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焦氏林辞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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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炳海

田胜利博士的学术专著《汉代焦氏林辞研究》即将出版,嘱予为之作序。我作为他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的指导教师,自然义不容辞,同时对我来说也是一件乐事。这部专著是以博士学位论文为基础,又作了修改加工。从确定选题到今天提交给出版社,历时五年多,可以说是一部惨淡经营、精心打磨之作。面对这部书稿,确实感慨良多,有许多话题可供谈论。

田胜利攻读硕士期间在福建师范大学师从郭丹教授,受到严格的学术训练,论文选题集中在楚辞、《庄子》,这与他本科期间班主任吴广平教授的影响直接相关,同时这也是郭丹教授的研究方向之一,这个阶段的学术研究的师承关系非常明显。考取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之后,田胜利把他的论文选题确定为《易林》研究。他的这种选择出自两方面原因,一是他对《易》情有独钟,二是要继承硕士期间的母校福建师范大学的治《易》传统。这两条理由都具有合理性,我颇为欣赏。福建师范大学是近代以来治《易》重镇,尚秉和先生的《周易尚氏学》《焦氏易林注》等一系列著作,使他成为《易》学的一代宗师。黄寿祺、张善文先生继承《周易尚氏学》的传统,他们的《周易译注》成为国内最权威的读本之一。至于陈良运先生的《焦氏易林诗学阐释》则是近代以来首部对《易林》进行系统的文学研究的专著。由此看来,田胜利把《易林》作为博士学位论文选题,是他的《易》学情结与学脉渊源相结合的产物,由此使人联想到当下的学脉源流与学术传承的问题。

学派的形成是学术昌盛的标志,而学派的形成很大程度上依托学脉的绵延承接。古代的学脉延续无非三种形式,有官学、有私学,还有家学。而在当下阶段,古代学脉延续的这些形式都无法加以复制。即以高校为例,由于强调学缘结构的多元与合理,防止近亲繁殖,因此,具有相同学缘或师承关系的学人很难在一个单位形成群体,更无法形成学派,这种情况在中国古代文学学科体现得尤为明显。除了少数有学术远见者当权的单位,或是学科带动人处于强势,许多高校中国古代文学学科的师承、学脉或者出现明显的断裂,或者是不绝如缕,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作为单独的学人个体,根本无法改变这种现状,也无须怨天尤人。正确的选择是树立自觉的学脉意识,通过自身的努力使得学术薪火相传,最终形成各具特色的学术流派。中国的学术要真正走到这一步还有漫长的路程,需要几代学人坚持不懈的努力。田胜利博士的这部学术著作,它的一个重要价值就是在学脉的延续上作出了贡献。福建师范大学的《易林》研究,前有尚秉和先生的《焦氏易林注》《焦氏易诂》奠基,中间有陈良运先生的《焦氏易林诗学阐释》相接续,现在又有田胜利博士的《汉代焦氏林辞研究》,这些同属一个学缘的著作,足以卓然自立于当代学术之林。当然,如果这个学脉的链条能够继续延伸,无疑会形成《焦氏易林》研究的闽派。

《易》是象数之学,对它的研究不能脱离象和数,《易林》也是如此。田胜利攻读的是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的博士,是从文学角度研究《易林》。那么,这个课题是从象切入呢,还是把数作为突破口?通常情况下,《易林》的文学研究都是以象为重点,而对于其中的数则较少涉及。《易林》共4096则,篇幅较大,尽管学界的文学研究对于其中的象已有较多探讨,但是,仍然留有很大的学术空间可供开拓。田胜利博士如果沿着这个路数继续前行,在学术上也会有所突破。对其中的意象、角色、风物、原型等加以解析,难度并不是很大。田胜利博士对《易林》的研究,首先探索的不是其中的象,而是它的数,是由数到象,以数的研究统辖象的研究,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主要收录在这部著作的第二章。他的这种研究理路,提出两个问题:学术研究是知难而上,还是避重就轻?学术研究的最终目的,解决“是什么”的问题,还是“为什么”的问题?

从数字的角度切入研究《易林》,存在较大的难度。《易林》构建的是变卦体系,从一爻变到六爻变,还有六爻皆不变,其中每个爻变系列都涉及众多条林辞。田胜利博士在进行梳理过程中,对每个爻变系列的林辞都分门别类地全部加以摘录编排,探讨其中的机制。在涉及一爻变、两爻变时还比较顺利,到了三爻变就相当艰难。至于四爻变、五爻变,无法解决的问题就更多,因为这需要运用数理逻辑进行推演。尽管在这方面未能做得尽善尽美,但已经有了良好的开端,并且为今后的探索留下了空间。我作为田胜利的指导教师,亲眼目睹了他在进行爻变运演研究所付出的艰辛。这种知难而上、攻坚克难的学术执着,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田胜利博士对《易林》首先从数字的角度切入进行研究,有他自己的考虑。在他看来,这部著作中暗含的数变,决定林辞的象,也就是说,数变是本质性的因素,是作为规律在发挥作用。他对《易林》所作的探索,不是停留在林辞所出现的物类事象,而是聚焦于为什么会出现这些事象。对爻变所作的梳理,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对林辞物类事象所作的阐释,往往是以爻变为依托。

除此之外,他还从文化学、历史学、哲学的角度,对林辞的名物典故、方位色彩的深层意蕴加以揭示,触及许多规律性的东西。一篇论文、一部学术著作,如果只是展现出研究对象所表现的内容,并且认定得比较准确,可以说是基本达到合格标准。但是,如果想成为学术精品,就必须向深处开掘,解决为什么会如此的问题,这是学术探索应该达到的高度。在学术界现象描述泛滥的今天,田胜利博士这种追本溯源的精神,应该大力提倡。

当下正处在大数据时代,许多学术信息可以从网络上轻易获得。但是,网络不是万能的,对于学术研究而言,还有个小数据的处理问题。所谓的小数据,就是非常专业的学术信息,这些信息依靠网络是无法得到的。田胜利博士这部著作,对极其专业的小数据处理得比较成功。如前所述,他对林辞爻变得各种类型作了分门别类的梳理,由于文字量很大,尽管没有纳入书中,却是整部著作的基本依托。书中出现的一系列表格,都是对非常专门的学术信息的归纳整理,是在进行量化,采用的是切实可行而又效果显著的操作方式,在方法上有借鉴意义。

这部著作对小数据所作的处理,采用的是分门别类加以编排的处理方式,是以专题为单元。综观这部著作,是以专题研究为基础,许多节都是相对独立的单篇论文。这就提出另一个问题:学术研究是以解决问题为主,还是把构建体系放在首位。当下的博士学位论文评审答辩,以及对学术专著的认定,往往强调体系的完整和严密,从而导致许多人致力于体系的构建,而忽视专题研究的深入。平心而论,对于博士生和年轻学人,在踏上学术之路的初始阶段就用体系为标准加以衡量,实在是苛求,是强人所难,也是无法真正落实的。在博士毕业阶段,能够初步形成自己的学术格局,已经实属不易,距离形成自己的体系还相距甚远。当然,作为一名有造诣的学者,最终应该推出有体系的学术著作,这是必须确立的远期目标,需要数十年甚至毕生的努力才有可能实现。如果在学术起步阶段就沉湎于体系的构造,那么所造出来的体系或者是强制性的,或者是对已有体系的复制。向这类体系内部所填充的材料,很难有学术亮点。田胜利博士这部著作走的不是构建体系的路子,而是以实证和专题研究为基础和构架的组合,已经为以后形成完整严密的体系铺平道路。

在以往的学术研究中,经常出现研究者被研究对象同化的现象:神话研究走向虚幻,经学研究者食古不化,《易》学研究者沦为方士,甚至为人相面算卦。《易林》是对《周易》本经的演绎,而《周易》本经最初用于巫术。田胜利博士在对《易林》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始终保持清醒的理性和严格的科学精神。他对其中的巫术思维进行还原,同时又用辩证思维和严密的逻辑加以分析。他根据林辞的实际情况进行象和数的运演,但是把它掌控在合理的范围之内。古代《易》学研究后来走向神秘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对象和数的过分推演,以及对以自然现象附会人事所得出的结论信以为真。田胜利博士的《易》学研究可以就此告一段落,但是,在此过程中表现出的清醒理性和科学精神,会成为今后学术研究的基本遵循,这部著作是良好的开端。

田胜利博士在获得学位之后,又转益多师,先后进入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的博士后流动站。他在这两个学术驿站的合作导师许结教授、过常宝教授,均是学养深厚、视野宏阔的古代文学专家,有丰硕的学术成果问世。他们对田胜利博士的沾溉熏陶,已经取得显著的成效,这从他近期撰写的一系列论文可以看得很清楚。对此,我深表欣慰。

话题又回到《焦氏易林》研究。尚秉和先生作为近代《焦氏易林》研究的奠基人和宗师,祖籍河北行唐。如今,田胜利博士又在燕赵之地推出他的这部专著,可谓是历史的巧合。田胜利博士出生在湖南,在今后的学术生涯中,如能熔湘学闽学于一炉,并且兼取京派海派之长,那么,未来的学术前景就会更加美好。这是我的衷心祝愿。

2017年6月6日于北京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