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经历篇》:有志于学
◎ 母亲和父亲虽然年龄相差很大,但母亲是爱父亲的,她用青春来谱写自己的爱,用生命来证明自己的爱,她用一生的贞洁来诠释,她用爱我来延续对父亲的爱。
◎ 十四年了!前后十四年啊!风风雨雨中经历了多少回生死困苦;十四年啊!家乡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亲情;十四年啊!没有哪一个地方能比自己的家乡更令人快乐……我的脚可以离它而去,可我的心却不曾离开过半步。
◎ 我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怎么弹都弹不流畅,心中一阵悲伤。往事历历在目,我所有经历的苦难和我化却苦难的意志,一起涌入心头,悲怆之情顿时涌入心头,我索性随手拨弦,随拨随唱:“泰山就这样崩塌了吗?梁木就这样摧折了吗?哲人就这样凋谢了吗?”
“孔丘哥哥,你在做什么呢?”
“嗯,是钟离妹妹,快来快来,帮帮我,我们一起学褅(dì)祭(古代对天神、祖先的大祭)吧!”
“不嘛,我喜欢玩过家家的游戏。”
“家家的游戏也要禘祭的神灵来保佑嘛!”
“哦,那我不会玩哦!”
“没事的,我来教你呀!”
“好吧,孔丘哥哥——这是什么?”
“这是盛放牛羊用的方形俎(zǔ)器,我们今天就用牛来祭祀吧,里面我已经放上了牛头。”
“那是盛放食物的圆形豆器吧,里面怎么还没有放东西呢?”
“是的,你找点树叶放在里面,当芝麻饼吧。我妈妈烙的芝麻饼最好吃了,我想神灵也一定喜欢的!”
“好吧,孔丘哥哥,禘祭要很多人呢,要有献官、要有献帛者、要有捧爵者、乐生等人,还要有参拜的人、观礼的人,我们两个行吗?”
“怎么不行,我们能表演多少就表演多少吧!”
“哦,芝麻饼放好了。你在干什么?孔丘哥哥。”
“我在做笙呢,一会儿开始还要奏乐呢。”
“太好了!咦,那不是皇甫果和公羊田吗?我去把他们俩叫来玩吧。”
“钟离妹妹,他们——”
“哦,他们来了。”
“钟离青,你是不是和孔丘在玩祭祀的游戏?那多没意思啊,我们还是玩过家家吧。”
“不嘛,我已经答应孔丘哥哥玩祭祀了。”
“哦,那让他也玩过家家吧。”
“——孔丘哥哥?”
“只要你和我们玩过家家,我们就让你当我们的妈妈,我俩都听你的。”
“真的——孔丘哥哥?”
“你们去玩过家家吧,我一个人玩祭祀就是了。”
“孔丘哥哥,剩下你一个人怎么玩,我们还是一起玩吧,我让你当良人(古代女子对丈夫的一种称谓),让他们俩春天给我们驾车,夏天给我们扇扇,秋天给我们储粮,冬天为我们烧火——好吗?”
“钟离青,别求他了,他就会玩什么祭祀,那都是老爷大人们的事儿,弄不好触犯了神灵,就会有灾祸降临在那个孤苦伶仃的女人身上的。”
“你们不能诅咒我的妈妈,她是天下最好的妈妈,谁诅咒了她,神灵都会给他们降灾降祸的——我现在就祈求神灵,让他报应那些诅咒我妈妈的人!”
“你敢!你要是敢祈祷,我们就毁了你的祭坛。”
“你们敢!神灵不会饶恕那些冒犯他的人的!”
皇甫果和公羊田走过来,三下五去二就踢毁了刚刚摆好的祭坛,还想上来揍人。
“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孔丘呢?”
有人在我身后呵斥皇甫果和公羊田,我急忙转身,看到了原壤。他是阙里的邻居,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一说话,这两个家伙不敢吭声了,因为原壤比我们都大两三岁,他手里拿着农具正路过这里。我年幼的时候,原壤给过我许多帮助,别的孩子欺负我时,原壤都会站出来帮助我,所以在我的心里,他就像贴心的大哥,见到他总有一种亲切感。虽然他家里贫穷,但我对他真的很感激。随着年龄的增长,原壤渐渐变得很叛逆,他经常和父母吵嘴,也可能是他父母对他过于苛刻的缘故吧。他开始目无尊长,但他对我还是很好的,我的话他多少也能听一二,纯真的少年时代,我们一起度过,这就有了我和他一辈子的情结。
我感谢原壤的帮助,我强忍着愤怒,在心里祈祷神灵显灵,一定要给这两个家伙报应,因为妈妈告诉我,神灵是无所不能的,只要我们心好不做坏事儿,神灵一定不会亏待我们的。看着吧,他们两个一定会有灾祸上身的,想到这儿我平静了许多。
“钟离春,我们走吧,去玩过家家。”
“你们欺负孔丘哥哥,我不能跟你们玩了!”
“不玩就不玩,我们俩去东边的斗鸡台看大人们斗鸡去了。今天最后一场斗鸡要结束了。”
他俩走了。原壤也匆匆走了,显然他还要去干活。
“孔丘哥哥,你不要难过!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钟离妹妹,你先走吧,我还没有练祭礼呢!”
“那我还是来帮你吧。”
太阳已经偏西了,光线渐渐暗淡。刚刚又设好了祭坛,钟离妹妹便被她的妈妈叫回了家,现在剩下了我一个人。城阙里升起了炊烟,有的人家出来赶鸭子,嘎嘎的叫声响在耳畔,偶尔有路过的人向我注视一下也都见怪不怪。我知道,这个时候妈妈一定不会回来的,因为她在太叔大夫家浣纱,要到很晚才回来。这个时间我虽然有点饿,但我也要忍着,找一些事情来打发时光,我要让妈妈放心,要让她看到我高兴的样子。
刚才那几个孩子,皇甫果、公羊田和钟离春,他们都住在城阙里。钟离妹妹对我很好,可是皇甫果和公羊田总是对我很凶,他们欺负我没有阿爹,还经常当着我的面侮辱我的妈妈。我真想和他们决斗,把他们打个鼻青脸肿,可是妈妈不让,妈妈说坏人总会得到报应,只要他们不知好歹,作恶多端,总会有一天遭遇灾祸。我深信着妈妈的话,我忍着,只要和妈妈在一起,我什么不快乐的事情都会忘掉。
设好了祭坛(也就是胡同里一家墙角突起的石基,我在那里摆上供品,尽可能让它丰盛,尽可能像大人们在郊外祭祀一样),我对着它坐下来静心,这也算是祭祀前的斋戒吧。等到心里没有了杂念,我敲起了手里的乐器,音乐响起来了,这是禘祭开始的演奏,和妈妈带着我看祭祀时一样,那次演奏的是《采葛》乐曲。快结束时,初献官就要虔诚地捧起手中的献品献上,我放下手里的乐器,将用泥捏好的羊头端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祭坛的俎器上。然后又将沙子当作了黍(shǔ)米,真诚地奉在豆器之中,接下来又献帛献酒,反正地上有的是土和树枝,要什么就把它们当作什么用就可以了。等到献礼完了,我当作参拜者,对神灵祭拜,祭拜也很有讲究,我采用先作揖后叩拜的形式……从开始到结束,我觉得自己做得非常的虔诚,尽管我用的都是代替品,不过我相信,神灵也一定会原谅一个天真无邪、真心实意祭拜他们的六七岁的孩子。他们欣享的不光是有形的供品,更应当是人们对他们的虔诚。我突然想给自己点鼓励,要知道在祭祀时还有观礼的人,他们才能对这个过程进行称赞或指责,于是我起身向东边的观礼台跑去。
“妈妈,你怎么在这里?”
是的,是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已站在了观礼台上,她正微笑地看着我,见我跑过来,弯腰放下手里的绢帛,向我展开了双臂。我没有犹豫,一下子扑进了她的怀里,并且口里叫着“妈妈,妈妈”,她伸出那温柔的双臂,抱起了我,把脸贴在我的小脸上,边亲边说:“孔丘,你刚才做得真好,你将来一定是位出色的礼仪官!”我的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甜的,因为妈妈的话,也正是我想对自己说的。
我突然想到还少了一个重要的环节,便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出来。
“妈妈,我忘了给神灵焚纸了。”
“没事儿的,神灵最爱护真诚的孩子,他们很多时候不在乎形式,在乎的是心意。”
“不嘛,妈妈,我想到了就一定要做的!”
“好好,妈妈等着你!”
我拿起一根小棍,当作点燃的火炬,向一小撮枯叶、枯草上一伸,然后就感觉,这些雏狗、雏羊们燃烧了起来。我便学着“尸”(祭祀时,充当假尸的人)喊:“天乾地坤,四时祥运,人诚祭丰,神灵庇佑……”
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地上的绢帛揽在了怀里,我知道她今天晚上又要熬夜为太叔家做衣服。等我完成了祭礼,她便拉着我的手向家走去。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天色真的已经很晚了。浓浓的炊烟在暮色下包围了各家各户,远处的树木朦胧,近处的墙壁也看不清楚,巷子里灰蒙蒙的。偶尔有收工晚的人走过,匆匆地消失在巷口。
“妈妈,你今天怎么回来早了?”
“哦,今天太叔大夫家帮工的人多,就收工早了点,我是想晚上可以做些活儿,弥补一下今天劳作的不足,于是就要了点绢帛,晚上加加班。”
“那今天晚上又要熬到什么时候呢?”
“没事儿的,你十一奶奶奶会帮我的。”
“哦——”
妈妈说的十一奶奶是父亲的远房亲戚。早年父亲曾居住在曲阜城阙里。只是后来被封为了鄹(zōu,同陬)邑(今山东曲阜城东南鄹城)宰(长官),所以他便带上全家去了鄹地,阙里的房产就由十一奶奶照看着。十一奶奶很不幸:她的三个儿子,两个死在了战场上,一个未成年就生了怪病死了;四个女儿,两个嫁到了卫国,一个嫁到了晋国,一个被国君选走送到了楚国,而她的丈夫也在三年前积劳成疾病故了。没有了父亲后,十一奶奶听说妈妈带着我在鄹地日子不好过(父亲死后,他的财产由妻和妾霸占着,妈妈只好带着我另谋生计),便主动请我们回到城阙,现在她和我们成了相依为命的一家人。虽然这里离外公外婆家并不太远,隔着几个胡同,但那时的风俗是丈夫没有休妻,妻子是不能回娘家住的。更何况,妈妈是一个自尊又坚强的女人,自从有了我,妈妈非常地开心,她想尽了办法去挣钱来抚养我,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当然能让妈妈高兴,这也是我最大的快乐。
我们到家了,那熟悉的门楼翘起的四角张望着夜幕,那朱红斑驳的木漆大门虚掩着等得急切,炊烟早已和暮色融在了一起,渐渐地变成了昏暗。推开门,十一奶奶便在灶房高声道:“是小仲尼回来啦?”
“我们都回来了!十一婶。”
“哦,夫人,今晚的饭做晚了,过一会儿才能吃。”
十一奶奶叫我小仲尼却叫妈妈夫人,我后来才想明白,可能她是特别喜欢我的缘故吧,或者对小孩儿还没有更多的等级概念。这天晚上,十一奶奶和妈妈一起在昏暗的油灯下边唠嗑边绣锦,两个苦命的女人相对而坐,相互指导,相依相帮。我也不瞌睡,就坐在她们旁边,听她们谈话是我童年的一种乐趣。
十一奶奶常常谈到父亲,说他仁慈。她自然要说父亲(孔纥,字叔梁,大家都叫他叔梁纥)对她一家人的好。这么大的宅院,让给了他们居住不说,还给了他们家几十亩土地,只是公孙(她丈夫的姓)家没有这个福气。她说:“现在你们回来了,这算是物归原主吧,我也心安理得了。虽然老爷(指父亲)走了,但我相信,孔家以后还会兴旺的,因为孔丘少爷(这是我记事以来她第一次这样称呼我)将来一定了不起。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有这么好的秉性和好学精神的真的不多,他也是我见过,最懂事、最好学的孩子。我相信我的判断,也相信他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当然这些也离不开夫人的功劳。”
母亲没有谦让寒暄,却“嗯”了一声。是的,十一奶奶的话正说到了她的心窝里。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了,母亲那颗对父亲滚烫而又火热的心,以及她对于我的期望。
母亲就是怀着少女那颗崇拜的初心嫁给父亲的,而父亲则更多的是为了让她传宗接代。年龄的悬殊,并没有阻碍他们生下我。但我相信父亲也是爱她的,他们跨越了年龄的篱障生下了我,这是后人无法理解的,司马迁在《史记》中用的“野合”,我觉得他又怎能理解妈妈对爸爸那颗炽热的心呢?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嫁给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自我牺牲的精神。他们老夫少妻,但恩恩爱爱。他们年龄悬殊,却亲密如初。他们手挽着手去尼丘山祈福的情景,是我想象中最美的场景。他们生下我,就是对我最大的恩泽。
后来十一奶奶又讲起了父亲生前最让人称赞的事儿。那是20年前(公元前563年),晋国为了联合吴国,削弱楚国,就必须攻占在晋吴之间的逼阳国,而逼阳国亲近楚国。当时晋悼公派三位大夫荀罃(yīng)、荀偃(yǎn)、土匄(gài)带着诸侯联军进攻逼阳国。逼阳国的国君妘(yún)豹很会打仗,他先在城中的草垛上堆积谷物,让联军以为粮草多得数不胜数,吃不尽,想迷惑联军,不幸被主帅荀罃识破。后来,妘豹竟主动派兵偷袭联军粮草,当时押运粮草的是我们鲁国的猛将秦堇(jǐn)父,当然父亲也在其中,敌兵偷袭,搞得鲁军大乱,乱过一阵后安定下来。秦堇父非常生气,便组织队伍进行反击,反击取得了成功,敌人溃逃到城中。鲁军趁势想进攻逼阳城,哪里知道妘豹早有准备,竟然敞开大门让鲁军长驱直入。鲁军不知深浅,先头部队杀入城中,妘豹命令守城士兵关闭城门,准备来个瓮中捉鳖,将这些冲进城中的鲁国士兵,歼灭在城门下。可巧的是,当时父亲正好冲到逼阳城门下,看着即将下落的千斤城门,他知道了敌人的诡计,只见他立马横腰,双手一托,便托住了城门,那气势,力拔千钧,闸门被拖住了,然后他大喊撤退。逼阳守城的士兵被他单人举城门的举动吓愣住了,忘记了放箭,大家都傻子一般看着他,等敌人明白过来已经晚了,冲进城里的士兵就这样得救了。父亲真的是人高马大,神勇威武,单凭一人之力,就救出了两三百人,战争胜利后父亲被封到鄹邑。
听十一奶奶讲父亲的故事,妈妈的眼里充满了自豪,充满了光亮。十一奶奶接下来说,颜姑娘(她总是在众人的面前称妈妈为夫人,在私下里有时叫夫人,有时叫姑娘),老爷举城门那会儿你还小,老爷夜袭齐军的事你是知道的,妈妈点点头。
“可是我不知道啊,十一奶奶讲讲吧。”
十一奶奶见我要听又打开了话匣子。那是你娘和你爹结婚前三年(公元前556年),当时齐国已经渐渐强大起来,鲁国和晋国、齐国比起来是小国,以前依附晋国,齐景公便攻打鲁国的边境重地。齐国的大将高原把臧武仲围在了防(鲁国的城邑),一直围困了很长时间,没有人敢去营救,最后是老爷带领300名敢死的士兵,在一天夜里对齐军发起了突袭,冲乱了齐军的阵营,把臧武仲救出后护送到了旅松(鲁国的地名),又连夜返回防地驻守。这使得齐军锐气大伤,不久齐人就撤兵了。这都是你们孔家的荣耀,孔少爷的长相十分像老爷,做事又十分稳重,应该多读点书,颜姑娘娘家是这曲阜城里的大户,为什么不找点儿书简让仲尼来读呢?我相信他能胜过老爷的。然后十一奶奶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现在孔老爷走得早,你的哥哥(孟皮,父亲的妾生的儿子。父亲的妻子生了九个女儿,娶妾后生了个跛子孟皮,那时残疾的孩子不能成为接班人。他不甘心,又娶了母亲,生下了我)又有残疾,所以兴旺孔家的责任都落到了你的肩上,能让自己的祖先显赫,就是最大的孝道,这也是你妈妈对你的希望。”
我知道十一奶奶说的这些话,是忖度(cǔn duó)了妈妈的意图才说的,我当然知道妈妈对我的希望,在她一腔热血嫁给父亲时;在她无怨无悔地拼命做活中;在她平素期许的眼神里,我都能读懂。
第二天,母亲真的找来了许多书简,有事儿没事儿开始教我读书。妈妈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自然识得许多字,虽然十一奶奶不怎么识字,但她有着丰富的阅历,她把自己听到的、看到的事全都讲给我听。我的记忆力很好,读过的书几乎过目不忘。过了一段时间,妈妈找来的书已经不能满足我了,于是我就自己出去找。城阙里颜姓的家族很多,有许多人都很尊重妈妈,因为她是一个能自己撑起家庭的人,作为一个年龄不大的女人,她不愿再嫁,贞洁有操守,她依靠自己的劳动养活孩子,她把自己的青春无怨无悔地奉献给了一个家,当然可以更贴切地说是一个人——父亲。这样执着、纯洁又善良的女子,当然也是颜氏家族的荣耀。尽管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也只是个别别有用心的人,私下里说妈妈的坏话,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再加上母亲早已把一颗相爱的心为父亲封存,所以即使有些搬弄是非的言语,也都在她的任性中渐渐地消失了。因为对妈妈特别的尊重,所以对我也特别有好感,只要我去借书,他们总是爽快地答应。
就这样,习礼读书成了我成长中最主要的事情。学礼才知道礼的意义,读书才知道书中的道理,通过学礼我知道了,礼是一种社会规范,用礼来做事一切都会很顺畅,如果没有礼节,那么许多事都会乱掉的;通过学习,我也知道了祖先的事迹,了解了古人的智慧,读懂了先贤志士的思想和做法,明白了社会舆论的重要性。当然也是学习,使年少的我想入非非,做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做一个像父亲一样受人尊重的人;做一个可以影响别人、改变社会的人;做一个能让妈妈高兴快乐的人……梦想和希望就这样时不时地产生在脑海,梦想的力量就是感召的力量,让我发奋向上。阙里几乎有书牍的人家我都去过了,借书读书真的是一件快乐的事,我会用自己虔诚的心打动有书的人家。小孔丘爱读书已经成为曲阜城里人们的共识,当然习礼也是我喜爱的,妈妈还特意为我买来了玩具,一些木质的俎豆礼器,它们小巧玲珑,有了这些礼器,我就可以像一个真正的礼仪官那样演习祭礼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把自己的兴趣推广到了学习六艺(六艺指六种技能:礼、乐、射、御、书、数)上去。
十五岁是我成长的里程碑,感谢妈妈和十一奶奶的关怀和养育,我已经成长为一个大孩子了,我的身高已经达到了八尺开外,比母亲整整高出一头,只是形体消瘦,于是左邻右舍都叫我“长人”。我长大了,可是母亲却一天天憔悴了。
这一年春天,也就是鲁昭公六年(公元前536年),春祭太过于简单,国君都没有参加祭祀,所以天降灾祸。夏季时,太阳好像失去了热劲,五黄六月天,也不用摇蒲扇,当热不热,五谷不结,结果庄稼收了六七成,鲁国百姓怨声载道,所以秋祭搞得十分的隆重。国君发诏,让季氏(当时鲁国的执政上卿)承办秋祭大礼。鲁国当时有三家执政大夫,他们分别是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也被称为“三桓”,因为三家都是鲁国以前国君鲁桓公的后人。季孙氏是司马,掌握了军权,孟孙氏是司空,掌管水利、建筑等职,叔孙氏主要掌管土地,人民的生活,是司寇。他们是当时鲁国的“三驾马车”。
三桓之中以季孙氏的势力最大,把持了整个鲁国的朝堂,就连国君颁布的诏令,都要经过他的同意才能执行,季孙氏的继承人叫季平子(即季孙意如。春秋时鲁国正卿,姬姓,季氏,谥号“平”,史称“季平子”),他为人专横跋扈,执政专权。承办秋祭国君拨给了他大量的钱财,可是他还嫌少,本来国君已经下达了减税的诏令,可是他还是更改了,按照平常的年份收税,使许多百姓为此欠下了债务。
秋祭之前先举行了大射,大射在曲阜城南郊举行。
学礼是我从小的爱好,可是学射是我十几岁才爱上的,鲁国许多地方都举行过乡射,我常常和阙里的孩子们一起跑到城外去参观,大射也好,乡射也好,都是射箭比赛,只是比赛的规模有大有小。乡射是乡里举行的,规模自然小,大射是诸侯国家举行的,规模自然就大,在比赛时不光要有很高的射技,还要有高超的射艺。每次参观回来,我都会有新的收获,当然这些都是因为我也在学射,妈妈对我的学习一向很支持,她把后院的一片空地收拾出来,给我布置成了简单的射场,用草绳盘成了一个圆盘,让我当作箭靶。开始时我力气小,她为我制作了一把柳木弓,后来我的个子渐渐地长高了,而且力气也非常大,射技有了很大的进步。
十四岁那年,妈妈专程去了鄹邑,在那里把父亲的遗物拿了回来。哥哥孟皮跛脚,在当时俗礼中,有残疾的人是不能当家族接班人的,而我通过学习,在这时的名声已经很大了,作为父亲的继承人,拿到父亲的遗物是理所应当的。父亲的遗物中就有一把檀木弓。有了父亲的弓,我练习更加刻苦了,想象着父亲威武神勇的样子,我心潮澎湃,能像父亲一样扬名于世,受人尊重,也是我人生的追求。因为射礼我很早就会,所以我在自家的后院里一遍一遍地演习,没有人奏乐,我就想象着音乐的节拍,从抽箭到扣箭再到举射、发箭我都认真地揣摩,一丝不苟的练习。有时妈妈和十一奶奶为我敲打节拍,她们认真专注,还给了我许多宝贵的意见。大射前夕是秋收,虽然收成不好,可是也要把田里的成果收回来,妈妈和十一奶奶从早忙到晚,可是她们却不让我干一点儿,怕误了我的练习。听妈妈的话,我从小就这样,我把妈妈的爱用在了练习上。
大射那天,随着乐台上《周南·关鸠》的响起,我和乐预射,把身心都凝注在音乐的节奏之中,每一个动作都踏着节拍,当司射(主管射礼的官)报出我正中靶心时,我才稍稍地舒了口气。预射过后是三幡正式的比赛,选手们一字排开,手握劲弓,一个个都全神贯注。第一幡射,乐师们奏的是《葛覃》,第二幡射奏的是《采苹》,第三幡射奏的是《卷耳》,一次预射,三次比射,我四次与音乐和韵,抽箭、扣弦、拉弓、放箭,神形兼备,皆射中牛皮的靶心。比较射艺时,比的不是力气的大小,不是看能不能射穿靶子,而是看能否射中靶心,这是因各人体力不同,射艺比准不比力,这是古代人都知道的道理(3·16)。当季氏主持人阳虎(季氏的管家,又叫阳货)宣布大射比赛我获得第一名时,我看到观射台上的妈妈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是啊,儿子获得的荣誉,其实是母亲最大的快乐,不过让妈妈更加高兴的还在后面呢!
秋祭在秋分之日举行,国君亲自参加拜祭,记忆中这是鲁国最为隆重的一次,地点在鲁国曲阜城的西郊。城郭内外的黍麦都已经收割完了,季氏就开始从各家各户征用劳力筑台搭棚,包括音乐的排练、祭器祭品的选用,以及献官、拜祭者、尸(祭祀活动中充当神灵的人)的选派、演习等,足足耗费了半个月。因为我大射第一,再加上少年好礼的口碑,我被选中参与秋祭的拜祭。祭祀前几日,领队为我们发了祭礼的服装,还要求我们斋戒三日,妈妈特别高兴,祭祀前的那天晚上,她很晚才睡,小心翼翼地为我熨平礼服上的每一个皱褶,然后又摆上供品,为我祈祷到深夜。
第二天巳时刚到祭祀便开始了。祭台上按方位插着五彩旗子,旗子高高飘扬,巨大的帷幕南北横着数道,东西纵着数道,随风呼呼啦啦作响。清凉的秋风和田野的雾气,更增添了庄严的气氛。按照秋祭的程序,乐工们合奏起了《丝衣》,悠扬的乐曲声飘荡在郊外,传出很远。我想这是在通知天上的神灵,赶紧下凡人间,欣享人间的祭品吧。然后献礼开始,初献官和着乐曲,恭恭敬敬地献上牲畜和黍稷等祭品,献帛官献帛,献玉官、献爵官也分别献出了祭物,供品都已经献上。接下来国君开始宣读祭文,祭文的大意首先是忏悔自己对神灵的懈怠,指出自己供奉神灵的过错,然后祈求庇护百姓和社稷的平安昌盛。再接着国君带领拜祭者进行第一次拜祭,要知道这个参加祭拜的队伍中,我就在鲁昭公的身边。行祭礼是我最擅长的,当拜祭的乐器响起时,参加拜祭的方阵有序地开始行拜礼,我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把拜礼的每一个动作都完成得非常圆满,我感受到了来自身边同龄人的羡慕。
秋祭一直持续到晚上,祭坛上点起了火把,郊外于城内也灯火通明,国君要与百姓共同赏月,以表达与民同乐,所以活动一直进行到皓月当空,《般》的乐曲奏完,秋祭结束。这一天自我感觉非常兴奋,因为祭礼都是我从小喜欢的,对于学习,对于爱好,喜欢就是硬道理,这次机会正好得到了实践。晚上回家,妈妈说在观礼台上,许多人都为我的表现伸出了大拇指,说我气宇不凡,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司仪官。妈妈说那一刻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荣耀,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希望。
秋祭结束后,曲阜城阙里,家家户户都知道了孔丘的名字,大射第一,秋祭参拜最懂礼数,为此我成了阙里孩子们学习的对象,经常听到有大人对孩子说,你将来要是能像孔丘一样就有出息了。当然以前欺负我的孩子,也对我另眼相看了。阙里许多孩子自然也都主动和我玩,而且他们把我当成了老师,有事儿没事儿总是来找我问这问那,我和他们开诚布公,有什么说什么,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留作以后努力的方向。品尝到了学习的好处,我更加努力学习了,我觉得可学的东西太多了,许多道理,经过反复地思考后,感觉理解更深了。我喜欢礼乐,我已经精通了射艺,我爱好读书(当然那时读的主要是《尚书》),对于算术也非常感兴趣,但我还想学习驾车技术,只是我还小,家庭条件也不具备,只能看别人驾驶,从观看中得到一些心得体会。读《尚书》我知道了“尧天舜日”“禹传夏启”“商汤桀纣”“周公吐哺”“宣王中兴”,对贤达的人我思慕向往,对不贤达的人我厌恶厌弃,我开始思考,为什么有的人那么贤达,而有的人那么丑恶?为什么丑恶的人不能学着善良呢?当然这一年,我品尝到了学习带给自己的声誉,我开始自觉主动地学习了,并且把学习当作自己一生的志向。这就是我所说的十五志于学。
冬至那天,鲁国又举行了冬祭,我理所当然又参加了。这一年,母亲是最开心的一年,因为我给她争气了,而她却更加操劳了,她用多年的积蓄购置了织布机和纺车,白天除了去太叔大夫家做活,还自己养起了蚕,煮茧、漂洗、抽丝、纺丝、织帛,每天辛劳不止。这个冬天十一奶奶病倒了,到了年关她便撒手走了,妈妈失去了最好的助手,她的头发很快花白了,刚过三十岁的她显出了苍老,但她还是不肯让我帮她做活。许多时候,我都想着丢掉手里的书牍去帮她,可是她很生气,她说大丈夫应当精通六艺,不然长大了会一事无成。我知道她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她却宁愿自己累着,也不愿耽误孩子一点儿学习的时间。深夜每当我醒来听到妈妈踏着机杼,左右传递梭子的声音,除了对她心疼外,也不止一次地坚定自己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