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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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你好,特区

站台上攘攘营营的人群散去,火车终于启动了,如同水蛇过江,沿着蜿蜒铺陈的铁轨,向着野蛮生长于祖国南方的特区游过去了。

六人一间的硬卧,还空着一张床铺,顾蛮生很快就跟另外三个人混熟了,打听出来他们都来自四川,也都想乘着改革开放之风南下打工。

三个人虽不来自同一个地方,也算老乡,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闲来无事,就玩起了四川的一种长牌。那副牌跟常见的那种扑克牌不太一样,既狭又长,上头除了印着牌点,还画着三国人物,云长、翼德,伯符、公瑾,白色牌底上用红线描画,一个个都挺活灵活现。

顾蛮生被引出了兴趣,凑到那三个四川老乡跟前问:“哥们儿,玩的什么牌?能不能加我一个。”

三个人长牌玩得不过瘾,加一个也就加了,一个四川人提醒顾蛮生:“这牌可复杂,没个把小时你学不会。”

“复杂好啊。”顾蛮生笑笑,直接搬了只朱旸的行李箱当凳子,坐下了,“不复杂还没劲儿了。”

朱旸鲜少出远门,一上车就不舒服,这会儿火车前行的轰隆声里又夹杂上了打牌的喧闹声,他越发感到头晕。他从自己的铺位上坐起来,侧头喊了顾蛮生一声。

顾蛮生学习能力惊人,什么吃、碰、滑、偷,什么天牌、地牌、丁丁、斧头,这会儿都已经学会了。他嘻嘻哈哈地跟人玩牌,根本没听见朱旸喊他。

去深圳这么大的事情这人却似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朱旸不太高兴,又提起嗓子喊他一声:“生哥!”

顾蛮生被嚷烦了,才问:“怎么?”

朱旸提声道:“咱们到了深圳到底干什么?你到现在也没个规划。”

“规划抵屁用?规划赶不上变化,反正老天饿不死瞎家雀,”顾蛮生兴致全在新学会的牌戏上,头也不抬地说,“我答应你哥了,有我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你。”

与大哥分别时已经哭惨了,一听顾蛮生提起朱亮,朱旸悲从中来,揉揉红肿的眼睛,倒头面壁地睡了。

先坐火车到广州,再坐汽车去深圳。大巴明显超载,像只沙丁鱼罐头,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就摩肩接踵地挤在里头,各种体味混合着汽油味一起发酵。顾蛮生与朱旸运气好,还有座位,但朱旸闻不得充溢狭仄空间的怪味儿,晕车晕得头疼眼花腰背发软,火车上还能睡一觉,汽车就真的连坐都坐不住了。

顾蛮生见朱旸遭罪不轻,打开自己的背包,想掏瓶水来给他喝,结果却摸出一只厚实的信封。打开一看,里头包裹着厚厚一沓人民币,少说两三万。

行李是唐茹收拾的,这笔钱自然也是唐茹悄悄给的。信封沉甸甸的,粗糙的牛皮纸被焐得微微发烫,顾蛮生低头注视着信封,面无表情,手却止不住地发抖,像掌托着四两慈母心。他想:兴许全天下的母亲都是一个样子,东隅与桑榆两难兼顾,一生都在口是与心非间较劲。

朱旸扭头看着顾蛮生,目光从他眼前垂挂着的长睫毛游移至半敞开的背包口,看见一沓半露的青色人民币,一下从要死不活的状态里惊醒过来:“生哥,这么多钱?”

“嚷什么?”财不露白,顾蛮生叱了朱旸一句,敛了敛心头那点惆怅,又挤出笑容道,“到了深圳,哥用这钱请你吃顿好的。”

朱旸回了一句话,可能是考虑到他俩目前的状况,建议一分钱掰两半花。但顾蛮生没听进去,他扭头看向车窗外,车经客家村,百亩油菜花田一望无边,风起时满地的油菜花便晃动不止,犹如层层金黄的波涛。

再过些日子就该开镰了。

顾蛮生嘴角微微翘起,眼神温柔而恍惚,他想起了临行前的那顿糖饺,又想起了小时候跟着唐茹去菜场里打菜籽油,待油锅沸腾,糖饺上桌,没有顾长河的晦暗日子便也跟着变得热腾腾又金灿灿的。

朱旸的老乡提前收到了消息,所以特意赶来车站接人。人来人往的客运站里,朱旸向顾蛮生介绍,老乡叫阿伟,比他俩年长,村里头一拨外出打工的人,已经待在深圳好几年了。

顾蛮生迎上去,一口一声热情的“伟哥”,顺便细瞅了老乡一眼,豆眼蒜鼻一张脸,毫无记忆点,唯独眼神透着一股子纯净,属于玉米秸与黄土地的、还未被城市浸染的纯净。这种纯净令人一见如故,好感倍增。

“别别别,别叫‘伟哥’,听着别扭。”老乡普通话挺标准,外出打工多年,一口乡音已经改了,“我妈跟朱妈妈情同姐妹,朱旸就是我亲弟弟,所以他还没来的时候我妈就托人写信跟我说了,朱旸初来乍到肯定没地方去,就别在外头花冤枉钱了,不如就住我家里。”

顾蛮生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问道:“你住哪儿?”

“龙岗那边,离工厂近。”

顾蛮生继续问:“伟哥在哪儿高就?”

“一家叫宏康的电子加工厂,早些年加工电子琴、电子表,现在加工电话机还有电脑,反正来什么加工什么,待遇可以,还包吃包住。”

“我知道,典型的三来一补。”顾蛮生明显来了兴趣,问阿伟,“你们工厂还招人吗?”

听这意思是要去工厂做工,朱旸忙道:“生哥,咱们好歹是大学生……”

“大学生怎么了?大学生就不能去工厂了?再说你连瀚大的凳子还没坐热呢,充其量就是高中毕业。”顾蛮生打定的主意是不会改的,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只笑着一钩朱旸的肩膀,“走,说好的,我请你还有你老乡吃饭。”

顾蛮生带着朱旸与阿伟,看似熟门熟路地在深圳的街道间穿梭,他大手大脚惯了,小摊子、小馆子都不入眼,最后停在了一家饭店门口,高楼邃阁古色古香,明显不便宜。不比其他饭店酒楼名字里都有“兴”啊“旺”啊这些字眼,黄檀匾额上“桂荷饭店”四个镏金大字,顾蛮生仰着头,眯缝着眼看它一晌,说:“还挺风雅,就在这儿吃了。”

朱旸一看这饭店里金碧辉煌的装潢,忙扯顾蛮生的衣袖:“这儿看着太贵了。”

阿伟也小声提醒道:“这家不行,你看一个客人都没有,肯定宰客。”

“这叫开门宴,砢碜了还能开门吗?”顾蛮生对老乡的规劝置若罔闻,好像越贵还越高兴,迈开大步就进了饭店。

店里客稀,挑大堂中央的位置坐下,顾蛮生也懒得点单,得知阿伟不忌口,便招来服务生,相当阔气地说:“三个人,你们这里有什么好菜,你看着张罗吧。”

对深圳本地人来说,顾蛮生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揭示了他外乡人的身份,更是任君宰杀之意。几个菜,粗粗一算得两三百,顾蛮生犹嫌不够,还额外叫了一瓶五粮液。朱旸直呼心疼:“有钱也不能瞎折腾,这酒就别点了,我跟阿伟也都不是会喝酒的人。”

“你们不会我会啊,”顾蛮生眼珠骨碌一转,轻声道,“再说了,这瓶酒老板会请客的。”

朱旸与阿伟不解其意。等饭吃的差不多了,顾蛮生高抬起手,招来了一个服务生,扬声道:“你们老板在不在,我要找他。”

服务生一身紧巴巴不合身的礼服,不知顾蛮生找老板什么事情,先点头哈腰赔不是:“老板是在的,就是……我先问一声,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菜还可以,”顾蛮生一听老板人在,嘴角已有一丝笑意,“但你们饭店的名字实在不好。”

不是菜品有问题,服务生吁出一口气,笑了:“我们饭店名字怎么不好了?”

“我看你这大堂里挂着一幅画,上面提了一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你们的店名就是这么来的?”

“对,”服务生点头道,“一方面,我们主打的是淮扬菜,另一方面,‘桂’和‘荷’的谐音都比较吉利,老板信这个。”

桂字谐音“贵”,荷字谐音“和”,这幅花鸟国画挂在大堂醒目位置,名字就叫《富贵祥和》。

“错就错在这两个字上,”顾蛮生自说自话地站起来,推开椅子就走,“我跟你也说不上,找你们老板去。”

顾蛮生人高腿长,服务生跟不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去。朱旸与阿伟对视一眼,都撂下了筷子,他们紧张得空咽唾沫,都担心顾蛮生吃霸王餐得被人报警抓起来。然而没想到,下一刻,顾蛮生就笑眯眯地回来了,他说:“刚刚老板说,这顿饭他请了。”

朱旸与阿伟将信将疑,还坐着不动,顾蛮生已经大步生风地离开了饭店,服务生还给他们开门,真的没提结账的事情。朱旸加快脚步跟上去,追着问顾蛮生怎么回事,顾蛮生笑而不答,一脸的神神秘秘。

三个人酒足饭饱,又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阿伟的住处。阿伟没念高中就南下打工,年纪没比朱旸大出多少,却已经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生日子。因为打算结婚,主动放弃了宏康包吃住的福利,多折算了一点薪水,与人合租了房子。五十多平方米的两室一厅,螺蛳壳大的地方挤下了八个人,其中还有三对小夫妻。阿伟多出了一点租金,拿到了七平方米不到的一间小卧室,关上门就是独立天地,谁也碍不着他。

阿伟的同居女友叫秀秀,跟几个小姐妹合伙经营了着一家发廊,她出资占大头,所以发廊就叫“秀秀美发沙龙”。秀秀人长得一般,但身段妖娆,乍一眼是“未见其人,先见其胸”,而且打扮得相当时髦,一头洋气的褐色鬈发不说,眉毛也刮尽了,只用深青色的色料文了细细挑高的两道。明明年纪不大,这两道兀立着的细眉莫名显得她目光棱棱,老成又精明。

顾蛮生笑称阿伟好福气,一通奉承,明着是夸阿伟,实则几句话就把秀秀给夸美了。

秀秀不知道三个男人饱腹而归,早做好了几道家常菜,在小卧室里展开一张折叠圆桌,又在四周摆上了四只塑料板凳。

朱旸刚想说自己已经吃过了,被顾蛮生一个善解人意的眼色堵了回去:别人挽着袖口,忙里忙外张罗半天,你总是要捧场的。

饭桌上,阿伟主动提起了中午在桂荷饭店被免单一事,秀秀听了相当好奇,追着问:“怎么说了个店名不行,就让你们免单了?”

顾蛮生还想故作神秘,但拗不过秀秀的热情,只得坦白道来。他问身边的朱旸:“‘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句诗出自哪里?”

朱旸道:“不就是柳永的《望海潮》吗?说的是江浙一带十分富庶,那饭店就是做江浙菜的,这名字不是挺吉利也挺合适的吗?”

“一看就是中学语文没学好,那你知不知道,就是这首词间接导致了北宋王朝的灭亡?”顾蛮生见这一屋男女个个凝神屏息,听得十分认真,越发得意地讲下去,“我当时就跟那老板说了这个典故,金国第四个皇帝叫完颜亮,偶然读到了这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发现这诗里描写的大宋也太美丽富庶了,当场一拍脑门,动起了发兵南征的心思。你们说,这么个跟亡国挂钩的名字,还富贵祥和呢,不财尽人亡就不错了。”

阿伟听得懵懵懂懂,还是一脸不可置信:“这么说倒是有点道理,可你明明触了他的霉头,他怎么还反过来请你吃饭了?”

“因为我还给他提了一些别的风水建议,我问他是不是店里生意不好,其实我们坐那儿老半天都没再来一个客人,这不明摆着吗?”

秀秀脸颊发红,两眼放光地问:“你还懂风水啊?大学里教的?”

“大学里哪能教这个啊?都是我在解放路天桥底下听人瞎掰的。风水学里还有两句话,叫‘法不空出、遇衰不润’,意思是别人替你指点风水,你是一定要给钱的,只有三种情况可以不用给钱,给了对方也不收:一是你阳寿将尽,二是你大祸临头,三是你再无好运,算了也白算,改了也白改。我给那老板指点完风水后刻意不提收钱的事,他还不乐意了,死乞白赖要请我这一顿。”

阿伟与秀秀面面相觑:“你们大学生也太厉害了。”

顾蛮生这会儿谦虚起来:“我也是听说广东这边风水文化氛围浓厚,看那饭店的布局还有摆件,明显老板是懂点皮毛的,所以想着试试吧,没想到对方还真信了。”

阿伟与秀秀仍啧啧称奇,朱旸倒挺镇定,夹了块玫瑰豉油鸡道:“一顿饭算什么厉害?顾蛮生的本事是能把你卖了,你还乐颠颠地给他数钱呢。”

一开始,秀秀是觉着这事儿有趣,捎带着觉得顾蛮生有趣,但一听朱旸这话,心里那点隐忧就被唤了起来。顾蛮生这个人,看似轻浮油滑,实则一身的本事与手段就藏在这样无规无矩的外表下。

饭后,顾蛮生与朱旸先进房间收拾行李,秀秀留在厨房收拾碗筷,她悄悄捅了阿伟一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你这个老乡看着挺踏实,可他带来的这个,这个顾蛮生……我总觉得,早晚得惹出大乱子。我记得你说过,他就是惹事惹得被学校开除了?”

“你小点声,听说是打架被开除的,年轻人难免火气大点……”

说话间,顾蛮生从房里走了出来,笑着喊了秀秀一声“嫂子”,要来帮秀秀刷碗。他自来熟得很,这会儿已经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不用不用,你们坐了一天的火车,好好休息吧。”秀秀冲顾蛮生扯了个笑,又瞟瞟身边的阿伟,越对比越觉得自己的男人被衬得灰头土脸,老实木讷,说不准哪天还真就被对方给卖了。这样一想,未免开始杞人忧天,扯到一半的嘴角完全耷拉下来,实实在在地忧郁了。

这一晚,顾蛮生就与朱旸在七平方米的卧室里打地铺,两个人高腿长的大小伙子挤在地上,翻个身都不行。顾蛮生戴着耳机,两手抱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发愣。随身听里的窦唯仍在不知疲倦地嘶吼“明天更漫长”,这盘带子是他临走前曲颂宁送给他的。

只有一轮明月共此时,隔着汉海距离深圳的一千四百千米长路,他无可抑制地想起了曲夏晚。

正“曾经沧海难为水”呢,身旁的朱旸忽然焦躁地翻了个身,伸手抽出脑后的枕头,气咻咻地盖在了自己脸上。动作太大,一下就惊动了身边人,顾蛮生取下一只耳机,一听就明白了。

原来是隔壁房里另一对小夫妻正在“办事”,男方气喘如牛,女方咿咿呀呀地喊着。可能已经收着来了,但这种装潢简陋的群租房基本谈不上隔音,越有心压抑,越听着撩人心肠。

朱旸整个人正小幅度地、不安地颤抖着,顾蛮生扭过头,取下对方盖脸的枕头,低声问:“想姑娘了?”

血气方刚的小伙儿,想也正常。朱旸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一张脸烧得通红,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亮。

顾蛮生笑了:“我也想。”

然后他把自己另一只耳机也摘下来,一手拿着一只,绕过朱旸的脖子,将两只耳机全替他戴上。

“睡吧。”待朱旸闭上眼睛,顾蛮生再次仰面躺下,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他在深圳的第一夜,就在阵阵“干呀”“来呀”的叫喊声中对付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