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殉国的南宋外交官王伦

由于宋朝重文抑武，导致军备薄弱，常吃败仗。俗话说：“弱国无外交”，宋朝无论是在和平年代还是战争时期，在外交上可圈可点的成效不多，可歌可泣的事迹也少，而真正称得上卓越外交家的更是寥寥无几。其中，屈指可数者只有曾瓦解辽、夏联盟的富弼，使辽过程中“舌战群儒”的沈括，使金被拘十五年不变节而被宋高宋称为“虽苏武不能过”的洪皓等二三人而已。但除了这三位科举正途出身的博学鸿儒之外，还有一位非科举出身的官僚落魄子弟，他以一己之力，满腔豪情，在南宋对金的弱势外交中慷慨请行，在许多高官大吏战战兢兢之际冒死出使，在金国盛气凌人的危险境地据理力争，在金国威逼利诱下断然拒绝，保持了士大夫的高尚气节，最后横尸金廷，以身殉国，他就是南宋外交官王伦。

一、遭逢乱世，初露奇才

王伦（1084—1144），字正道，大名府莘县（今山东聊城莘县）人，他是北宋名相王旦弟弟王勖的玄孙，算得上世家子弟。不过，这个世家到王伦这辈已经家道中落，他年轻时家贫无业，浪荡于开封、洛阳一带。王伦为人侠义，锄强济弱，好打抱不平，因此多次犯法，许是因为名门出身，抑或情有可原，终于侥幸过关。王伦一直以祖上王旦宰相为荣，有着重振家声的理想，无奈时辰未到，机遇不来，年过四十还一事无成。

王伦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1127年1月），北宋首都汴京失守，就在刚刚就任皇帝的宋钦宗不断派人到金营求情的过程中，京城百姓对当朝御敌不力致国都城破义愤填膺，纷纷拥到皇宫宣德门前聚集，大吵大闹，乱作一团。面对成堆的百姓，宋钦宗张皇失措，身边的大臣亦面露惊慌，君臣们你望我、我望你，平日里满嘴江山社稷的士大夫，不但怕金人的铁骑，还怕百姓的咒骂，竟然无人敢前去安抚百姓。正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当时无官无职还不名一文的王伦，毫不犹豫地挤到宋钦宗跟前大声说：“臣能处理好此事。”

宋钦宗在这群情愤愤、无人能用之际，见有人主动请缨，大喜过望，赶忙解下随身所佩宝剑赐给王伦，剑到如同皇帝到，让他携剑前去平息事态。王伦接剑后却说：“臣虽有剑，但无官职，人家怎么能信服？”宋钦宗听后，让左右取纸笔写下“王伦可除兵部侍郎”字样，交给王伦。王伦接过皇帝书写的纸片，如同护身符，小心收好后，带领一班弟兄们，走到那群上访的百姓中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会儿工夫，老百姓的思想竟然被他做通了，也不吵，也不闹，不久就散了，宋钦宗也感到惊奇。

然而，当王伦拿着皇帝的手书向朝廷请职要官时，状元出身的宰相何栗却认为，王伦不是科举出身，功劳也不大，骤升为兵部侍郎这样一个从三品要职，太不符合朝规了，所以只同意给他修职郎——一个从八品而又没有具体职务的虚衔散官。王伦虽然心中有气，但也只能忍了，因为他心怀重振家族声望的信念，总想找机会出头，如今既然有了一个做官的机会，顺利进入了体制内，他决定好好珍惜。

二、初使金国，有惊无险

靖康二年（1127）正月，破城金军先后把宋徽宗、宋钦宗拘留在金营，金国随后下诏废宋徽宗、宋钦宗为庶人，另以原北宋宰相张邦昌为皇帝，成立了伪楚政权，管理黄河以南的广大中原地区。四月，金军俘虏徽、钦二帝和后妃、皇子、宗室、贵戚等三千多人北去，北宋灭亡。

当年五月，宋徽宗第九子赵构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称帝，改元建炎，是为南宋高宗。宋高宗登基后，金人便迅速集结军队再次南侵，欲把这个刚刚草创的王朝消灭在萌芽中。宋高宗一面仓皇逃窜，一面派出一支支求和的队伍，北上金国求和。当时，金宋敌对，剑拔弩张，去求和的不是被扣押就是被处决，求和如同去赴死，谁愿意蹚这种有去无回的浑水？所以，宋高宗许以高官厚禄，招募赴金使者，名为探问两宫（徽、钦二帝）起居，实为屈膝求和。

不过，在刚刚成立的南宋小朝廷里，王伦尽管只是一介末吏小官，但他胆大心细，勇于担当，是个难得的人才，别人视为畏途险境，他却偏向虎山行，主动请求出使金国。建炎元年（1127）十一月，王伦被宋高宗任为朝奉郎、假刑部侍郎，充当大金通问使。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载有王伦此次出使制词说：“以尔胄出公侯，胸兼勇智，言念主忧而臣辱，何有于生；如皆己佚而人劳，孰当其责？虽淹回之未试，独慷慨以请行。”可见王伦使金，的确是他主动请缨，其忠勇可嘉。

王伦到达金国后，见到了金国开国大将、左副元帅完颜宗翰。然而，此时金国是大赢家，对宋朝连皇帝都瞧不起，遑论小小使臣，对待他们如同对待阶下囚，没什么好脸色。因此，王伦一行不但没有启动谈判，反而被完颜宗翰全部扣押为人质，一扣就是五年之久。在这漫长的五年时间内，王伦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也没有天天唉声叹气，而是创造性地开展了一些工作。比如，他结识了一个金国商人陈忠，陈忠告诉他徽、钦二帝被软禁在黄龙府。王伦得到这一消息后，便给了陈忠一大笔钱，请他前往黄龙府，设法向二位皇帝传递一些南宋信息，徽、钦二帝这才知道了赵构已经登上帝位的消息。又比如，在这五年间，他有机会多次与金国大臣、大将交流，他利用这种机会，一方面当面斡旋，争取朝廷权益；另一方面建立了人脉关系，还了解了金国国情和民情，做到知己知彼。这些，都为他后来更好地开展外交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随着宋金战争形势的变化，金国对南宋的态度也时有转变。绍兴二年（1132），完颜宗翰主动找来王伦，说金国打算与南宋议和，让王伦立即启程南归，向南宋朝廷转奏。当年秋，王伦终于回到临安，回到阔别五年的祖国。王伦向朝廷报告了金人议和的意愿，但当时南宋朝廷关于和、战之争哓哓不休，又忙于抵挡刘豫伪齐政权的南侵，加上有些情况瞬息万变，所以，朝廷竟然将这一信息的对接工作搁置。不过，王伦去国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朝廷提拔他为右朝奉大夫、右文殿修撰，主管万寿观。

三、巧妙周旋，初见成效

绍兴五年（1135），对于金国和南宋来说，都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年份。这一年，金太宗完颜晟去世，完颜亶继位为帝，是为金熙宗。这一年，被俘北去的宋徽宗在思乡和病痛的双重折磨下，逝于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县）。

当宋徽宗逝世的消息传来，南宋上下关于迎回他灵柩的呼声就从未断过。同时，宋高宗生母韦氏也被拘于金国，宋高宗更把迎回母亲当成了头等大事。但在当时，韦太后以及宋徽宗的灵柩不是说迎回就能回的。不仅对于在生的韦太后，就连宋徽宗的灵柩，金国都把它当成了谈判的筹码，以此要挟，不但要付出真金白银，而且还要满足其他许多附属条件，贪得无厌。

也是在绍兴五年（1135）前后，完颜昌升为左副元帅，他与金太祖第六子完颜宗隽、金太宗长子完颜宗磐等主和派主导金国朝政，金与南宋关系开始缓和。绍兴七年（1137）底，宋高宗提拔王伦为徽猷阁直学士、提举醴泉观，假龙图阁学士、左中大夫、枢密都承旨，充金国军前迎奉梓宫使。宋高宗希望他不辱使命，把生母韦太后和父亲宋徽宗的灵柩迎回。临行前，宋高宗还交给他一个任务，让王伦转告金左副元帅完颜昌说：“河南地，上国既不有，与其付刘豫，曷若见归？”（《宋史·王伦传》）要求他争取金国把占领的河南、陕西之地交还南宋。

王伦出使金国，首先在涿州见到了完颜昌，除了提出迎还韦太后及宋徽宗灵柩的要求外，还在完颜昌面前反复说刘豫的坏话，最后甚至说：“刘豫既忍心背叛自己的祖国，难道他日不会背叛金国吗？”加上当时刘豫与南宋作战，屡战屡败，金国开始对他丧失信心，便生废除之意。王伦此行，在刘豫被废问题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年，金国即取消了伪齐政权，废刘豫为蜀王。

这次出使金国，在完颜昌的安排下，王伦还面见了金主完颜亶，完颜亶初步承诺开启和谈，并安排太原少尹乌棱思谋、太常少卿石庆来南宋商议和议具体事宜。

绍兴八年（1138）秋，王伦第三次出使金国，到金之后，完颜亶为王伦设宴三日，南宋到金使者无人受过如此礼遇。这次出使，金国同意了南宋的三个条件：一是归还宋徽宗灵柩，二是放还宋高宗生母韦太后，三是同意将河南、陕西之地归还南宋。谈判取得重要进展。

四、功败垂成，以身殉国

如果按照王伦第三次出使与金国达成的意向施行，南宋历史可能要改写。然而，历史有必然性，但也有很多偶然性，在这个当口，偶然性便决定了宋金历史的走向。

王伦三次出使金国，取得的外交成果是有目共睹的，宋高宗对他更加器重和欣赏。绍兴九年（1139）春，宋高宗特赐王伦进士出身，授他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安排他再次出使金国，负责迎回韦太后和灵柩，以及交割地界等工作。王伦首先到达开封，与金右副元帅完颜宗弼（兀术）接洽，履行交割地界手续。接着，南宋朝廷任命王伦为东京留守兼开封府尹，完颜宗弼随即北归燕京。

然而，金国关于与南宋是战是和也一直存在严重分歧，争执亦从未停歇。在朝中，一派以完颜宗磐、完颜宗隽、完颜昌为主，力推和谈；一派以完颜宗弼、完颜宗干、完颜希尹为主，力主消灭南宋。就在双方履行交割事宜的过程中，双方博弈达到白热化。完颜宗弼北归后，当面向金熙宗完颜亶告阴状说：“河南、陕西之地，是完颜宗磐、完颜昌等人主谋归还南宋的，他们一定与南宋当局暗有勾结，其罪不可赦。”又说：“南宋使者已经到达开封，建议立即扣留，不要放他们出境。”完颜亶听信了完颜宗弼的一面之词，随后以谋反罪杀死了完颜宗磐、完颜宗隽和完颜昌，又安排中山府拘捕王伦等南宋使臣，王伦遂成阶下囚。

经过一番努力，王伦于当年十月设法见到了金主完颜亶，再次向金主重申自己的使命。完颜亶听完后，漠无表情，一声不吭。完颜亶安排翰林待制耶律绍文为宣勘官，代表他当面质问王伦道：“你知道完颜昌的罪行吗？”王伦回答说：“不知道。”耶律绍文呵斥道：“没有一句话说到岁币，反来索取土地，你但知有元帅，岂知有上国邪？”意思是你眼里只有完颜昌，不知有我这个皇帝。王伦忍气说：“近来萧哲持国书来，答应归还灵柩、太后及河南之地，贵国遵守《海上之盟》，与民休息，使人通好两国，这是天下人共知的事情啊。”耶律绍文无言以答。后来，完颜亶又安排耶律绍文到王伦所住驿馆，对王伦宣布说：“你就留在云中（今山西大同）吧，不要企望归期，倘放你南归，你不仅没有回报，反而离间我大金君臣。”从此，王伦被扣押于金国云中，后来又迁到河间（今河北河间）。

绍兴十年（1140），完颜宗弼再次挥师南下，攻占河南诸地，至此，宋金和谈功亏一篑，广大中原乃至江南地区又陷入一片战火之中。不过，当金兵南下之时，南宋军事依然有相当实力，绍兴十一年（1141）初，金兵进攻淮西时，宋高宗就认为：“中外议论纷然，以敌逼江为忧，殊不知今日之势，与建炎不同。建炎之间，我军皆退保江南，杜充书生，遣偏将轻与敌战，故敌得乘间猖獗。今韩世忠屯淮东，刘锜屯淮西，岳飞屯上流，张俊方自建康进兵，前渡江窥敌，则我兵皆乘其后。今虚镇江一路，以檄呼敌渡江，亦不敢来。”（南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加上这时，完颜宗弼又吃了几次败仗，金国转而又趋向议和。不过，这时的条件，那就是要求南宋朝廷罢兵并斩杀功臣岳飞了。

于是，宋高宗为取得和谈资格，解除了岳飞、韩世忠、刘锜、杨沂中等大将的兵权，召回了北伐的岳飞，将其投入大理寺治罪，取得向金和谈资格。绍兴十一年（1141）年底，宋金达成《绍兴和议》，内容大致是：“金将韦太后和宋徽宗灵柩交还南宋；宋向金称臣，世世子孙谨守臣节，金册封宋康王赵构为皇帝；宋金两国，东以淮河中流为界，西以大散关为界；南宋每年向金纳贡银和绢各二十五万两匹。”当年除夕前夜，岳飞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杀害于大理寺狱中，年仅三十九岁。当岳飞被杀的消息传到金国后，金国上下举杯相庆。绍兴十二年（1142）八月，韦太后携宋徽宗灵柩回到了南宋临安。

然而，尽管宋金达成了和议，但金国却始终不肯释放王伦，一方面是因为他既尚气节又很能干，其放归的危险性远大于继续扣押；另一方面正因为王伦的能干，金廷想以高官厚禄招降他，为金国服务。所以，宋金已和，王伦却一直被扣押于河间，受尽折磨，时间长达六年之久。其间，完颜亶多次派人找到王伦，许以高官招降，均遭拒绝。绍兴十四年（1144）七月，完颜亶再次派人到河间，请王伦担任河间、平、滦三路都转运使，王伦依旧严词拒绝，他说：“我王伦奉使而来，非为投降而来！”完颜亶彻底死心，安排人缢杀王伦。临刑前，王伦整衣正冠，面向南方大拜三次，仰天痛哭道：“先祖文正公（王旦）两朝为相，深沈有德，镇服天下，被誉为‘平世之良相’，朝野共知。今天我出使被扣，金国想以伪职侮辱我，我怎能因爱惜自己的性命而有辱使命，有辱祖宗！”于是从容就义，时年六十一岁。

王伦曾被许多人攻击为奸臣卖国贼。当时的枢密院编修胡铨，就向宋高宗上过一篇有名的奏章《戊午上高宗封事》，他在奏章中说：“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顷缘宰相无识，遂举以使虏。专务诈诞，欺罔天听，骤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齿唾骂。”当然，也有许多人为王伦辩诬表功的，他们认为胡铨等人的攻击不过是那些不主和议者的一时诋毁而已。的确，王伦四次使金，次次如赴雷区，两度被扣押，险象环生中还争取收回了河南、陕西之地，虽然转瞬即为完颜宗弼所夺，但功不可没。清朝史学家赵翼说：“（王伦）奉使在建炎元年，是时金人方掳二帝北去，凶焰正炽，谁敢身入虎口？伦独慷慨请行，其胆勇已绝出流辈。”王伦最后一次出使，被扣六年，受尽威逼利诱而坚贞不屈，从容就义，其气节亦足以感天动地！王伦，不愧为南宋外交队伍里的民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