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楚辞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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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楚辞集注》篇目的安排

一 划分“离骚”类与“续离骚”类

关于楚辞经、传之说,早在西汉时,武帝“使淮南王安作《离骚经章句》,则大义粲然”[9],称《离骚》为经。后班固、贾逵也作《离骚经章句》。王逸在《楚辞章句》中也称“《离骚经》章句第一”。可知王逸《楚辞》注本有“经”字。洪兴祖作《楚辞补注》,篇目第一也为“《离骚经》”,并曰:“《释文》第一,无经字。”[10]又据《郡斋读书志》记载《楚辞释文》一卷:“盖以《离骚经》《九辩》《九歌》……《大招》《九思》为次。”[11]可见晁公武当时所见《楚辞释文》本中有“经”字。明代黄文焕说:“王逸尊《骚》以比《五经》,故以经名……然《骚》之称经,不从逸始,又非原始,将使谁乎?逸称‘武帝使淮南王安作《离骚经章句》’。当日重词赋之学,自宜宗《骚》尊《骚》。特以经名之也。”[12]黄氏认为《离骚》被尊为经,乃汉武帝重词赋之学的缘故。同时还认为楚辞有称传之名,当是淮南王、班固、贾逵时就已有,“惟视经为纲,传为目,故详于纲,略于目。传之名,盖从淮南、班、贾俱已有之”[13]。清代林云铭认为于篇题上加“离骚”与“经”字,于屈原作品并无增色,称“经”或不称“经”并不要紧,“总之,绝世奇文,添一‘经’字,未必增光,去一‘经’字,岂遂减价?余惟以太史公之言为主,将‘经’‘传’二字,及晦庵每篇加‘离骚’二字,一概删去,以还其初而已”[14]。所以林氏不分“经”“传”,将篇题中“经”“传”“离骚”等全部删除,林氏正是针对朱熹划分经、传而言。

朱熹将屈原的《离骚》篇定为《离骚经第一》,合同屈原之《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等一起定为五卷,归为“离骚”类,将宋玉之《九辩》《招魂》,景差之《大招》,贾谊之《惜誓》《吊屈原赋》《赋》,庄忌之《哀时命》及淮南小山之《招隐士》等共十六篇定为“续离骚”类。

朱熹之所以这样区分,在于他认为“经”“传”有别,乃秉承孔颖达之“凡非正经者谓之传”的主张。他在《楚辞辩证》中说:“按《楚辞》,屈原《离骚》谓之经,自宋玉《九辩》以下皆谓之传。以此例考之,则《六月》以下,《小雅》之传也;《民劳》以下,《大雅》之传也。孔氏谓凡非正经者皆谓之传,善矣;又谓不知此传在何书,则非也。然则吕氏实据晁本而言,但洪、晁二本,今亦未见其据,更当博考之耳。”[15]洪兴祖在《九歌》下注释称另一本下面都有传字。吕祖谦引述前人观点以《诗经·大雅》《诗经·小雅》为正经。孔颖达以非正经者为之传,但不知这传之出处何在?朱熹考证洪兴祖、吕伯恭、晁补之及孔颖达等诸说,称善以非正经为传的说法。朱熹认为,若屈原《离骚》称为经,宋玉《九辩》以下作品都称为传。这样看来,《诗经·六月》以下就是《小雅》之传,《诗经·民劳》以下就是《大雅》之传。故孔颖达以非正经为传之说极善,朱熹以孔氏不知此说出处为不对。关于这一问题,朱熹认为吕祖谦是承续晁补之观点,但洪、晁二书,亦不知确凿证据何在,至此朱熹依然有些疑义,因朱熹尊崇屈原,故从孔颖达之说,尊屈原所作为经,后续者为传。这在《朱子语类》中也有论及:

问:“分‘《诗》之经,《诗》之传’,何也?”曰:“此得之于吕伯恭。《风》《雅》之正则为经,《风》《雅》之变则为传。如屈平之作《离骚》,即经也。如后人作《反骚》与《九辩》之类则为传耳。”[16]

学生问为何要分《诗》之经、传,朱熹回答此乃从吕祖谦之观点,按《风》 《雅》之正、变分为经、传,举例如屈原之《离骚》即为经,后人作便为传。

朱熹尊屈原文章为经,源于其道文观,因为对屈原道德品行之尊重,所以推崇其文章,以为典范,他说:“然使世之放臣、怨妻、去妇,抆泪讴唫于下,而所天者幸而听之,则于彼此之间,天性民彝之善,岂不足以交有所发,而增夫三纲五典之重?此予之所以每有味于其言,而不敢以直以‘词人之赋’视之也。”[17]朱熹认为屈原之志行或有不合中庸之处,但都出于忠君爱国之诚心,其书都出于缱绻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故而其辞赋不能仅仅看作词人之赋,应当作有补世教的教材,以增夫三纲五典之重。屈原这种诚心、至意就源于道,屈原辞赋就是出于道的诗文。既然这样,朱熹认为《楚辞》与《六经》的作用一样。

朱熹认为道与文是统一而不可分割的两个部分,他在《读唐志》中曾详细论述“道德文章”与“政事礼乐”一样,皆出于一,也就是说“道德”与“文章”也是不可分离的。这个“道”是以三代圣贤之伦理道德为楷模,其实指向作文者之道德品行,这种道文统一又是以道为根本的道文观,因朱熹对屈原之道德品行极为推崇,认为屈原文章出于“道”。朱熹对屈原之崇敬,有亲自撰写《修三闾忠洁侯庙奉安祝文》为证:

惟神为国上谋,遭馋放逐。行吟憔悴,厥有《离骚》。长沙自沉,勇赴兹水。遗祠锡号,帝有愍书。吏惰不供,神用弗宇。乃今修奉,亦既讫功。敢馔灵神,敢陈椒醑。唯神将鉴,永奠厥居。[18]

朱熹认为屈原为国事而遭放逐,在行吟憔悴时作《离骚》,自沉湘水,勇气可嘉。如今修供奉之祠,让屈原神灵得屋宇以便居住。又奉上琼浆美食,让神灵永远居住于此。

在朱熹看来,屈原之道德品行主要表现为“忠君爱国之诚心”,因为忠君爱国,所以屈原之《楚辞》从未怨君,朱熹读到屈原的著述,认为前人都错解屈原,以致谬误相传。据《朱子语类》记载:“看来屈原本是一个忠诚恻怛爱君底人。观他所作《离骚》数篇,尽是归依爱慕,不忍舍去怀王之意。所以拳拳反复,不能自已,何尝有一句是骂怀王。亦不见他有偏躁之心,后来没出气处,不奈何,方投河殒命。而今人句句尽解作骂怀王,枉屈说了屈原。”[19]朱熹认为屈原是一位忠诚恻怛爱君之人,在《离骚》等数篇之中,都是缱绻爱慕、恋恋不舍之意,没有一句骂怀王。最后楚国灭亡,屈原投河殒命,是无可奈何之举措。后人解说为骂怀王,乃为不对。朱熹以为《九歌》篇也是托神为君,并非怨君。他说:“《楚词》不甚怨君。今被诸家解得都成怨君,不成模样。《九歌》是托神以为君,言人间隔不可企及,如己不得亲近于君之意。以此观之,他便不是怨君。”[20]朱熹《九歌》的题旨为托神以寄意君王,屈原不怨君王。

朱熹不仅认为屈原忠君爱国,更认为屈原欲求贤君,他将《离骚》中的“求女”解释为“求贤君”,这一内容将在第六章加以展开。由此观之,朱熹将屈原所作二十五篇划分为“离骚”类,将宋玉等十六篇归为“续离骚”类,乃是出于对屈原道德品性的尊崇。

二 删去《七谏》《九怀》《九叹》《九思》

早在朱熹之前,晁补之就认为王逸所作《九思》不类楚辞,在其著作《重编楚辞》十六卷中删去此篇,放置《续楚辞》:“王逸,东汉人,最爱《楚辞》,然《九思》视汉以前所作相阔矣,又十七卷非旧录,特相传久不敢废,故迁以附《续楚辞》上十卷之终。”[21]晁氏以为《九思》与汉代以前作品差距较大,又以为十七卷非旧时辑录,故将此篇移出《楚辞》,入《续楚辞》。

朱熹持“道文统一说”,评价文章先考察“作文”者之道德品行合不合道。历史上东方朔、王褒、刘向、王逸等人道德品行有异,所以朱熹认为这四篇作者之优劣也有不同,考察朱熹删去此四篇,须联系此四者之道德品行加以分析。

(一)东方朔与《七谏》

《七谏》为东方朔所作。东方朔,字曼倩,乃汉武帝时文学侍臣,为人机智幽默,谈吐诙谐,雄辩滔滔,应答如流。据《史记·滑稽列传》中记载,东方朔“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22]。武帝数次召前谈论,幽默滑稽皆令皇帝开心不已。但其行为放诞,尝娶长安女子为妻,一年一换,所赐钱财皆打发弃妇,时人呼之为“狂人”。又据《汉书》记载,他曾多次谏议武帝,如武帝欲辟南山为上林苑,东方朔就谏议不可,武帝宠信男宠董偃,东方朔指出董偃败坏风俗,应该杀之。“朔虽诙笑,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上常用之。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弄,无所为屈。”[23]但班固又引用扬雄之言,指明东方朔之言过其实、放荡任性的一面,认为其文辞浅薄,不足称道:“而扬雄亦以为朔言不纯师,行不纯德,其流风遗书蔑如也。”[24]东方朔的代表赋作有《答客难》《七谏》《非有先生论》《皇太子生赋》《平乐观赋猎》等,赋作《七谏》缅怀屈原、追思贤主,全赋有七个部分:“初放”“沉江”“怨世”“怨思”“自悲”“哀命”“谬谏”。王逸在《楚辞章句》中说:

《七谏》者,东方朔之所作也,谏者,正也,谓陈法度以谏正君也。古者人臣三谏不从,退而待放。屈原与楚同姓,无去之义,故加为《七谏》,殷勤之意,忠厚之节也。或曰,《七谏》者,法天子有争臣七人也。东方朔追悯屈原,故作此辞,以述其志,所以昭忠信、矫曲朝也。[25]

王逸认为,古者人臣三谏而君不从,便退而等待放逐,而屈原乃与楚王同宗,故无离去之理,东方朔以“七谏”为题,谏之次数愈多,愈能体现屈原之殷勤、忠厚。其实,辞赋家如枚乘作《七发》,东汉傅毅作《七激》,晋张协作《七命》,这些都与《七谏》同类。“五臣注”有言,“七为少阳之数,欲发阳明于君也”[26]。以“七”为篇题,寓意冀君圣明。但此说法并无实据,只能姑且存之。据此可知,东方朔作《七谏》,确有讽劝汉武帝之意。

(二)王褒与《九怀》

《九怀》为王褒所作。王褒,字子渊,汉宣帝时谏议大夫。朝廷修撰武帝时典章制度,征召能讲论六艺群书、讽诵《楚辞》之人,王褒与刘向、张子侨、华龙、柳褒等人一起待诏金马门。“初,上闻褒有俊才,召见,使为《圣主得贤臣颂》。”[27]皇帝数次与王褒等人一起狩猎,所到宫馆,便命他们作赋歌颂,品论高下,以便赏赐金帛。议论者多认为这是淫靡奢侈,皇帝不以为然,认为“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譬如女工有绮榖,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悦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28]。正因为帝王喜好辞赋,王褒便由此被提拔为谏议大夫。汉宣帝好神仙,公元前61年,曾派遣谏议大夫王褒去求取金马碧鸡之神灵。其后,皇太子身体欠安,王褒为其诵读辞赋,太子得愈。太子本人非常喜欢听王褒诵读《甘泉赋》与《洞箫赋》,王褒离开后,竟然命令后宫左右都去诵读。由此可知,王褒乃皇帝文学侍从,所作多为娱情悦目之属。

王褒赋作《九怀》,仰慕屈原文采,感叹其遭遇不幸,全赋有九个部分:“匡机”“通路”“危后”“昭世”“尊嘉”“思忠”“陶壅”“株昭”。

《九怀》者,谏议大夫王褒之所作也。怀者,思也,言屈原虽见放逐,犹思念其君,忧国倾危而不能忘也。褒读屈原之文,嘉其温雅,藻采敷演,执握金玉,委之污渎,遭世浑浊,莫之能识,追而愍之,故作《九怀》,以裨其词,史官录第,遂列于篇。[29]

王逸以为,“怀”为思念,此篇描写屈原虽然放逐,但仍然忧国。王褒阅读屈原之文,被其辞采所折服,追悯其遭遇,而作《九怀》。通读《九怀》,得知此篇辞句华丽、词气温雅,可以愉悦耳目,畅适性情。

(三)刘向与《九叹》

《九叹》为刘向所作。刘向为汉高祖刘邦弟楚元王刘交之四世孙,家学底蕴深厚,年少时即博览群书。汉宣帝召见刘向与王褒、张子侨等为文学侍臣,讲诵经书。刘向历宣帝、元帝、成帝三朝,曾几次下狱,多次上奏章,谏诤言事,以阴阳灾异比附现实朝廷政事。宣帝时,刘向因铸造伪黄金事下狱。元帝时,中书宦官弘恭、石显弄权,刘向与朝中忠直大臣萧望之、周堪等欲罢退此二人,语泄下狱。出狱后,刘向上书皇帝为萧望之辩解,因而更加得罪弘恭、石显二人,遂被免为庶人。汉成帝即位,诛杀石显,复用刘向,刘向数次奏议皇帝,迁为光禄大夫。刘向位居大夫三十余年,一直谏议皇帝抑制外戚王氏专权,然皇帝终不肯用其言。刘向死后十三年,王莽篡汉。汉成帝命令刘向整理经书,刘向分《楚辞》为十六卷,《汉书·艺文志》中著录其赋作有三十三篇,今仅存《九叹》一篇,全赋有九个部分:“逢纷”“灵怀”“杂世”“怨思”“远逝”“惜贤”“忧苦”“愍命”“思古”。王逸说:

《九叹》者,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刘向之所作也。向以博古敏达点校经书,辩章旧文,追念屈原忠信之节,故作《九叹》。叹者,伤也,息也,言屈原放在山泽,犹伤念君,叹息无已,所谓赞贤以辅志,骋词以曜德者也。[30]

王逸认为,刘向在点校经书之际,追念屈原忠信节操,所以作《九叹》,叹息屈原被放逐,仍然思念君王,王逸指出刘向是借赞诵前贤来托显志向,驰骋词章来显曜德行。

朱熹晚年与弟子讲学,喜欢将汉儒董仲舒与刘向进行比较,“仲舒文实。刘向文又较实,亦好,无些虚气象;比之仲舒,仲舒较滋润发挥”[31]。朱熹认为董仲舒文字温润平实,刘向文字较平实,“汉儒董仲舒较稳。刘向虽博洽而浅,然皆不见圣人大道”[32]。朱熹也指出刘向虽博学广闻,但对大道领悟不深。

(四)王逸与《九思》

《九思》为东汉王逸所作,《后汉书》记录王逸生平极为简略,徒著其著作《楚辞章句》通行世间。从王逸自作《九思》序中,也可窥见其作赋之心态。

《九思》者,王逸之所作也。自屈原终没之后,忠臣介士游览学者读《离骚》《九章》之文,莫不怆然,心为悲感,高其节行,妙其丽雅,至刘向、王褒之徒,咸嘉其义,作赋骋词以赞其志,则皆列于谱录,世世相传,逸与屈原同土共国,悼伤之情与凡有异,窃慕向、褒之风,作颂一篇,号曰《九思》,以裨其辞,未有解说,聊训谊、马辞曰。[33]

王逸认为,屈原之后,忠臣介士读其文,皆悲戚怆然涕下,为屈原之高雅节操、妙丽文采所折服,刘向、王褒就曾仿作以托显志向,被载入史册并代代相传。而自己与屈原同乡,悲悼之情感自然与凡俗不同,故而效仿刘向、王褒的做法,也作赋一篇。这里王逸明说自己作《九思》之目的,就是追慕屈原之风,效法刘、王,以便名留后世。

(五)朱熹删去此四篇

由上所述,可知东方朔在为皇帝排忧逗笑中寄托追思而作《七谏》;王褒在为皇帝歌功颂德中倾慕屈原文采而续《九怀》;刘向在奉命点校经书整理《楚辞》时而赋《九叹》;王逸想效仿王褒、刘向之做法从而名留史册以著《九思》。此四者都是仰慕屈原之风,续仿其义,并未结合自身之遭际进行创作,故而朱熹对其表示不满,他认为这是无病呻吟。这四人之中,又有不同,东方朔、刘向,在现实生活中经常谏议皇帝,因此郁郁不得、有感而发。王褒乃纯粹御用文士,故而朱熹认为其最卑下。他在《楚辞辩证》中说:

《七谏》《九怀》《九叹》《九思》,虽为骚体,然其词气平缓,意不深切,如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就其中《谏》《叹》犹或粗有可观,而王则卑已甚矣。故虽幸附书尾,而人莫之读,今亦不复以累篇帙也。[34]

朱熹认为东方朔、王褒、刘向、王逸的四篇作品在形式上为骚体,可是内容或远于性情,或意义并不深切,有如无病呻吟,非兼得性情与义理之作。这里朱熹所言“无病呻吟”就是针对这四位作者没有屈原那种遭际,也就没有屈原那种道德品行,没有屈原那种深切而呼唤苍天、疾痛而呼喊父母之幽蹙怨慕之情感。朱熹在《楚辞辩证》中再次强调:“王逸所传《楚辞》篇次,本出刘向。其《七谏》以下,无足观者,而王褒为最下,余已论于前矣。”[35]这四篇又有不同,其中《七谏》《九叹》还可供一览,联系东方朔、刘向之德行,也可理解。此二人都多次谏议皇帝,不为所用。王褒就不同,为帝王文学侍从,所作又温婉妍丽,朱熹认为其词气卑下,尤其不便著录。此四篇虽然附于书尾,但人们并不读,不如删去。朱熹在道为文先之思想的指导下,本着性情与义理兼得之原则,毅然删去此四篇。

三 增入贾谊之《吊屈原赋》《赋》[36]

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悲叹自己遭遇,投书以吊屈原”[37]。屈原死后百余年,贾谊遭谗被贬,感叹自己遭遇,著文凭吊屈原,《史记》将贾谊与屈原合传。贾谊少年时,才华横溢,十八岁以能诵《诗》《书》,闻名郡中,后经人举荐,汉文帝召为博士,于诸博士中,贾谊才二十余岁,最为年少,文帝诏议,诸生不能应对,独贾谊表现出众,汉文帝大悦,一年之中即迁升贾谊为至中大夫。贾谊上谏文帝“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38]。是时,文帝初即位,诸律令之所出,各诸侯之就国,其说皆为贾谊所发,于是文帝诏议以贾谊为公卿,而朝中大臣如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皆谮毁之,文帝乃贬谪贾谊为长沙王太傅。长沙路远地湿,贾谊以为命当不久,路过湘水,感叹遭谗被贬,作《吊屈原赋》。

贾谊寓居长沙三年中,一天,有鸟飞入贾谊之宅,鸟似鸮,不祥之鸟,贾谊托鸟以自况,作《赋》,又称《鸟赋》。一年后,贾谊重被文帝召见并询问鬼神之事,竟然至夜半方罢,唐人李商隐有诗句讥讽:“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39]文帝复贬贾谊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骑马摔死,岁余后,贾谊也郁郁而终,终年三十三岁。

又据《汉书》,贾谊多次上书谏议政事,当时诸侯王族僭越礼制,贾谊奏议削弱诸侯。后来大臣周勃被告谋反而下狱,经查明无罪释放,贾谊以此讥文帝,文帝感其言,后待大臣有礼有节。班固引刘向之言称赞贾谊,“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然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盛。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40]。贾谊作《吊屈原赋》《赋》,《史记》《汉书》全文著录。贾谊《惜誓》一赋,王逸本已选入,朱熹保留此篇,同时增加《吊屈原赋》《赋》,究其原因,是朱熹认为贾谊有经世治国之才,他对贾谊很是尊崇。

朱熹六十岁时在《己酉拟上封事》中说:“臣闻贾谊作《保傅》传,其有言曰:‘天下之命系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太子正而天下治矣。’此天下之至言,万世不可易之定论也。”[41]朱熹引用贾谊文章想要劝告君王,认为贾谊所言治国之道乃万世之至言,不可变易。他晚年与诸生讲学,也经常论及贾谊其人、其学及其书,指出贾谊学问乃战国纵横家之学,但所见道理明澈,对贾谊表示敬意。

贾谊之学杂。他本是战国纵横之学,只是较近道理,不至如仪秦蔡范之甚尔。他于这边道理见得分数稍多,所以说得较好。然终是有纵横之习,缘他根脚只是从战国中来故也。[42]

朱熹还经常将贾谊与晁错、董仲舒等人的文章相比较,认为贾谊文字典实:

汉初贾谊之文质实。晁错说利害处好,答制策便乱道。董仲舒之文缓弱,其答贤良策,不答所问切处;至无紧要处,有累数百言。东汉文章尤更不如,渐渐趋于对偶。[43]

贾谊作《吊屈原赋》《赋》两篇,乃因事而赋,有感而发,作品结合自身处境,追悼屈原遭际,所以读来能感人至深。两篇非鸿篇巨制,乃短小精练,言短而思深,语简而意博,在篇幅、形式及内容上皆不同于《七谏》《九怀》《九叹》《九思》这四篇之续屈原意,所以为朱熹所推崇。

朱熹对贾谊之推崇,也表现在对《惜誓》一篇作者之认定上,朱熹以为非贾谊而不能作。他说:

《史》《汉》于《谊传》独载《吊屈原》《鸟》二赋,而无此篇,故王逸虽谓“或云谊作,而怀疑不能明”,独洪兴祖以为其间数语与《吊屈原》词指略同,意为谊作亡疑者。今玩其辞,实亦瑰异奇伟,计非谊莫能及,故特据洪说,而并录《传》中二赋,以备一家之言云。[44]

对于《惜誓》一篇,王逸以为贾谊所作,又怀疑不是,而洪兴祖考察词句,认为乃贾谊之作无疑义,朱熹从洪氏说,认为其文辞瑰伟,非贾谊莫能及此。朱熹对贾谊赋作之推崇,在其《楚辞辩证》中也有清晰的表述:

贾傅之词,于西京为最高,且《惜誓》已著于篇,而二赋尤精,乃不见取,亦不复晓,故今并录以附焉。[45]

朱熹认为贾谊之赋代表西汉最高水平,《惜誓》一篇王逸、洪兴祖已选,《吊屈原赋》《赋》这两篇佳作,却未收入,甚是可叹,故将其并录入,以备一家之言。他说:

独贾太傅以卓然命世英杰之材,俯就骚律,所出三篇,皆非一时诸人所及。而《惜誓》所谓“黄鹄之一举兮,见山川之迂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圆方”者,又于其间超然拔出言意之表,未易以笔墨蹊径论其高下深浅也。[46]

朱熹认为贾谊才华卓绝,三篇赋作都是其同时人所莫及,其中《惜誓》中句意超然拔俗,篇意以悼念屈原自喻,在《吊屈原赋》序言中说:

谊追伤之,投书以吊,而因以自喻,后之君子,盖亦高其志,惜其才,而狭其量也。[47]

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中说:“读《赋》,叹其同生死,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48]朱熹因对贾谊崇敬,他就司马迁之批评不甚认同,而予以辩驳。认为“谊有经世之才,文章盖其余事,其奇伟卓绝,亦非司马相如辈所能仿佛。而扬雄之论,常高彼而下此,韩愈亦以马、扬侧于孟子、屈原之列,而无一言以及谊,余皆不能识其何说也。是以因序其赋,而并论之,以俟后之君子云”[49]。司马迁读贾谊《赋》,批评贾谊所言多为道家“同生死、轻去就”之语。朱熹反驳称,贾谊所言虽为道家学者之常言,但其行事以经世致用为主要任务,而文章乃业余所为,他在《赋》中用老庄之语,就不能作表面观。贾谊奇伟卓绝之之处,比司马相如等高明甚多,扬雄却认为司马相如比贾谊高,实在毫无见识,而后韩愈竟然将司马迁、扬雄与孟子、屈原相提并论,但只字不提及贾谊,如此做法,也不可理解。所以朱熹在其赋序中,将贾谊其人其书一并加以议论,以启发后世之君子。其实,朱熹推崇贾谊,还是推崇他的道德品行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