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揾食艰难
第二天,热心的阿伟就带着顾蛮生与朱旸一起去了工厂。宏康电子,80年代末就在深圳开设了工厂,代工业务主要是移动计算与通信设备。招工模式除了职介所推介,就是老乡介绍老乡,熟人牵线熟人,双方知根知底,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朱旸原本想写简历,但他实在没有工作经验,索性就递上自己的高考成绩单,没想到对方压根儿不看,前前后后将他一打量,当场就要他交身份证、签合同。
“什么工作?什么都不看?”朱旸死脑筋,坚持要递上自己的成绩单。
“看什么成绩单啊,这活儿只要两手没残,谁都能干。”招工负责人没被人这么较过真,惊得一双鼠眼瞪大了数倍,看着眼前这年轻人跟看猴似的。待工组长过来把人领走,他就把朱旸那张视若珍宝的成绩单扔进了废纸篓里,由鼻腔里发出一个怪声:“大学还没毕业呢,读书就读傻了。”
这话朱旸与顾蛮生都听见了,朱旸气得双肩打抖,顾蛮生用力揽住了他。
宏康老板是台湾人,谁也没见过,用朱旸的话说,这人就是台湾日据时期的遗毒,狗汉奸剥削中国人。宏康全军事化管理,七天集中培训,上午踢正步,下午上课,讲些厂规文化与生产线操作技能。过了培训就上岗,普工二班倒,一个月就休两天,每人每天至少上工十二个小时,总共只给十五分钟吃饭、喝水、上茅厕的时间,超时了就得扣钱。
十五分钟的午休时间听着不够,但在宏康居然绰绰有余了。中午的菜翻来覆去就那几样,黄瓜炒蛋、苦瓜肉片、水煮白菜、家常茄子,也不知道掌勺的是哪里人,每道菜都重油又重盐,黄瓜炒蛋里没有蛋,苦瓜肉片也瞧不见肉丝,难得吃一顿红烧鸡腿,那是工厂接受领导抽查了。午休时间一到,就有人推着餐车而来,车上两只脸盆、一只木桶,脸盆盛菜、木桶盛饭,普工们端着自己的饭碗一拥而上,花不了一分钟,盛菜的脸盆就见底了。
朱旸抢不过老工人们,只能怏怏回来,闷头吃白饭。顾蛮生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夺来朱旸的碗,将自己的茄子与黄瓜全扒拉进他的碗里,然后再往自己扒拉剩下的空碗里倒上一些开水,见水面漂着一层油花,就当汤喝了。
结束培训之后,顾蛮生跟朱旸分到了一个宿舍,朱旸想去PC生产组,顾蛮生却提出要去程控交换机组,两人为此还发生了一点口角。但不管人在哪个组,工作强度都很大,新手根本忙不过来,也就中午午休时间能说上两句话。
朱旸本就清秀显小,然而车间里居然多的是比他看着更小的工人,有个年纪最小的看着才十三四岁,脸上有块面积不小的白癜风,手上的皮肤更是呈现出不均匀的花纹状,莫名瞧着脏,瞧着筚路蓝缕。少年叫白浩,因为身形瘦小,工人管他叫“浩子”,身份证上显示浩子已经十六了,但朱旸悄悄问过他真实年纪,其实就是童工。
招工负责人只管招人,哪管这证件真假。
吃完午饭,普工们还得继续站着干活儿,整个车间就一条凳子,只有一个瘸腿的工头能坐。讽刺的是,这工头是厂里领导的某位亲戚,名字叫郑高兴,可一张脸一年里头能板足三百天,为人极其刻薄,永远不见高兴。普工们私底下都管他叫“烂仔”,但一见他就唯唯诺诺,一经他管就服服帖帖。
郑高兴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不准偷懒,偷懒扣钱”,一双三角眼被横肉堆挤得犹如一丝细缝,却偏偏明亮如炬,谁都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懒。郑高兴管起人来确实很有一套,车间井井有条,据说,新招的员工要先在大太阳底下踢两天正步,这主意也是他想出来的。
他说:“先喊‘一二一’,思想才统一,汗滴禾下土,干活不怕苦。”
朱旸开工没几天就被点名了好几次,一下工就抱怨:“站得我腿都麻了,这一天下来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这不挺好,还省得挤出时间去厕所了。”顾蛮生躺靠在床上认真翻看着一本册子,随口答他。
“去年,全国范围内就已经开始实行一周双休制了,凭什么我们一个月才能休两天啊?”朱旸老调重弹,“这老板就不是东西,狗汉奸欺负中国人,早晚我得上劳动部门去投诉他。”
“说说得了,别真去,我还没学完呢。”
“要不咱们转组吧,要再不行,咱们去别的工厂?”
“天下乌鸦一般黑,去哪儿不一样。”
顾蛮生眼睫低垂,答什么都兴致缺缺,好像注意力全在他手里的那本册子上。这人不喜读书在瀚大都是出了名的,朱旸忽然狐疑道:“你看什么呢?这么津津有味。”
这儿的普工平时没别的消遣,人手一本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画报,边看还边垂涎三尺,啧啧有声。朱旸笑嘻嘻地将册子夺了过来,没想到居然不是袒胸露乳的美女,而是一本交换机操作手册。
朱旸当场目瞪口呆,顾蛮生趁机又劈手夺了回来,他一手闲适地垫在脑后,一手握着操作手册,继续认真阅读。
经老师傅指点,入职没两天,顾蛮生就已经能够熟练布线与安装程控交换机了。宏康这款装配生产的万门程控交换机在市场上供不应求,订单一直排到了后年。顾蛮生听厂里的老师傅说,目前国内通信市场共有八种制式的机型,分别来自日本、比利时、美国等七个国家,人称“七国八制”,不同制式的交换机间互不兼容,市场一片混乱。
顾蛮生记得清楚,头发花白、一脸沧桑的老师傅说到这里,露出特别诡秘的笑容:“就跟当年的八国联军似的。”
顾蛮生在大学里就学过程控用户交换机的通信原理教案,但书本只限于理论知识,他很快在螺丝刀与电烙铁之间发现了一块崭新大陆,紧接着他就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读书那会儿荒废太多了。
朱旸每天上完工便累得半死,回屋就倒头大睡。顾蛮生则沉迷学习新知识,犹如海绵汲水,也顾不上他。倒是那白癜风少年浩子拿顾蛮生当自己亲哥,天天黏前贴后地跟着。他没见过大学生,连这种中途被开除的都没见过,他觉得这人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所以很是仰慕憧憬。
这种枯燥无味又平静无波的生活,在三个多月后,终于被一声闷响捅破了。
“咚”的很响一声,所有埋头工作的普工都听见了,然后这些人抬起头,循声望过去——他们看见浩子以跪姿扑倒了,脑袋就重重磕在操作台上。
普工们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紧张地东张西望、面面相觑,车间里一片唏嘘声与惋叹声,但没人敢上去搭把手。原来在顾蛮生他们没来之前,就有个工人猝死在了操作台前。听工头郑高兴说那人天生身体不好,家里也没人来闹,赔了万把块钱,就这么草草了事了。
浩子已经发了几天高烧,走路都趔趄了,依然不下火线,又在操作台前连着干了十小时。顾蛮生刚想上去救人,没想到郑高兴眼尖看见了,二话不说就上去踢了浩子一脚:“别偷懒啊!这么偷懒是要扣钱的!”
但人没动。
顾蛮生赶紧冲上前,一把扯开堵住前路的郑高兴,俯身探了探浩子鼻端。他惊呼:“糟了,已经没气儿了。”
郑高兴这时还是一脸的将信将疑,也伸手去探浩子鼻息:“不是吧,还真没气儿了?”
又有人猝死在操作台前,工人们全停下手头工作,战战兢兢围拢过来。顾蛮生迅速把人在地上放平,松开了他的领口与裤带,为他进行胸外按压与人工呼吸。浩子那张花白不匀的脸像蒙了一层石灰,黯淡惨白,然后在顾蛮生的急救下,渐渐透出红晕。
他呼啦一下喘过气,睁开眼,懵懂地望着周围的一张张人脸。
别的工人赶紧搬来那条独伶伶的长凳,把浩子扶起来,让他先坐着休息。
再有人死在车间里,到底是个麻烦。见人救过来了,郑高兴也缓过一口气,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坐什么坐?我看这小崽子就是偷懒装死。”
刚刚放下揪起的一颗心,顾蛮生站直身体,冷下脸道:“都是打工的,别这么刻薄。”
“我知道你们私底下都管我叫‘烂仔’,没事,我就是烂仔一个。”工头监工不力,那也是要扣钱的。郑高兴方才被顾蛮生推搡那么一下,本就不满意,他比顾蛮生矮了一头,但拿着鸡毛当令箭,气势倒是不弱,他恶狠狠道:“我再烂仔也是工头,我还就刻薄了,你有本事就别干了。”
顾蛮生很想上去招呼对方一拳头,但被别的工人扯住了袖子。郑高兴不知哪儿来一股恶气,龇牙瞪目地自行说下去:“你们以为大学生就了不起啊?我是国家恢复高考以后的首批大学生,77级,上过山,下过乡,这条腿就是那时候瘸的!我吃过的苦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从五百七十万备考学子里杀出的一条血路,不也在这小破工厂里当工头吗?你又神气什么?”
没想到这郑高兴也是大学生,顾蛮生被点着鼻子一通骂,但脸上的怒气竟渐渐消失了。他凝神听着。
“你要不想被人管,自己去开一家工厂啊,不用宏康这个规模,就这儿到这儿,”郑高兴伸手前前后后这么一比画,冷笑道,“有这么大点地方就行,到时候我跪着给你打工。”
顾蛮生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瘸子工头,真实的视线却越过了郑高兴。眼前是漫漫群生,忽远忽近、忽暗忽明,郑高兴说开家工厂,老师傅说七国八制,曲颂宁说八纵八横,最后一切回溯至1994年的那个下午,刘岳手上拿着的那只大哥大。
顾蛮生的眼里微光涣散,心头热望滋生,然后他就很明亮、很踏实地笑了一笑,这一百多天的打工生涯终于让他有了灵感。
浩子本来年纪小,身子骨又弱,遭不住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摧折,这下终于彻底病了。他在宿舍冷硬的钢丝床上躺了两天,怕这个月的那点辛苦钱被扣成零光蛋,坚持要回去上工。
但顾蛮生不准,他伸手探探浩子的额头,发现还有低烧,便又强拉硬拽,逼着他躺了回去。
到了工厂干活儿,郑高兴一看少了个人,立马把一张老脸拉得比驴还长。他认定浩子就是故意装病,骂骂咧咧地说着早晚怂恿上头将他开除,两片嘴唇上下翻动,宛如刀子一般锋利。普工们都小心翼翼、屏息噤声,顾蛮生也没说话。有个工人偷偷问他浩子的情况,他只摇头,做出长吁短叹、情况不容乐观之状。
屁股不着凳子地干了六小时,又到了中午放饭的时间,照例两菜一汤,一盆苦瓜肉丝,一盆青椒土豆炒木耳,唯一的荤腥就是苦瓜肉丝里的那点肉丝,还得细细挑拣出来,才能从齁咸恶苦之中尝出一点肉味。
普工人数众多,车间外头有个休息室,整整一面墙上齐齐排放着大茶缸子,供他们午休时喝口水用。十五分钟用餐休息,普工们大多在这里吃饭,顾蛮生端着盒饭,扭头看看朱旸,冲他递了个眼色。
然后他就“啪”一声撂下筷子,喊起来:“这饭没法吃了!”
车间里长期重复劳动,气氛压抑,人人都跟机器似的只干活儿不说话,冷不防炸了个旱天雷,所有人都举头望着顾蛮生。顾蛮生从盒饭里挑出一只蟑螂,额头青筋暴凸,恶声恶气地喊:“老子昨天从菜里吃着钢丝,都便血了!今天又吃出蟑螂,这饭还是人吃的吗?!”
蟑螂是他昨天下工之后,在宿舍里外打着手电、转了半天逮的,用装棉签的塑料小盒装着,就藏在衣兜里。然后趁人不备,悄悄塞进菜里。菜里的蟑螂半死不活,屁股后头似籽似卵粘着一坨东西,给围观的普工全看恶心了。
吵嚷间,顾蛮生搡了朱旸一胳膊。朱旸不如以前陈一鸣那么会来事,被撺掇着只能硬着头皮上,他跟着把顾蛮生抓给他的蟑螂挑出来,冲闻声而来的郑高兴喊:“我这儿也有蟑螂!凭什么你大鱼大肉,我们就吃这个啊!”
“我吃的不跟你们一样吗?”郑高兴的饭盒里倒也有这两个素菜,“再说,怎么就你们两个多事,别人都没吃出来?”
“怎么没吃出来?”顾蛮生朝身旁一个普工的饭碗里一指,里头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这不是蟑螂是什么?剁碎了,有肠子还有须呢!”
好像是木耳,好像又不是,但经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没胃口了。
朱旸跟着说:“再看看这菜,肉丝切得跟头发丝儿似的,剩下全是苦瓜,怎么着,还嫌我们日子不够苦啊?”
顾蛮生一把夺来瘸腿工头的饭盒,把那额外的鸡腿、大虾展示在别的工人眼前,啧啧道:“这区别也太大了吧。”不待郑高兴回答,他血液里的恶劣因子已经活跃充分,顾蛮生一下跳到了桌子上,鸣锣警众一般,拿着自己的汤勺敲响了茶缸。好些个工人仰着脖子看他,这人有种离奇的魅力,好像随他一开口,黑沉沉的休息室就登时金光满天,晃得人眼晕。
“每天加班六小时,补助才两块六,中午才休息十五分钟。车间不通风,连咱们吃饭的地方都到处是苯溶剂这样的剧毒化学品,工作时更是连个防毒口罩都不配发。在这儿干两年就是一辈子的职业病,性功能都得受影响。”顾蛮生用手里的汤匙随意一指某个仰头望着他的工人,“你,就你,是不是每天起床四肢无力,连早起反应都少了?”
其实站着工作久了哪个不腰酸背痛?但对方被他这么唬一下,还真觉得是这么回事。一个传染一个,再听顾蛮生夸张地喊了两声“这断子绝孙啊”,所有在场的工人脸色都更难看了。
“浩子才十四岁,上次险些在车间猝死,医生说他不但是过劳致病,体内化学品也严重超标。他现在这身体就算落下病根了,能不能复原还不知道,如果我们不为自己的权益抗争,下一个倒下的人可能是我,也可能就是你。”
一席话说得普工们都面露悲色、怒色,郑高兴见这场面,赶紧让平时跟着他混的两名工人去请保安。
顾蛮生继续说下去:“1995年1月1号,国家施行了《劳动法》,劳动者享有平等就业和选择职业的权利、取得劳动报酬的权利、休息休假的权利、获得劳动安全卫生保护的权利……”他顿了顿,忽地挑眉一笑,“我认为这个时候,我们有必要一起唱一下国际歌。”
待保安赶到的时候,场面已经压制不住了,会唱国际歌的普工跟着一起唱,不会唱的就拍桌子、敲茶缸。大伙儿都压抑太久了,一点不安分的火星就足以燎原。不待郑高兴继续往上打小报告,上头的决定就来了,小庙里装不了大菩萨,赶紧把工资结了,把顾蛮生打发走吧。
还自此定下一条规矩:大学生主意太多,以后坚决不招大学生,就是被学校开除的也不行。
这一通闹,连带着浩子一起被扫地出门了。
一出宏康大门,朱旸就忍无可忍发了火,他原本以为只是跟着顾蛮生争取一下薪资待遇,没想到居然又被开除了。
“都怪你!好好的一份工作就给你搅没了!”朱旸倒未必多稀罕这份工作,他也觉得苦,但联想到被瀚大开除那点旧碴,除了此仇滔滔,只剩此恨绵绵。他冲顾蛮生撕心裂肺地嚷:“搞校园承包就搞承包,你非要跟那群流氓较劲,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被开除!”
顾蛮生任吼也任骂,他在阳光下微微眯缝眼睛,静静地看着朱旸。待朱旸发泄够了,他才反过来问他与浩子:“‘八纵八横’你们知道吗?”
一个摇头一个瞪眼,全都一脸蒙。
也不怪朱旸不懂,他才大一,还没把瀚大的凳子坐热就被迫离开了学校。顾蛮生耐下性子,推心置腹地对他说:“浩子不懂没关系,可我们就是学这个的,得有这个远见。”
他告诉他们,所谓的“八纵八横”,是一张建立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大地上的光传输数字通信网,预计2000年完成。自此中国通信脊梁筑起,整个通信行业都将随之飞速发展。
顾蛮生斩钉截铁道:“通信设备将是个巨大的市场,我们的机会来了。”
朱旸似是明白了一些,却又没明白透彻:“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辞职,非要闹这一出?”
顾蛮生勾着手指示意朱旸过来,待对方真的靠近,他却忽地用力兜了他一记脑瓢:“你个笨蛋,没看咱们的劳务合同?”
合同上写,凡经过入职培训的员工必须在宏康干满三年,如果其间主动离职,不仅拿不到工资,还得给予赔偿。也就是说,苦干了这三个月,不仅分文挣不到,还得倒贴钱。顾蛮生补充道:“咱们这合同就跟卖身契一样,要不闹这一场,三年都得废在这儿。”
朱旸没经验,哪知道顾蛮生自打被摆了一道,对待合同这种东西都是格外仔细的。他诧异道:“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签呢?”
顾蛮生摸着鼻梁笑笑:“我想实操了解程控交换机,这不还没来得及在学校里上这方面的课程,就被开除了嘛。”
朱旸这会儿总算听出其中的关系与门道,觉得确实有点道理,但架不住顾蛮生这身匪气招人生气,仍脸色不善地说:“我哥在家时就跟我说过,你这人行为处事一点都不像大学生,你就是一土匪,一流氓!”
“你说得对,你哥说得更对,”被人指着鼻梁骂,顾蛮生居然还很高兴地点着头,“我还是一浑蛋,一疯子。”
朱旸泪干了,眼睛尚且红着,问:“那下一步我们该干什么?”
顾蛮生想一出是一出,想干什么干什么,立马带上唐茹塞给他的钱,还有这三个月几个人的全部工钱,去申请注册了一家公司——展灵技术有限公司,经营范围包括电子领域内的技术服务、技术开发,以及电子产品与通信器材的销售。
公司还没注册下来,所有的钱都成了不可动的注册资金。
离开宏康之后,顾蛮生他们真真的身无分文,所以带着无处可去的浩子一起,只能暂时住回阿伟家里。顾蛮生再三承诺,等资金抽出部分之后连租金与吃喝用度会加上利息一并还上。然而没住几天,秀秀还是不乐意了。
因为是顾蛮生他们的介绍人,阿伟也挨了批评,扣了工钱。一顿热菜刚刚端上饭桌,秀秀已经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她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在哪儿干活儿不是干?这么好的工作,不知道你们瞎折腾什么。”
“就这工作还是好的?”朱旸本人学生气未脱,说出来的话也透着浑似傻气的稚气,他不同意秀秀的说法,一本正经地跟她较真,“这种工厂哪有技术含量,吃的是人口红利,赚的是血汗工钱,迟早完蛋。”
别看浩子今年只有十四岁,已经有两年的深圳打工经历了,他嘴里含了口米饭,跟着朱旸点头。
“别的工厂还经常得讨薪呢,宏康至少从不拖欠工钱。人宏康的老板厉害着呢,没技术含量也赚了大钱了。”秀秀嫌浩子碍眼,故意伸出筷子去打阿伟夹鸭肉的手,恶声骂道,“就知道吃好的,你在厂里有机会见到你们老板,就多跟着学学,别成天眼高手低的,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明里数落着阿伟,实则就是责怪他们,顾蛮生听出对方的指桑骂槐之意,面不作色。浩子也听出来了。秀秀的寒眉厉眼令他明确认知了自己“拖油瓶”的处境,便不敢再吃一口菜,只低头扒拉米饭,干巴巴地吞咽着。
顾蛮生已经没了胃口,却看出了浩子的这个心思,主动给他夹了一只红烧鸭腿:“吃吧。”
秀秀的喉咙里发出一个不愉悦的短促音节,夹枪带棒的眼神就一起扫了过来,浩子不敢惹女主人生气,怕得想把鸭腿夹回去。顾蛮生却不让,他说:“钱会还的,你吃你的。”
秀秀一听“钱”字就来气,立马嘲讽道:“哟,这话说的,好像真有本事能赚回来多少钱似的。”
“当然了,人若瞧不起自己,就不怪别人将你看贱了。”顾蛮生本来已经没胃口了,这下非把另一只鸭腿也夹进自己碗里,他慢慢悠悠看了秀秀一眼,“这是吃我自己的。”
嘴上一点便宜没占着,秀秀更生气了,乒乒乓乓摔下碗筷,饭都不吃了。
浩子其实也不白吃白住,除了打扫洗涮,连秀秀的丝袜都是他给搓的。饭后留下浩子在厨房刷碗,秀秀与阿伟先回了自己房间。房门还没关上,秀秀的怨气就跟决堤的河水似的,扑扑跌跌地涌了出来。
就螺蛳壳大的地方,嗓门一高,一字一句听得一清二楚。房里两个人一打一挨,气氛十分尴尬。浩子只当自己是这场冲突的始作俑者,冲顾蛮生吐了吐舌头,又愧疚地埋下了头。
“不包分配以后,他们大学生还能干什么?我说他们‘眼高手低’说错了?尤其是那个顾蛮生。”秀秀以前就听阿伟提过顾蛮生他们被瀚大开除的事情,事不同而实则一,她当下得出一个结论,这个顾蛮生确实是个祸害,还是走哪儿祸害到哪儿、顶顶贻害无穷那种。
“你说话轻一点,别被人听见了。”阿伟貌似为难,想尽法子讨饶,“我跟朱旸打小一起长的,他妈把我当半个亲儿子,我也不能撵他们出去吧。”
“听见怎么了?说要分担我们的房租、上交伙食费,到现在一分钱也没拿回来。”秀秀向顾蛮生所在的位置伸长脖子,提高嗓门,像以一声华丽的高音押尾一台好戏,“还大学生呢,白吃白喝,真不要脸!”
等公司注册下来的这些日子里,顾蛮生并没闲着,他试着先跑了跑市场,但那些大厂商连大门都不让他进。他起初把事情想得很简单,然而碰壁后才发现,他当年跟刘传富做生意的那一套在如今的程控交换机市场上根本行不通。一些能叫上名字的品牌,代理权早就被瓜分一空了,价格战打得一塌糊涂,他完全插不进脚。
“招生并轨”之前,大学生不仅学费全免,每月还有各项补贴,简直是社会上最生存无忧的一群人,他代理的山寨Walkman在那样的环境下自然不愁销售。待离开这座象牙塔,他才知道当初的自己不过仗着名校头衔,而揾食艰难才是人间常态。
秀秀其实说得没错。小两口早有结婚的打算,如今一屋子里又多出三个大老爷们儿,连夫妻间的“公事”都没地儿办。
顾蛮生不怨对方说话难听,只是实在憋得慌,趁一屋子男女都入睡了,他悄无声息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先来到小区正门外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卖部,顾蛮生偶或在这儿买包烟,已经跟老板混熟了。老板以前问过他在哪儿打工,顾蛮生回答“不为别人打工,为自己创业”。眼见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人却一点没富起来的迹象——不仅没富起来,还没少听小区里那个泼辣的发廊老板娘抱怨,说他白吃白住,尽占人便宜。所以老板一见顾蛮生就发笑,故意打趣道:“哟,顾老板,这么晚出门,谈大生意啊?”
“嗯,大生意。”顾蛮生明知对方揶揄自己,偏还嘴硬顶着来,他从兜里摸出一点零钱,“来包烟。”
“中华还是熊猫啊?”都是很贵的烟。
“红双喜。”十一块的硬壳烟,顾蛮生把角角分分全掏了出来,结果还差两毛五。就剩这么多了。
“顾老板,瞧你这费劲儿的样子,跟孔乙己买茴香豆似的。”老板人不坏,就是终日混迹市井街头,管不住地嘴欠,“这两毛五我不要了,等你大老板发大财,记得回头接济我呀。”
店家搬出了孔乙己,摆明了是嘲笑他穷困潦倒还自命不凡,死要面子活受罪。顾蛮生也不生气,垂着眼睛,真跟孔乙己似的把硬币一枚一枚地认认真真在柜台上排开,才抬头微笑道:“我记得了,你也记着,我不是孔乙己,我是沈万三、胡雪岩,我也不是沈万三、胡雪岩,我是顾蛮生。”历朝历代的首富都蹲过班房,这么想想,还是得补这最后一句,不然不吉利,不妥当。
“好好好,还强充面子呢,”老板都笑不拢嘴了,“这烟还要不要啊?”
“不要了。”顾蛮生用目光指了指货架上一瓶十块钱的低质白酒,“来瓶牛二吧,五十二度的。”
深圳沉浸在夜色中,整座城市宛若一个天然的集会,从白天一直哄闹到黑夜,都没有一点散场的意思。顾蛮生初来乍到,还不怎么认路,他边喝酒,边漫无目的地一气乱走,最后走到了不知地处哪里的一座天桥上。
从高处望出去,前方不远处的露天大排档正开得热火朝天,身后的小商品夜市也人头济济,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桥边,像被前后两处灯火生生剖了两半。
天桥对面竖着一面巨大的广告牌。一个叫“雷纳”的国产随身听品牌横空出世,广告牌上一个人所共知的香港女星,正戴着耳机巧笑嫣然。一年多前国内还没有成气候的随身听生产厂商,如今国产随身听品牌已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了出来,其中销量最高的就是雷纳,主打胶圈防震与高保真音效,全拾的是顾蛮生当日的牙慧,还比他的想法整整晚了两年。
诡谲商海,致富之机一纵即逝,错过淘第一桶金的那个村,可能就再也没有那个店了。换作一般人早就哀天叫地、生无可恋了,顾蛮生倒不觉得惋惜。他又喝一口白酒,立在桥边,望着远方,心中轻叹:时也,运也。
拂尽那点雪泥鸿爪,顾蛮生决定什么也不想。这一夜他喝尽一瓶一斤的牛二,便借着酒劲儿,数了数天桥下一排老树上的疤节。他仔仔细细、一个一个地数清楚了,一口憋闷气儿就抒发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