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韻答張沙河 〔一〕

張侯堂堂身八尺 〔二〕 ，老大無機如漢陰 〔三〕 。猛摩虎牙取吞噬 〔四〕 ，自嘆日月不照臨 〔五〕 ，策名日已汙軒冕 〔六〕 ，逃去未必焚山林 〔七〕 。我評君才甚高妙，孤竹截管空桑琴 〔八〕 。四十未曾成老翁 〔九〕 ，紫髯垂頤鬱森森 〔一〇〕 。眉宇之間見風雅 〔一一〕 ，藍田煙霧生球琳 〔一二〕 。胸中碨磊政須酒 〔一三〕 ，東海可攬北斗斟 〔一四〕 。古人已悲銅雀上，不聞向時清吹音 〔一五〕 。百年毁譽付誰定 〔一六〕 ？取醉自可結舌瘖 〔一七〕 。使公繫腰印如斗 〔一八〕 ，駟馬高蓋驅駸駸 〔一九〕 。親朋改觀婢僕敬，成都男子寧異今 〔二〇〕 ？又言屋底甚懸罄 〔二一〕 ，兒婚女嫁取千金 〔二二〕 。古來聖賢多不飽 〔二三〕 ，誰能獨無父母心 〔二四〕 ？衆雛墮地各有命 〔二五〕 ，强爲百草憂春霖 〔二六〕 。艾封人子暗目睫，與王同牀悔沾襟 〔二七〕 。隴鳥入籠左右啄 〔二八〕 ，終日思歸碧山岑 〔二九〕 。一生能幾開口笑 〔三〇〕 ？何忍更遣百慮侵 〔三一〕 ？忽投雄篇寫逸興 〔三二〕 ，仰占乾文動奎參 〔三三〕 。自陳使酒嘗駡坐 〔三四〕 ，惜予不與朋合簪 〔三五〕 。君材蜀錦三千丈 〔三六〕 ，要在刀尺成衣衾。南朝例有風流癖 〔三七〕 ，楚地俗多詞賦淫 〔三八〕 。屈原《離騷》豈不好？祇今漂骨滄江潯 〔三九〕 。正令夷甫開三窟 〔四〇〕 ，獵以我道皆成禽 〔四一〕 。温恭忠厚神所勞 〔四二〕 ，於魚得計豈厭深 〔四三〕 ？丈夫身在要勉力，豈有吾子終陸沉 〔四四〕 ？鄙人相士蓋多矣 〔四五〕 ，勿作蔡澤笑噤吟 〔四六〕 。

〔一〕 元豐二年作。張沙河：原題下注：“知邢州沙河縣。”邢州鉅鹿郡，屬河北西路，治龍岡縣（今河北邢台市）。

〔二〕 堂堂：容貌氣度不凡。《論語·子張》：“堂堂乎張也。”《後漢書·伏湛傳》：“容貌堂堂，國之光輝。”

〔三〕 老大：年老。《文選·古辭·長歌行》：“少壯不努力，老大乃傷悲。”無機：没有機心，即無智巧變詐之心。漢陰：漢水之南。此指《莊子·天地》中的“漢陰丈人”：“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爲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滑滑然用力甚多。”子貢問爲何不用機械汲水，丈人答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吾非不知，羞而不爲也。”

〔四〕 猛摩句：《法言·重黎篇》：“（茅）焦逆訐而順守之。雖辯，劘虎牙矣。”劘通摩。茅焦爲秦始皇時齊人，時太后私通嫪毐，始皇車裂之，遷太后於别宫，茅焦冒死進諫，始皇遂迎回太后，封茅爲上卿。虎牙：指始皇。取吞噬：自召災禍。此言張沙河曾冒犯有權勢者，所指未詳。

〔五〕 自嘆句：《詩·邶風·日月》：“日居月諸，照臨下土。”此寫張沙河未受賞識。

〔六〕 策名：謂出仕。《左傳·僖公二十三年》：“策名委質。”《疏》：“古之仕者，於所臣之人書己名於策，以明系屬之也。”軒冕：軒車與冕服，指官位爵禄。《莊子·繕性》“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

〔七〕 逃去句：用介子推事。介子推從晉文公流亡，文公歸國，賞賜功臣，未及介子推，推與母俱隱，至死不見。事見《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作“介之推”，《史記·晉世家》作介子推，又見於《吕氏春秋·介立篇》，均未及焚山林事。至《新序·節士篇》則曰：“（文公）求之不能得，以謂焚其山宜出。及焚其山，遂不出而焚死。”又《三國志·魏志·阮瑀傳》注引《文士傳》：“太祖雅聞瑀名，辟之不應，連見偪促，乃逃入山中。太祖使人焚山，得瑀。”裴松之以爲此事虚妄。按：以上三句是爲張沙河怨嘆，即使辭官逃去，君上亦不會来尋找的。

〔八〕 孤竹句：古時截竹以爲律管。《吕氏春秋·古樂》：“昔黄帝令伶倫作爲律，伶倫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陰，取竹於嶰谿之谷，以生空竅厚鈞者，斷兩節間，其長三寸九分，而吹之以爲黄鍾之宫。”此指竹管樂器。《周禮·春官·宗伯》：“孤竹之管，雲和之琴瑟”，“孫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孤竹：獨生之竹。空桑：傳説中山名，在魯，一説在楚，出琴瑟之材。此以管弦之妙音喻張之才。

〔九〕 此句謂年未四十，已成老翁。《文選》魏文帝《與吴質書》：“已成老翁，但未白頭耳。”杜甫《君不見簡蘇徯》：“丈夫蓋棺事始定，君今幸未成老翁。”

〔一〇〕 紫髯：原指孫權。《三國志·吴志·吴主傳》注引《獻帝春秋》：“張遼問吴降人：‘向有紫髯將軍，長上短下，便馬善射，是誰？’降人答曰：‘是孫會稽。’”此狀張之容貌。森森：茂密貌。

〔一一〕 眉宇句：枚乘《七發》：“陽氣見於眉宇之間。”眉宇：指容貌。杜甫《八哀詩》：“汝陽讓帝子，眉宇真天人。”風雅：風流儒雅。

〔一二〕 藍田：即今陝西藍田縣，藍爲一種美玉，因縣産玉，故名。此以玉喻風度人品。《三國志·吴志·諸葛恪傳》注引《江表傳》：“恪少有才名……（孫）權見而奇之，謂（其父）謹曰：‘藍田生玉，真不虚也。’”李商隱《錦瑟》：“藍田日暖玉生煙。”司空圖《與極浦書》：“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球琳：《尚書·禹貢》：“厥貢惟球琳琅玕。”球琳皆玉名。

〔一三〕 碨磊：即壘塊，心中鬱結的不平之氣。《世説新語·任誕》：“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政：通正。

〔一四〕 東海句：攬：挹取。《詩·小雅·大東》：“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楚辭·九歌·東君》：“援北斗兮酌桂漿。”北斗：北斗七星，形如杓，故云。此言飲酒之豪。

〔一五〕 古人二句：建安十五年，曹操建銅雀、金虎、冰井三臺於鄴城西北隅，銅雀臺高十丈，有殿屋百餘間，於樓頂置銅雀，舒翼若飛，故名，見《水經注》卷十。《文選》陸機《弔魏武帝文》引曹操《遺令》：“吾婕妤妓人，皆著銅爵臺，於臺堂上，施八尺牀繐帳，朝晡上脯糒之屬，月朝十五，輒向帳作妓，汝等時時登銅爵臺，望吾西陵墓田。”文中云：“苟形聲之翳没，雖音景其必藏……登爵臺而羣悲，眝美目其何望？”又謝朓《同謝諮議銅雀臺詩》：“鬱鬱西陵樹，詎聞歌吹聲？”鮑照《擬行路難》：“不見柏梁、銅雀上，寧聞古時清吹音？”此即用謝朓、鮑照詩意。

〔一六〕 毁譽：《論語·衛靈公》：“吾之於人也，誰毁誰譽？”《列子·楊朱》：“矜一時之毁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

〔一七〕 取醉句：杜甫《撥悶》：“乘舟取醉非難事。”結舌：緘口不言。《漢書·李尋傳》：“智者結舌，邪偽並興。”瘖：不説話。

〔一八〕 印如斗：《世説新語·尤悔》：“周（顗）曰：‘今年殺諸賊奴，當取金印如斗大繫肘。’”

〔一九〕 駟馬句：《漢書·于定國傳》：“少高大閭門，令容駟馬高蓋車。……子孫必有興者。”此又用司馬相如事。《太平御覽》七十三引《華陽國志》：“升遷橋在成都縣北十里，即司馬相如題橋柱曰：‘不乘駟馬高車，不過此橋。’”駸駸：馬疾行貌。

〔二〇〕 親朋二句：據《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爲蜀郡成都人，與臨邛卓王孫之女文君相愛私奔，以賣酒爲生，卓王孫聞而恥之，爲杜門不出。相如富貴後，奉使通西南夷，“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蜀人以爲寵。於是卓王孫、臨邛諸公皆因門下獻牛酒以交驩。”孟郊《送韓愈從軍》詩：“親賓改舊觀，僮僕生新敬。”此即化用孟詩。以上用富貴之短暫、世態之炎涼勸慰對方，不必嘆老嗟卑。

〔二一〕 懸罄：空無所有，極度貧困。《左傳·僖公二十六年》：“室如縣罄，野無青草。”

〔二二〕 兒婚女嫁：古人認爲兒女婚姻是生活之一大累，《後漢書·向長傳》及《南齊書·蕭惠基傳》皆有“婚嫁畢”之嘆。

〔二三〕 古來句：以下又爲山谷之勸慰。此用李、杜句律。李白《將進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杜甫《錦樹行》：“自古聖賢皆薄命。”

〔二四〕 父母心：《孟子·滕文公下》：“父母之心，人皆有之。”

〔二五〕 衆雛句：傅玄《豫章行·苦相篇》：“男兒當門户，墮地自生神。”墮地：指降生。嵇康《幽憤詩》：“窮達有命，亦又何求！”此又暗用梁范縝語：“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中。”（《南史·范縝傳》）

〔二六〕 强爲句：山谷《書贈俞清老》云：“男女昏嫁，緣渠儂墮地自有衣食分齊，所謂誕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其不應凍餓溝壑者，天不能殺也。今蹙眉終日者，正爲百草憂春雨耳。”與此詩意相同，即不必爲兒輩的成長過分憂慮。

〔二七〕 艾封二句：《莊子·齊物論》：“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牀，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艾：麗戎國地名；封人：守邊境之官。暗目睫：認識不清。《史記·越王句踐世家》：“齊使者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貴其用智之如目，見豪（毫）毛而不見其睫。今王知晉之失計，而不自知越之過，是目論也。’”

〔二八〕 隴鳥：指鸚鵡。隴，指隴山，又稱壠坻。禰衡《鸚鵡賦》：“命虞人於隴坻，詔伯益於流沙。跨崐崙而播弋，冠雲霓而張羅……爾迺歸窮委命，離羣喪侣，閉以雕籠，翦其翅羽。”李商隱《五言述德抒情……》：“隴鳥悲丹觜，湘蘭怨紫莖。”

〔二九〕 碧山岑：李白《聽蜀僧濬彈琴》：“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韓愈《城南聯句》：“遥岑出寸碧。”

〔三〇〕 一生句：《莊子·盜跖》：“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白居易《喜友至留宿》：“人生開口笑，百年都幾回。”杜牧《九日齊山登高》：“塵世難逢開口笑。”

〔三一〕 百慮：各種思慮。《易·繫辭》：“一致而百慮。”杜甫《羌村三首》之二：“撫事煎百慮。”以上爲山谷勸慰對方不必憂慮，人生之否泰窮達均無一定。

〔三二〕 雄篇：雄文，有才氣魄力的詩文，此指對方給山谷的詩。逸興：飄逸清雅的興致。王勃《滕王閣序》：“逸興遄飛。”

〔三三〕 占：觀察。乾文：天文，即天上的星象。《易·説卦》：“乾，天也，故稱乎父。”奎：星名，二十八宿之一，西方白虎七宿之首宿，有星十六顆。奎星主文章，因其屈曲相鈎，似文字之畫。參：星宿名，西方白虎七宿之末一宿，有星七顆。此句贊揚張沙河之文才。

〔三四〕 自陳：自己陳述。使酒：乘着酒性發泄。《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灌夫爲人剛直使酒”，曾於武安侯田蚡的酒宴上駡臨汝侯，武安侯“劾灌夫駡坐不敬”。

〔三五〕 朋合簪：《易·豫》：“勿疑朋盍簪。”盍：即合；簪：疾、快（據王弼注）。原意爲對人不疑，則朋友很快會聚合而來。此用如動詞，猶“交友”。

〔三六〕 君材句：以錦喻人才華，古時甚多。如《南史·江淹傳》記江淹晚年才思衰退，“夜夢一人自稱張景陽（協），謂曰：‘前以一匹錦相寄，今可見還。’”江淹還錦，文章遂日替。蜀錦爲錦中珍品，《初學記》卷二十七引《丹陽記》：“歷代尚未有錦，而成都獨稱妙。故三國時魏則市於蜀，吴亦資西蜀，至是始乃有之。”三千丈：極言其長大。

〔三七〕 南朝句：風流指才氣俊發，脱略形跡的風度氣質。《世説新語·品藻》：“（韓康伯）居然有名士風流。”《晉書·王獻之傳》：“風流爲一時之冠。”足見其時多以風流相尚，以至成癖。癖：嗜好。《晉書·杜預傳》：“預常稱：（王）濟有馬癖，（和）嶠有錢癖。武帝聞之，謂預曰：‘卿有何癖？’對曰：‘臣有《左傳》癖。’”

〔三八〕 楚地句：王逸《楚辭章句·九歌序》：“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淫：過分。《法言·吾子篇》：“辭人之賦麗以淫。”

〔三九〕 屈原二句：化用揚雄《反離騷》批評屈原投水自沉：“卷薜芷與若蕙兮，臨湘淵而投之；棍申椒與菌桂兮，赴江湖而漚之。費椒稰以要神兮，又勤索彼瓊茅，違靈氛而不從兮，反湛（沉）身於江皋！”山谷常以此勸人與時同波，不必自絶於世。其《次韻答常甫世弼二君》云：“勿學《懷沙》賦，離魂不可招。”《次韻答宗汝爲初夏見寄》：“終不作湘纍，憔悴吟杜若。”潯：水邊地，枚乘《七發》：“弭節乎江潯。”

〔四〇〕 夷甫：晉王衍字。《晉書·王衍傳》：“衍雖居宰輔之重，不以經國爲念，而思自全之計……乃以弟澄爲荆州，族弟敦爲青州。因謂澄、敦曰：‘荆州有江漢之固，青州有負海之險，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爲三窟矣。’”三窟：《戰國策·齊策四》載馮諼説孟嘗君曰：“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

〔四一〕 獵以句：山谷《奉和文潛贈無咎篇末多見及……》詩：“安得八紘罝，以道獵衆智。”與此意同，謂世人任智用巧，未足爲能，只有得道纔能無往而不可；换言之，以道統智，萬物皆在掌握中。《淮南子》論之甚夥，如《詮言訓》云：“天下不可以智爲也，不可以慧識也……故得道則愚者有餘，失道則智者不足。”“釋道而任智者必危，棄數而用才者必困。”而其所謂“道”，即是無爲而自然之道，如《主術訓》云：“無爲者道之宗，故得道之宗，應物無窮。”“是故聖人舉事業，豈能拂道理之數，詭自然之性……是以積力之所舉，無不勝也，而衆智之所爲，無不成也。”又《法言·學行篇》：“耕道而得道，獵德而得德。”“獵”字用法仿此。禽：通擒。

〔四二〕 温恭句：《詩·商頌·那》：“温恭朝夕。”《論語·學而》：“夫子温良恭儉讓以得之。”又《詩·大雅·旱麓》：“豈弟君子，神所勞矣。”《箋》：“勞，勞來，猶言佑助。”《左傳·僖公五年》：“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神所馮（憑）依，將在德矣。”此謂有仁厚美德者，神將會幫助他。

〔四三〕 於魚句：《莊子·徐无鬼》：“於魚得計。”又《庚桑楚》：“故鳥獸不厭高，魚鱉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此言韜晦藏身，正可適性逍遥。

〔四四〕 陸沉：《莊子·則陽》：“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此謂沉晦不顯。

〔四五〕 鄙人句：《史記·高祖本紀》：劉邦微時，吕公謂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無如季（劉邦）相，願季自愛。”此用其勸人自重意。相：看相。

〔四六〕 勿作句：據《史記·蔡澤列傳》，蔡澤爲戰國時燕人，貌醜而從唐舉相，唐舉曰：“吾聞聖人不相（不可貌相），殆先生乎？……蔡澤笑謝而去。”揚雄《解嘲》：“蔡澤雖噤吟而笑唐舉。”《漢書·揚雄傳》引此文，顔師古注：“噤吟，顉頤之貌。”即曲頤，面頰歪曲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