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一部越南电影《回故乡之路》，很受中国观众的欢迎。格非的《望春风》未必和这部电影有什么关系，但它最吸引我也最感动我的，确是作者借助文学想象对故乡的深情回顾，并且提出了当今之世“还有没有回故乡之路”的问题，其依依不舍而又归乡无望之感怀，我可谓感同身受。因为我和格非一样都来自乡村，故乡的命运变迁必然会牵动我们这些外出的游子之心。记得几年前的一天，我俩同坐在我家的北阳台上喝茶聊天，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各自的故乡及其在当今的衰落，感慨叹息者久之。那时，我刚从故乡探亲归来，心里非常难过。我的家乡在偏僻的西北老区，与格非的江南乡镇里火热的市场经济还有差距，但市场经济的无形之手，还是驱遣着我家乡的精壮男女纷纷进城打工挣钱，乡下老家唯余老弱病残，勉强种田糊口而已。我与家乡父老闲谈，皆感慨物是人去，却也都无可奈何。我很担心自己的故乡再过不到十年就老成凋零尽，或将成为荒村，而如此大好农村、良善农家，任其萧索败落，岂不可悲！每当想起这些难心事，我都难以自安。可是我没有格非兄的创作才情，我只能勉强为自己的故乡写了一篇简短的村落志《村落记——家园琐忆》，其实也只是偷偷写给自己作为纪念的，并不想发表给外人看，并且为了避免行文过于自伤，而有意用了简约的旧文体以略为节制之，但结末仍不禁感慨系之。这里就节录最后两段吧——

抚今追昔，（吾村）昔年之由盛转衰，固由于战乱也，而今之由荣转枯，岂缘于升平哉？噫！人间兴衰之道，村落荣枯之由，变幻无常理，真不可测也已！

范文正小词云：“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范公之“归无计”自有苦衷，而穷塞主不得不苦守之“塞下”则正当吾县——县城有宋塔，或即范氏所筑也。可笑余三十五年前将外出旅食打工，临行曾郑重告语于吾兄：“兄其勉哉，谨守家园，待弟退归，与兄共守之！”而由今视之，余亦“归无计”矣。呜呼！浊酒一杯，家园万里，村其将落兮人星散，田园将芜兮胡不归？归欤！归欤？吾将何时归？吾将何处归？（《村落记——家园琐忆》，2013年3月）

此所以拜读格非的这本新作《望春风》，真可谓“于我心有戚戚焉”——它为多半个世纪的乡土中国留下了一部形象生动的史记，表达了我表达不出的悲欣交集的感怀。谢谢格非！

2017年7月12日下午草成于清华园之聊寄堂

(1) 本文是笔者2017年7月间在清华大学“国际文学工作坊·《望春风》与格非的写作”研讨会上的发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