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情感逆势处理的四个维度
《也许——葬歌》是闻一多为纪念病逝的爱女立瑛而写的诗作,是一首葬歌,最早发表在1926年7月2日的《京报副刊》上,原诗题为“也许(为一个苦命的夭折的少女而作)”。全诗充盈着一个父亲痛失爱女后的痛切、深挚的情感,这种情感通过逆势处理后变得轻捷而明亮,但反而加强了背后的沉重。
闻一多在此诗中,所采用的情感逆势处理方法比徐志摩更为丰富、复杂,他一共运用了四个维度的情感逆势处理法,即情感的热度逆势、真度逆势、程度逆势和向度逆势的构思法。这首诗的所有妙处和精彩处都体现在这四维的情感逆势处理方面。
本来,一个父亲对于失去的爱女,那种情感应该非常热烈,痛切而深刻的热烈,情感的热度应至于沸腾的状态。然而,这首《也许》整个诗调却显得出奇的冷峻甚至寒洌。诗人明显地做了情感热度的逆向处理,即将热烈的情感转而以冷冽的调值作反向抒写。作为诗人的父亲消解了父女情感的温热和热烈,使得诗歌中流动着一种阴森、冰冷的情绪。诸如“烈火”“火焰”之类热烈、敞亮的意象都被刻意回避,甚至提到了“纸钱”,那本该可以用来烧化的,应该有烈火的参与,但诗人偏偏不用烧化之法,而是用撒纸钱的办法让纸钱“缓缓的飞”。一朵花的凋谢应该用阳光下的温热将它晒干,或者用春江水暖将它漂送到宁静的池塘,伴随着蓬勃的春草和昏黄的油菜花。然而,面对像花一样消逝的爱女所唱的葬歌,闻一多藏起了自己本有的性情的温热,让“阳光”收敛起它本来温热的光芒,不要来拨动爱女的眼帘,让“清风”不要来吹动孩子的眉毛,让一切明亮的具有热温的意象都实施回避,太多的不舍和不忍心让诗人把这种情感的温热与人生的无奈、情感的无奈结合在一起,于是在一种情感的冷处理中,将那些稍有热度的意象都冷藏在内心最深层的角落,而将他对这个无情世界的最直观的感觉——那些冰冷的意象,环绕成一种诗性的意境,以此冷色调安葬爱女如花一般的生命如诗一般的灵魂。
退避了所有温热的意象,只用冷冽的黑暗的意象作诗兴表现,不仅符合葬歌的格调与体式,而且也使诗歌表现的情感充满张力:诗人表现的黑夜般的绝望、严冬般的冰冷与他真挚的温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应有的情感热度正是通过黑暗的冷度被凸显了出来;当作为父亲的诗人将全部温情投向那个冰冷且黑暗的世界时,诗人自己的诗性与灵魂也正在属于女儿的那个环境中沉溺、漫漶。
闻一多在诗歌情感和内容的真度上同样做了这样一种虚拟化的逆势处理,避开真实的写照而放任虚拟的想象。闻一多对女儿的情感,诗人在葬歌中歌哭的情感,都是那么真实深切,痛切得心如刀绞,悲切得泣血当泪,然而诗人避开了这种正面、直接的情感意象寄托,而选用虚拟化的想象,将这样痛切、深切和悲切的情感在逆势中得以呈现:“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小草的根须吸水居然会吱吱有声,蚯蚓翻泥的声音居然可以听到,这些无疑是诗人情感性的想象和巧思化的虚拟的结果。这种虚拟的体验,可以想象符合一个躺在坟墓里的孩子的感受,这样也许不够真实的想象恰恰体现了:作为一位亲手葬下了爱女的父亲,诗人的情感已达到一种忘我化的境界。当他进入这种无我的境界后,他直接把诗歌中的所有客体做了一种虚拟的安排,他幻想自己的女儿还有知觉,可以透过坟墓观望青蛙的叫、蝙蝠的飞、夜鹰的咳嗽……这是孩子的“观察”,是逝去了的女儿的童趣与诗心的借拟,这样的虚拟性意象写得越虚,诗人情感的真实度就越是明显。这是一种反方向凸显的情绪处理法,和古代的“庄子鼓盆而歌”作为葬歌可以类比。
再者,诗人运用情感程度的逆势处理技巧,策略性地把原本沉重的情感写得较为舒淡、轻捷。诗篇开头“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展现了怎样的一种情感状态呢?当然有悲哀,但这种悲哀的程度被诗人用各种办法减轻了程度。诗人先让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下来,自己的用语非常轻微,不过是让孩子“睡一睡”,显得语言轻捷,“不要咳嗽、不要号、不要飞”都是比较生活化的口语表述,消除了凝重和庄严,既符合孩童的体验,又淡化了对女儿死亡这一重大事实的悲剧性强调。我们的诗文在表现对亲人的死亡这样痛切深沉的主体的时候,一般都习惯于加重情感的程度,虽不一定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但情感烈度和程度的渲染、浓化总是难免的。闻一多却不是这样,他尽可能将自己的情感向轻盈、浅显的程度作反向推进,有意弱化诗歌的情绪分量和厚重度,从而在不给读者增加精神负担和情绪负荷的情形下接受诗歌的情绪感染。
此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夜间出现的动物,如蝙蝠、夜鹰等都是阴森、恐怖的意象,但诗人处理得非常轻松、安乐,没有强化它们作为黑暗意象的负面意义。面对亲人的死亡,闻一多以轻捷的文笔表现悲哀,并用生活化的方式描述出凝重的情感,娴熟地使用了反向表达情感的技巧。
最后,可以分析出他的诗歌情感向度上的逆势处理。诗人的感受本是悲痛的,但他却选择“阳光”拨眼,“清风”刷眉等词语,一般选择使用“轻抒情”的方略,使得诗歌的表现尽可能轻盈、轻松,使得情绪的基调尽可能轻捷、轻柔。面对死亡题材的表现,作者一般选用“重抒情”,强烈的词语,庄重的意象,浓厚的情感,滞重的节奏。但闻一多避开了这样的诗歌表现方法,仍尽可能让情绪的表现在轻松、轻捷、轻盈、轻柔的意义上轻快地进行,那是一种不愿惊动女儿熟睡的轻手轻脚、轻言轻语、轻拿轻放、轻步轻行,面对死了的孩子,在诗人的感觉中,原不过是“你要睡一睡”。轻松吧?当然,睡一睡,十分平常的行为,睡片刻还会醒来,无须大惊小怪大惊失色:
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
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
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
嘘——!我们的诗人在写诗,就好像在哄爱女安稳地入眠,这时虽然有“黄土、纸钱”等死亡意象,但也被他写得温煦、绵柔而轻捷。是的,这些意象被儿童般的感觉虚拟化处理后,黄土不再生硬湿冷,而变得温情脉脉,温暖绵软,夜鹰、蛙、蝙蝠、蚯蚓等所有事物及其行为都构成了轻盈的交响,它们在冰冷黑暗的世界中完成了轻盈的合舞,为了可爱的孩子,为了孩子的葬礼。“以乐写哀”最初是戏剧的表现手法,也常用于诗歌,但闻一多没有机械地运用这种俗套手法,他有自己的艺术匠心,他用“轻抒情”减弱了所有的情绪重量,缓释了情感的负担,让一切的悲哀和不幸轻些,更轻些,在这种轻抒情中,我们才能反观诗人内心悲痛的巨大而深刻,一种无法排解索性就超越性地逆向排解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