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其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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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吞金

《清风无意剑》,为林家家传数代之剑法,即便纳入漏尽州公认的三教九流评定系统,也能排到‘上三流’——和《三江太合功》同一级别。

要知道,即便颍阴荀家,其家传功法《阳参经》也不过是‘上二流’功法,虽然清风无意剑作为杀伐手段未配备修行之法,即便评级比《阳参经》高真实价值也不如后者,但荀家可是夏国绵延传承十余代的世家,是老牌的贵族,论底蕴林家根本无法望其项背,功法上如何能与人家比。

是以,拥有‘上三流’的清风无意剑,在临川郡已经很吃得开了,也曾被宝贝了极长一段时间,即便到林清玄一代改修《辟邪剑谱》,清风无意剑也未曾流传出去过。

那夜做梦之后记忆变得清晰,林逸寒相当于在记忆之中重学了一遍剑法,侥幸在危难之际使了出来,但他知道,自己的极限,也就只有这三式了。

《清风无意剑》,其剑有七招九式六十三个变化,融会贯通方可如父亲那般演练出一套完整的剑法,林逸寒使出的,不过是七招基本式之中的三招,剩下四招‘化雪无痕’、‘林海叶声’、‘凌绝顶上’和‘不动微尘’,他完全使不出来。

父亲教授他时虽只是演练剑法,但运剑之间,其身体筋骨如何扭转导力,肌体纹理如何震颤发劲,都展现在眼前,真正使用时,以体内元气(浩然气)跟随那股力劲运转便是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之所以使不出来后面四招,是因为以他体内气机(浩然气)的存量、凝实度和掌控力,根本无法去到使用后面四招需要用到的身体部位及相关经络,要用出来更无从谈起。

剑法的基本架势就是这七招了,其中‘杨柳抚水’拟杨柳垂枝之态,是以高凌低的招式;‘飞鸿起落’没有场地限制,适合障眼、偷袭、群战和逃跑;‘春风迎面’则是纯粹的冲锋剑法。

从昨日乍然试出来,到今天的稍有心得,再加上浩然气,林逸寒已经略有底气,不再是一旬前那个只能仓皇逃窜的少年了。

“清风无意剑……飞鸿起落!”

他微微闭眼,持刃的手低垂,脑中清晰回忆起父亲演练时如兔起鹘落的身姿,体会着劲力运转的感觉,浩然气自气海丹田升腾而起,剑挑!

随身转如轻鸿掠影,那剑与影交融便分离出剑和影来。

“上啊!”

王大春自然不可能站着看他发挥招式,发狠一声喊,率先持着长矛冲将上来。

身后众人,一鼓作气纷纷跟随,性子稍稳妥的,则是趁自己人还未冲到,把手里刀斧投掷过来。

然而,那剑影已绽放开了。

“铮!”

剑影与刀斧于空中交汇,看得人眼花缭乱,众人一时也不敢朝那些影子直冲上去,直到铿锵一声金属交接的响声,方才消失在剑影中的林逸寒,乍然于一处空当露出身形来,将一把横飞的斧头格挡开来。

“在那!”

王大春大喝之时,身体已经比声音更快地冲了出去。

“春风迎面。”

林逸寒露出身形,只淡淡皱了皱眉,看了他一眼,刃尖对朝着另一个方向,轻吐气息,身如风起。

疾!

气势起时,王大春不可谓不快,念头刚想着要刺他颅脑,长矛便脱手滑出,凭空增了一大股距离,若不细察,登时便要被戳伤!

然而矛快,风更快,林逸寒的身影如风而出,没有和早有防备的众人正面硬刚,而是朝着方才投掷一空,手里正无趁手玩意的几人而去。

风过,人倒。

有时丢掉刀斧,也丢掉了勇气。看似选择了安全的道路,却比朝着危险奋力向前的人更快跌倒。

“不要掉队。”

甩去刃上的血,林逸寒回头对着众人蔑然笑了笑,提纵一越,在芦草中轻踮足尖,运气于足底,身形骤然轻灵起来,几步提纵,便甩开众人一大段距离,那跑远的陈二狗影子,也依稀能看到了。

“追!”

见他跑开的方向是县城,众人更是心中大定,知道这是追陈二狗去了,既然前方是县城还有官兵,那更不惧了,尽皆大抬脚步,奋力奔跑起来。

只留下几具尸体,慢慢染红芦苇下的黑土。

……

陈二狗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选的这条忽悠外地人进城的暗道这么难走,那建郢的城墙这么遥远。当初那么执着选偏僻道路增加可信度干什么,即便知道是假的他们敢不交钱吗?害得狗爷现在跑路都这么拼命!

也不知道那几个杀才,到底能拖延多久!

陈二狗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奋力奔跑着,甚至方才不慎陷了一只脚进河塘淤泥,也只把脚拔了出来鞋子陷进去不要了,那鞋里可是有他藏了二两的黄金!

他丝毫没有在意,就如知道留下的那些人必死一般,他不在意黄金正如不在意他们的性命一般。黄金跑回城了还可以慢慢出来寻找,人手没了还可以再招募,自己的命丢这儿可就什么都没了。

他陈二狗从不信那些戏台和说书先生的故事,什么一剑拒山河、殒身又如何,他陈二狗的命是老娘给的,更是自己挣来的,容不得那般浪费!

就是可惜了那二两金子,虽然刚刚已经记住了那片芦苇荡,也不知会否有走狗屎运的渔翁顽童来捡野鸭蛋给拣走,一想到这茬,似乎胸腔就阵阵绞痛。

他实在心痒痒,忍不住回了下头远望,想再认真记下那片芦丛,这一望却是吓得他亡魂尽冒,那视野边缘出现的一抹血色,那天杀的小子又追上来了!

陈二狗方才因为疲惫稍慢下来的腿脚,骤然又加快了些,边跑边回望,只见那少年越发近了,而他身后赫然跟着一群喝骂追赶的人,不是那王大春又是谁?

“狗日的王大春!你没良心!故意放跑疑犯想把老子搞死篡位!你妈的生儿子没屁眼!你格老子的,狗爷要告发你!”

他气得狠了,边跑边骂。

林逸寒眼见已追上了他,再赶几步就能杀到,却是陡然放缓了速度,这一快一慢之间,身后众人很快追了上来。

没有人贸然冲上来,即便跑得最快的那几个眼看追到了都不自觉停下,和身后众人一起站着,似乎这样更有安全感。

陈二狗突然听到身后有惨叫响起,回头看去,那血衣小子杀了几个来回,留下几具尸体,转冲回来,离他又近了几步。

膝脚已经酸软很久,陈二狗脸上青筋轧结、汗如雨下,忍住酸痛继续疯跑,快了,快了,已经看到码头那木桩了!

林逸寒看着他又加快了几分速度,才微微笑了笑,反身,又朝人群中杀去。

几次来回。

每一次返身,都会有几人死去,他离陈二狗的距离也会更近一些,这让后者绝望的同时,眼见着又快到了,用尽这辈子所有的力气朝建郢跑去。

而追赶的人群,也由众到双、由多到寡,剩下五人时候尚有勇气反抗,剩下三人时连手中兵刃都握不稳了,首当其冲的王大春,身上更是多了不少伤痕,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或许玉枢之下真的易殁于凡兵,但至少也得是县衙兵士那个级别的,自己这些乌合之众,来得再多也不济事。

他是故意不杀我……

王大春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而同时冒出这个念头的,还有仍在奋力奔跑的陈二狗。

事实很明显,林逸寒在追他之时还有余力杀人,而且最开始追他时是什么速度,现在杀了许多人之后仍保持着,杀一人还特意停顿一下让他听闻那人的惨叫,每杀了一人离他的距离便会近些,也让他腿脚动得更勤些,猫戏老鼠之态已经很明显了。

但建郢的青石板街就在眼前了,他再如何绝望,也不肯放弃就在眼前的希望。

“时间差不多了……”

林逸寒也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建郢县城、和城里开始簇拥看热闹的人,走得近了,还能闻见一丝药味,不是餐时却户户烟囱不息,似乎每一家都在熬药。

他没有在意这些,视线聚焦的,是开始聚集成队列的甲士。

回头,干脆利落地两剑解决剩下的三人。

“救命!我终于……跑到了……”

陈二狗一脚踏入青石地板,另一丢了鞋子的赤脚满是泥泞,也紧跟了上去。虽已喘不上气,却阻止不了他想要说话的雀跃欢喜的心。

“子曰:君子有杀身以成仁。”

恶鬼索命般的少年声音,似在天际,似在耳边。

噗哧……

他看见了自己的衣衫裂开,左手不见,正往前的右腿乍然没了知觉,身子惯性往下一摔,原是右腿也不见了。

血如泉涌。

甲士从身边小跑而过冲少年去了,县民惊呼着逃开,没有人管在地上痛苦扭曲瑟缩的他。

陈二狗努力,努力把身子缩成球状,忍着巨大的痛苦,努力伸着单手,把还穿着鞋子的左腿鞋子脱掉,从中掏出了一样被黑布包着的物事。

他的衣衫渐被血液染红浸透,在地上逐渐沉积、增多、变暗。

他痛得浑身发抖,还是倔强地低头,张手,不让人看见,把那物事狠狠塞进嘴里,依稀可见指缝间掠过的金色。

他尽全力,尽最后的力气,合拢嘴,张大喉咙,吞咽,吞咽!

硬物在喉舌之间逡巡几下,终是顺着食道狠落了下去。

感受着腹中的坚实感,陈二狗渐渐变灰的瞳孔慢慢张大,嘴角挂起满足的笑容,就此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