿、交通便利、手工业繁荣的城市,如会稽郡的治所山阴(浙江绍兴)、江夏郡(四川广汉北)、蜀郡(四川成都)等,逐渐发展成为全国性的铸镜中心。汉镜伍子胥画像的故事主角本为楚国贵族,为避难、复仇奔吴,其攻楚伐越、助吴称霸、挥剑自刎的故事主要流传于吴越之地。考古发掘出土和民间收藏的汉代伍子胥画像镜也主要集中于该地区。

据霍西胜《伍子胥画像镜内容兼及上博等藏“柏氏伍子胥画像镜”考释》统计,见于著录的伍子胥画像镜共5面。其中:南京博物院藏1面,扬州邗江县(现邗江区)凤凰河出土;上海博物馆藏2面,1面传为绍兴出土,1面未详出处;江苏丹阳民间收藏1面;流入日本1面,曾为山口谦四郎收藏。另据考证,《浙江出土铜镜》所录的2面画像镜,1面即为上海博物馆馆藏;1面即《绍兴古镜聚英》收录,日本山口氏所藏。[69]

据武耕《从“伍子胥铜镜”看汉代画像镜的叙事性》统计,汉代伍子胥画像镜出土实物计5面以上。其中:扬州邗江出土1面,邹氏作镜;绍兴出土1面,吴向里柏氏作镜;绍兴漓渚出土1 面,邹氏作镜;上海博物馆藏2 面,但遗憾的是作者仅介绍其中1 面,另1 面只字未提,且未作任何说明。[70] 实际上能确定的伍子胥画像镜有4面。

据张宏林《以史为鉴的伍子胥画像镜》统计,文献著录汉代伍子胥画像镜15面左右。其中,以四幅连贯画面构图的有:《浙江出土铜镜》图33、图34,收录伍子胥画像镜2面,绍兴出土,分别为邹氏作镜、吴向里柏氏作镜;《上海博物馆藏青铜镜》图51、图52,收录伍子胥画像镜2面,传绍兴出土,1面为吴向里柏氏作镜。《丹阳铜镜青瓷博物馆·千镜堂》图202,收录伍子胥画像镜1面,绍兴出土;《中国古代铜镜》图128,收录伍子胥画像镜1 面,柏氏作镜;杭州孔震收藏1面,绍兴出土,邹氏作镜;绍兴唐勤彪收藏1面,周氏作镜;张宏林自藏2面,绍兴出土。对称画面构图的有:《绍兴古镜聚英》图49,收录配以车马的吴王伍子胥画像镜1面,吴尚里伯氏作镜;张宏林自藏龙虎伍子胥画像镜2面;杭州孔震收藏饰有瑞兽西王母的伍子胥画像镜1 面;绍兴孙海芳收藏饰有辟邪神禽异兽的伍子胥画像镜1面。[71]

通过认真比对、辨析,我们认为,第一,三位学者均以画像榜题和格套为图像志依据,来确认伍子胥画像故事,但具体统计口径不同。霍西胜、张宏林兼顾考古发掘文物和民间收藏,武耕只统计考古发掘文物。张宏林兼顾连贯构图和对称构图,霍西胜、武耕只统计连贯构图。第二,统计中存在辨析不清、重复计算的情况。《浙江出土铜镜》所录的1面画像镜和上海博物馆所藏的1面画像镜,实为同一镜,但武耕和张宏林都误作两镜计算。第三,霍西胜所谓丹阳民间收藏的1面铜镜,即张宏林统计《丹阳铜镜青瓷博物馆·千镜堂》所录画像镜。此外,我们在辑录资料的过程中发现,苏州东吴博物馆还藏有2面伍子胥画像镜,以上学者均未统计在内。

综合上述情况,按照有榜题确证、有实物或拓片证明、不重复计算的统计原则,目前可以确定的汉代伍子胥画像镜至少有15面。详见表4-1:

表4-1 汉代伍子胥画像镜一览

表4-1 汉代伍子胥画像镜一览续表

二 汉镜伍子胥画像对文本的模仿和再现

汉镜伍子胥画像是汉代仅有的以“越国君臣密谋复国”“西施、郑旦以身许国”“吴王拒绝纳谏”“伍子胥挥剑自刎”四幅连贯画面构图的空间叙事艺术。早在南宋时期伍子胥画像镜就引起了人们关注。姚宽《西溪丛语》卷上曰:“近得一夹镜,大鼻,叩之中虚。有冠剑四人,一题忠臣伍子胥,一吴王,一越王,一范蠡;又二妇人,云越王二女。皆小隶字,制作奇古。”[72] 夹镜是一种复杂的汉镜制作工艺,先分别铸造镜面和镜背,再将两部分高温锻打、黏连、套合,最后用锡汞齐接缝并磨平抛光。上海博物馆藏伍子胥画像镜(图2)确为夹镜,叩之中空,怦然作响。姚氏所见铜镜实物今已难考,但其描绘的画像与图1—图11伍子胥画像镜基本一致。其共性构图格套为:四颗乳钉形半圆钮将镜面空间平均分割,每区一个故事场景,连缀形成完整的故事叙述。几乎每个人物旁都刻有榜题,个别画像镜的越女二人旁未刻榜题,或刻作“玉女二人”“王女二人”“越王二女”;有的把“范蠡”刻作“范池”。多数画像镜都有镜铭,铭曰“×××作竟四夷服,多贺国家人民息,胡虏殄灭天下复,风雨时节五谷熟,长保二亲得天力,传告后世乐无极。”铸镜者不同,分别由吴向里、吴尚里、邹氏、周是、柏氏、伯氏、田氏等作坊铸造。除上述连续构图形式外,伍子胥画像镜还有对称构图的,如图12—图15,一般以吴王和伍子胥相对,另外两区或刻龙虎或刻仙人或刻神禽仙兽,故事情节相对较弱。

(一)伍子胥画像的空间叙事进程

从本质上来说,图像和文字是两种不同的编码系统。文字叙事是在持续的、单向的时间流中进行,而图像叙事则是将若干场景并置呈现,具有直观性、模糊性和不确定性。美国学者孟久丽认为,中国叙事性图画是对儒家经典文本的模仿,往往通过借古讽今来表达对政治、社会和道德问题的看法。汉镜伍子胥画像正是对《史记》《越绝书》《吴越春秋》等汉代文本的仿拟和再现。所以,对历史故事画像的释读离不开文本,需要图文参照确定图像志、重建故事流。下面我们以图2为例进行空间叙事分析。

第一个场景,越国君臣密谋复国(图4 -1,左上)。画面刻两戴冠男子,根据榜题,一为“越王”,一为“范蠡”。越王左向站立,手持旄节。范蠡右向面对越王下跪,一手置胸前,一手上扬。君臣交谈甚欢,“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卧薪尝胆、灭吴复国的宏伟蓝图呼之欲出。越王手持的旄节,是故国故土的象征。汉代苏武滞留匈奴十九载,虽饥寒交迫,犹心存汉土,持旄牧羊,威武不屈。旄节即气节,在汉人心目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吴越春秋》卷4载:“夫差不诛越王,令驾车养马,密于石室。”[73] 越王兵败作为人质入吴,以卑事尊、受尽屈辱,艰难困厄中持节自励,完全合乎事理逻辑。又曰:“吴王登远台,望见越王及夫人、范蠡坐于马粪之旁,君臣之礼存,夫妇之仪具。”[74] 文本记述与画面描绘基本吻合。

第二个场景,西施、郑旦以身许国(图4 -1,右上)。画面刻两妙龄少女,身着裙裾,楚楚动人。榜题“越女二人”。越王勾践历尽艰险返越后,选郑旦、西施二女,教以歌舞礼仪,进献吴王为妃,以迷惑夫差、离间吴国君臣。《越绝书》曰:“越乃饰美女西施、郑旦,使大夫种献之于吴王……吴王大悦。”[75]《吴越春秋》卷5记载得更加细致。“乃使相者国中,得苎萝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郑旦。饰以罗,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学服,而献于吴。乃使相国范蠡进曰:‘越王勾践窃有二遗女,越国下困迫,不敢稽留。谨使臣蠡献之大王,不以鄙陋寝容,愿纳以供箕之用。’吴王大悦,曰:‘越贡二女,乃勾践之尽忠于吴之证也!'”[76]西施、郑旦身旁各刻酒食器卣1个,暗示美人计的顺利实施。

第三个场景,吴王拒绝纳谏(图4 -1,左下)。画面刻一高冠博带男子,榜题“吴王”。吴王居床榻之上,面向右,左手举起,面露愠色,似摆手拒绝什么。纵观伍子胥故事,吴王先后对乘胜消灭越国、反对北上伐齐、拒纳越国所献美女、拒绝越国借粟请求等建议做出否定。联系前一场景,吴王在此否定的应该是拒纳越国所献美女。恰如《吴越春秋》卷5 所谓,“子胥谏曰:‘不可,王勿受也!臣闻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 吴王不听,遂受其女”[77]。这幅画正中刻绘一巨大的床榻,我们知道床榻是私密性空间的象征,多让人联想到莺歌燕舞、男欢女爱。陕西靖边杨桥畔汉墓壁画,绘有8人围坐在步障下观赏舞乐表演的场景。汉代流行前堂后室的建筑结构,堂为议事办公和接待宾客的地方,室为休息娱乐的地方。吴王乃堂堂一国之君,沉湎美酒美食美人而不自知,画像的讽刺和批判意味不言自明。

第四个场景,伍子胥挥剑自刎(图4 -1,右下)。画面刻一人,武士装扮,怒目圆睁,须发直立,作拔剑自刎状。榜题“忠臣伍子胥”。作为整个画像故事的主题和压轴之笔,伍子胥刻画的明显比其他人物高大,且“忠臣”二字突出了道德指向性。吴王赐剑令伍子胥自刎的故事,《史记》中的《吴太伯世家》《越王勾践世家》《伍子胥列传》均有记载。“吴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因谗曰:‘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贼,其怨望恐为深祸也。……夫为人臣,内不得意,外倚诸侯,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常鞅鞅怨望。愿王早图之。’ 吴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 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78]

图4-1 汉镜伍子胥画像四个场景

汉镜伍子胥画像的四个场景,以时间为序前后勾连,形成了中国最早的比较明确的连环画雏形。

(二)伍子胥画像的空间叙事艺术

叙事是一种时间绵延行为,是对完整的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龙迪勇认为,“图像叙事的本质是空间的时间化,即把空间化、去语境化的图像重新纳入到时间的进程之中,以恢复或重建其语境”[79]。汉镜伍子胥画像的铸造工匠在对文本的模仿和再现过程中,从完整、连贯的故事流中筛选、截取了“越国君臣密谋复国”“西施、郑旦以身许国”“吴王拒绝纳谏”“伍子胥挥剑自刎”等四个片段,同时斩断、过滤掉每个片段的前后语境并将其并置,从而完成了画像的空间叙事。那么,作为空间化存在的伍子胥画像,在观赏过程中是如何被重新纳入事件进程并重建意义序列呢?

一是选择关键“顷刻”。由于材料空间的限制,工匠在刻绘伍子胥画像时只能选取具有包蕴性的瞬间。莱辛在《拉奥孔》中说:“绘画在它同时并列的构图里,只能运用动作中的某一顷刻,所以就要选择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从这一顷刻中得到最清楚的理解。”[80] 拉奥孔群雕所选“顷刻”即在极度痛苦和死亡之前。汉画像选择和运用“顷刻”画面的情况也十分常见。比如,武梁祠画像“荆轲刺秦王”选取的是荆轲掷出匕首尚未回身、匕首在空中飞扬击中柱子、秦王惊慌失措的刹那;“京师节女”选取的是仇家伸手执刀扑向她的瞬间。就事物发展的起盛转衰来说,往往是快要到达高潮但还没有到达的那一刻暗示性最强。因为,前一刻暗示不足,激不起人们的想象力;后一刻已知结果,想象空间被大大压缩。在伍子胥画像中,越国君臣在秘密谋划什么?西施和郑旦是如何惑乱吴国君臣的?吴王夫差拒绝了什么?伍子胥壮烈自刎后怎么样?图1—图15的工匠们无一例外选取的都是事情到达顶点前的那一顷刻,这一顷刻包容性极强,制造了引人无限遐想的“空白点”。

二是并置故事画面。并置以顷刻为基础。当顷刻性的画面从事件流中剥离出来之后,面临的最大难题是脱离语境、叙事断裂、意义漂浮不定,因此利用系列图像重建事件流就显得非常重要了。伍子胥画像的图像配置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按照故事进程截取四个瞬间,这四个瞬间并列呈现于读者面前,形成了时间序列。观者在阅读图像时,依托自己所熟悉的文本知识基础,迅速调动情感和想象资源,以每个画面场景为中心,尽快恢复一度被斩断的前后语境,从而形成新的更加丰富的意义单元。这样,四个意义单元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对接,一个完整的故事链就建立起来了。皮尔斯符号学理论认为,符号系统由符号(代表项)、解释项、客体对象三个向度构成,但符号和客体对象之间不能直接画等号,有赖于动态、开放的解释项的理解和释读,其中既包括符号自身又包括符号所牵涉的经验世界。汉代画像镜的拥有者多为知识阶层,对伍子胥故事文本比较熟悉;即使是吴越之地的普通百姓,也在口耳相传中谙熟故事细节,一般不存在阅读理解障碍。另外,有论者认为伍子胥画像的重心是伍子胥,图像叙事当以伍子胥自刎为起始。对此,笔者不敢苟同。并置图像不能打破故事时间进程,伍子胥确实是画像重心所在,但伍子胥自刎是故事结局而非起始。

三是利用视图错觉。汉代绘画善于运用细节,造成空间视像的错觉。汉画像石“车马出行图”经常铺排若干车马,为突出时间绵延、事件未完成的状态,故意在列队前方只画车身、马被画框遮挡,中间部分车马完整画出,列队后方只画马身、车隐没在画框外,以造成“频闪”效应和“车辚辚马萧萧”的视觉动感。伍子胥画像刻绘不少细节,让物象处于奔腾、未完成的状态,延展了时间,给人带来运动的错觉。图4 -1中勾践和范蠡相向对语,似乎嘴唇在动。夫差满脸不悦,似乎在呵斥伍子胥。伍子胥含恨挥剑,似乎仰天叹曰:“嗟乎!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并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81] 这种视图错觉无形中拉长了时间,达到了叙事的目的。

以上是就连续构图画像来说的,而对称构图画像选取了矛盾对立的两组人物,一组为吴王、伯嚭,一组为伍子胥,画像在进谏与拒谏、理性与昏聩、忠诚与奸邪等矛盾对立中给予读者无限的遐想,拓展了文本的内涵空间和读者的心理空间。虽然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汉代工匠已经熟练掌握了空间叙事艺术,但产自不同作坊的伍子胥画像镜均采用了类似的空间构图模式,这至少说明汉人在图像审美方面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三 汉镜伍子胥画像空间叙事的多重文化寓意

汉代哲学调和儒道,从本体论、实践论转向了宇宙论,汉人以阴阳五行的类比联想来阐释理性,将其下降为具体可视的宇宙万物,由此构建了一个琳琅满目的视觉文化空间。同时,任何器物的创造都是时代、民族、地域共同作用的结果,器物文化承载着不同时期人们的思维活动和生产生活方式。伍子胥画像镜具有空间文化生产功能,真实、直观地呈现了汉代社会文化生活,是我们了解两汉思想、信仰、观念、精神、道德的重要门径。

一是对辟邪驱鬼升仙的渴慕。画像镜既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又作为墓葬明器使用。汉人继承了先秦灵魂观念,认为人由魂、魄二气聚合而成,气聚而生,气散而亡。《淮南子·主术训》曰:“天气为魂,地气为魄。”[82]《礼记·郊特牲》曰:“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人死之后,魂气归天升仙,魄气归地变鬼,但魂可自由往返于天地之间,随时返回墓穴、人间接受宗亲献祭。而地下黄泉世界正如屈原《招魂》中所描绘的,混沌漆黑,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为更好地安置死后的身体,汉人按照“事死如生”的原则建造墓葬,并将其视为永恒的、充满欢乐的宇宙寓所。汉墓入口处通常绘有青龙白虎、铺首衔环、方相士、武士等,以驱鬼辟邪、降妖除魔,确保墓葬永远不受侵害,逝者永享安逸生活。青岛崇汉轩藏有一方画像砖,画像第一层为模制的三个武士,榜题“伍子胥”。伍子胥髭须竖立,金刚怒目,腰佩利刃,脚踩水波(图4-1)。史称伍子胥“少好于文,长于习武”,曾助吴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有“文治邦国,武定天下”之才。传说伍子胥冤死后化为水鬼,因愤恨不平,常在江中掀起滔天巨浪,民间又尊其为钱塘潮神。无论是武士或水鬼或潮神,其象征功能均为镇墓驱鬼辟邪。伍子胥画像镜中子胥自刎的画面与崇汉轩藏伍子胥画像极为相似,类推可知其也应具有驱鬼辟邪的功能。另外,图12—图15将伍子胥故事与龙虎、神禽、辟邪并列刻铸,驱鬼辟邪的意图更加明显,且增添了升仙气氛。刘昭注《后汉书·礼仪志》时说,汉人喜欢在门上画虎,盖因“虎者阳物,百兽之长,能击鸷,性食魑魅者也”。汉代神仙类画像镜上常有“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浮游天下遨四海”字样的镜铭,伍子胥画像镜亦有“长保二亲得天力,传告后世乐无极”的祈语,这无疑都是辟邪驱鬼升仙思想的流露。

二是对刚烈忠贞行为的嘉许。先秦两汉时期,伍子胥故事主要集中在复仇、忠义、智谋等方面,文本十分重视对伍子胥忠勇刚烈形象的塑造。同为楚国贵族的屈原,在遭到驱逐流放后,多次自比伍子胥以自慰。《楚辞·涉江》曰:“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83] 其他文本也多有对伍子胥“忠”之行为的赞誉。《荀子·大略》曰:“比干、子胥,忠而君不用。”《鹖冠子·备知第十三》曰:“比干、子胥好忠谏而不知其主之煞之也。”汉武帝执政后,儒家思想逐渐取代黄老思想,成为刘汉王朝治国理政的理论主导。忠孝悌义的儒家价值观被越来越多的士人所接受,指导着人们的思想行为,并成为社会价值评判的准绳。与《左传》《国语》《韩非子》、张家山汉简、云梦睡虎地汉简等文献相比,《史记》《越绝书》《吴越春秋》进一步丰富和完善了伍子胥故事情节。《史记·张仪列传》借陈轸之口评价道:“昔子胥忠于其君而天下争以为臣。”司马迁以精准卓绝的史家眼光评判道:“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84]《史记》全方位塑造了伍子胥“烈丈夫”的形象。《越绝书》进一步强化了伍子胥的忠义精神。《吴越春秋》则将伍子胥刻画为集志勇谋略和忠孝节义为一体的神化英雄。内蒙古和林格尔汉墓中室南壁上方刻有榜题“五子胥”的历史人物画像,画工将其与公孙冶、田开疆、古冶子、晏子、王庆忌、孟贲等人物并列排布,目的是以艺术形式宣扬儒家“三纲五常”的伦理观念。[85] 上文提到伍子胥画像是对汉代经典文本的仿拟和再现,而其榜题“忠臣”,无疑是将“忠”视为伍子胥精神的核心要义。画面对吴王刚愎自用、伯嚭巧舌谗言形象的刻画,都是为了对比突出伍子胥的忠义。至于伍子胥血脉贲张、挥剑自刎的情节,更是为强调其忠义和刚烈。

图4-2 青岛崇汉轩藏“伍子胥”画像砖

三是对“君明臣贤”理想政治模式的向往。封建时代的文人普遍把封侯拜相、兼济天下作为人生最高追求。而为政的主体是君、臣,要实现这一目标,能否遇到知人善任的明君非常关键。郑玄在注解《大学》时,对“三纲五常”中的君、臣之德提出了明确要求,核心要义是“君明臣贤”。一方面要求臣子贤良方正、敢于纳言,另一方面要求君王虚怀若谷、从谏如流。东汉中后期,外戚和宦官轮流擅权,主上不明、混淆视听,忠诚正直之士多受排挤打压。范晔《后汉书》曰:“逮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阄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86]史载士大夫因言获罪、被定罪名多为“非讦朝廷”“诽谤朝廷”“讪上谤政”,这从侧面证实他们在艰难的从政环境中犹能选择“从道而不从君”,“虽九死而其犹未悔”。比如,杨震以匡正时弊为己任,数上疏切谏,指陈时弊;李膺力谏诛杀宦官张让,宁死不屈,“即就鼎镬,始生之愿也”。襄楷上书批评桓帝:“自陛下即位以来,频行诛伐,梁、寇、孙、邓,并见族灭,其从坐者,又非其数。李云上书,明主所不当讳,杜众乞死,谅以感悟圣朝,曾无赦宥,而并被残戮,天下之人,咸知其冤。汉兴以来,未有拒谏诛贤,用刑太深如今者也。”[87] 其实,这触及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个深层政治难题,即忠谏不被重用。《庄子·盗跖》将其概括为“忠之祸”。“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比干剖心,子胥抉眼……”[88]“忠之祸”对国家来说是政治损失,对个人来说是人生悲剧,但对弘扬道德气节来说却是幸事。汉人十分看重历史人物的事功标杆和道德镜鉴功能,宣帝时在麒麟阁图绘功臣像,明帝时在南宫云台绘制中兴二十八将像,均是如此。班固《汉书·古今人表》将历史人物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个等次,其中范蠡居第三等“上下”,为智人;越王勾践、伍子胥居第四等“中上”,吴王夫差居第九等“下下”,为品级最次的愚人。班固代表着汉代官方的权威声音,这个忠义排行榜凝聚了当时士人的道德共识,凸显了他们的价值取向。伍子胥画像镜无疑以图像的形式宣明了这一价值诉求,越王勾践和范蠡、吴王夫差和伍子胥分别代表了理想的和不理想的两种君臣模式。汉代士大夫期冀遇到赏识自己的明君,希望能够成为贤臣,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概而论之,汉镜伍子胥画像是现存比较连贯的汉代叙事性绘画之一,但其著录存在统计不全、重复统计、语焉不详等问题。我们在认真盘点、辨析的基础上,对目前可以确定的15面伍子胥画像镜实物或拓片进行了重新稽考和汇总。从叙事的角度说,伍子胥画像镜是对历史文本的仿拟和再现。铸镜工匠从汉代流行的伍子胥故事中筛选、截取了“越国君臣密谋复国” “西施、郑旦以身许国”“吴王拒绝纳谏”“伍子胥挥剑自刎”四个“顷刻”(或以对称构图的形式,仅刻绘后两个场景),同时斩断、过滤掉每个“顷刻”的前后语境并按照连环画模式将其并置。观者在阅读图像时,依托所熟悉的文本知识基础,迅速调动情感和想象资源,尽快恢复先前被斩断画面场景的前因后果,连缀、重建起有一定长度的完整的故事流,从而实现了空间的时间化。伍子胥画像镜不但是一种物质存在,作为空间还具有文化建构和生产功能,真实、直观地呈现了汉代社会生活,蕴含着对辟邪驱鬼升仙的渴慕、对刚烈忠贞行为的嘉许、对“君明臣贤”理想政治模式的向往、对以身许国女性的赞美等多重文化寓意。

(责任编辑 熊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