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古文入门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二)通 读

文字本是语言的代用品,它是用来记录有声语言的。因此,就造字方面来说,汉字是表意文字,形与义有密切关系;就用字方面来说,则多着眼于声音,并不很重视字形。在古文中,用字“如今人之写别字,用其形不用其义,而但取其音者”,字义只跟字音发生关系,只能读其音以通其意。这一现象,极为常见。例如:“名列前茅”这个成语,在词书中往往把“茅”解为“茅草”,引《左传》杜预注“时楚以茅为旌识”,说是春秋时楚国用茅草做旌旗。似乎言之有据。但茅草做旌旗实在匪夷所思,正如清人王引之说的“茅为草名,旌则旗章之属,二者绝不相涉”[1]。这里的“茅”,只能是古人“用其形不用其义而但取其音者”,本字当作“旄”。“旄,正字也;茅,借字也”[2]。“旄”即旄牛尾。古代常用旄牛尾绑在竹木杆上用来指挥,就是原始的旗子。因而,古人称旌旗也叫“旄”。《公羊传·宣公十二年》:“郑伯肉袒,左执茅旌,右执鸾刀,以逆庄王。”这段话在《新序》卷四《杂事》中,“茅旌”正写作“旄旌”。可见“茅”通“旄”,“名列前茅”就是“名列前旄”。杜注“时楚以茅为旌识”的“茅”也应读作“旄”。

汉字中本有作旗子讲的“旄”字,但在这里却不用,而借用一个读音相近的“茅”字来代替,这就是古音通假,或称古字通假。被代替的字,叫做本字;用来代替的字,叫通假字。

为什么“本有其字”古人不用,却要用同音或音近的字来代替呢?通假字的出现,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汉字的性质虽是表意的,应该是词有本字,字有本义。但是,要求古人在使用文字时,处处都要用本字本义,是不可能的。由于汉字几经变化,西汉以前又没有一部字书可以作为依据,一般人是无法区分正字和别字的。因而在摇笔为文时,往往不自觉地用了通假字。清人陈澧说:“古人所以用通借字者,实以无分部之字书,故至于歧异耳。《说文》既出,而用通借之字者少矣。”[3]这是符合古人用字的实际情况的。其次,在唐代以前,人们要读书,全靠手抄。而且往往是先生口授,学生记录。因而经常会遇到仓卒不得其字的情况,那么就只有用同音或音近的字来代替。这种代替,多半是用常见的同音字去代替生僻的本字。如:

武使从事廉得其罪。

——《汉书·何武传》

颜师古注:“廉,察也。”“廉”,从广,兼声,本义是“廉隅”,无“察”义。“廉”作“察”解,是“覝”的通假字,《说文解字》“覝,察视也;从见,㶣声,读若廉”。

君释三国之图以鸠其民,君之惠也。

——《左传·隐公八年》

“鸠”在这里是聚集的意思。但“鸠”本鸟名。作“聚集”解,是“勼”的通假字。《说文解字》:“勼,聚也;从勹,九声,读若鸠。”

古人使用通假字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由于受书写工具的限制,写字比较困难,因而常用笔画较简的同音字去代替笔画较繁的本字。如:

赵使人微捕得李牧,斩之。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这里的“微”是侦察、伺候的意思,应是“覹”的通假字。《说文》:“覹,伺也。”

殷商之旅,其會如林。

——《诗·大雅·大明》

“會”是“旝”的通假字。“旝”是古代一种旗子。

上二例,都是以形声字的声旁字代替本字。所谓以简代繁,多数是如此。这种现象,前人又称为“省文”或“省文假借”。

熟悉古音通假现象,对于阅读古书是很必要的。清代学者俞樾说:“读古人书,不外乎正句读,审字义,通古文假借。而三者之中,通假借尤要。”[4]有的学者甚至认为不明通假就不能读古书[5]。这都是因为古音通假在古代特别是周秦时代的古籍中,是极为常见的现象。汉人注经已经注意到这一点,经常用“读为”、“读曰”来加以说明。清代学者更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摆脱字形的束缚,以音求义,因而在古书的训释方面有一个很大的突破。段玉裁说:“自尔雅而下训诂之学,不外假借、转注二端。”[6]他说的转注,指的是字义的互训;他说的假借,主要就是指说明通假。正由于古音通假现象在古籍中极为常见,所以,指明本字在训诂学上就占有突出位置。

不过,我们阅读古书,并没有必要把古文中所有通假字都找出来,用本字去破借字。因为有不少通假字,在古代早已流行,而本字本义反被废弃。这就是所谓“借字行而本字废”和“借义行而本义废”[7]。如“杜绝”的“杜”本字应作“”。在古文中却多借用本义是“甘棠”的“杜”来表示,本字“”反而废弃不用。“前后”的“前”,本字是“歬”。但在古代就很少有人用这个本字,而借用表裁剪意义的“前”来代替。“歬”字反而销声匿迹。对“前”字来说,是“借义行而本义废”,对“歬”字来说,是“借字行而本字废”。对于这一类现象,注释家已不看作是通假,阅读时也可以不必追根求源。必须引起重视的是另一种情况,有不少通假字,用法并没有固定,在古文中和本字并行,“学者改本字读之,则怡然理顺;依借字解之,则以文害辞”[8]。如不明通假,望文生训,就会指鹿为马,铸成大错。

宋代王安石写过一部《三经新义》,书中对《诗经·七月》“八月剥枣”一句解释说:“剥枣者,剥其皮而进之,养老故也。”据说,他把书送呈神宗以后,一天,出去散步,走到一间茅屋前,见一老妇,问她主人哪里去了,回答说,扑枣去了。王安石听了嗒然若失,回去后立即写了一份奏章给神宗,请求将上述十三字解说删去。因为他从实际语言中,发现对“剥”字的理解错了。“剥”在这里不是剥皮的“剥”,而是“攴(扑)”的通假字,是击打的意思[9]。类似这样的例子,在前人注释中并不罕见。如:

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

——《史记·刺客列传》

“腐”是“拊”的通假字,“拊”是拍打的意思。“拊心”就是捶胸。《战国策·燕策》记这段话,正写作“切齿拊心”。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却说:“腐亦烂也。”后人多不察,往往沿用其误。于是有的注作“腐心,恨得好像那颗心也熬煎得腐烂了”。

虽得天下,吾不生也,兄与我齐国之政也。

——《管子·大匡》

“兄”借作况且的“况”。唐国子博士尹知章却解释说:“召忽称管仲为兄。”[10]

俄而,柳生其左肘。

——《庄子·至乐》

“柳”是“瘤”的通假字。前人却误解为杨柳。王维《老将行》也说:“今日垂杨生左肘。”[11]

通假是以声音做桥梁来沟通的,借字和本字读音必须相同或相近,即通读。这是古音通假的一条原则,所以黎锦熙称它为“纯音标文字”。而更多的是音近通假,也就是双声迭韵的通假。近人胡朴安说:“假借之例,不外双声迭韵。吾人读古书而不能通,当以双声迭韵求之,而得其本字,本字既得,训诂易明,则书义了然矣。”[12]可见通读的道理,并不高深。近人杨树达在考证《叔多父盘》“受害福”的“害”是“”的通假字之后说:“所谓通读者,即依‘害’字之音,求一与‘福’字相贯的同音字是也。”[13]“害”与“”,古代是同音字,“”的意义是“大”,“大”与“福”意义相贯,“受害福”即受大福的意思。这就叫“通其读”了。同音字到哪里去找呢?近人黄侃说:“大抵见一字,而不了本义,须先就《切韵》同音之字求之。不得,则就古韵同音求之,不得者,盖已尠。如更不能得,更就异韵同声之字求之。”[14]由于古韵部的研究,资料较多,也较可靠。因此,“迭韵易知,双声难晓”[15]。一般也就认为古文中以迭韵通假为常见。但据有些学者研究,认为“古人转注、假借多取双声”[16]

当然,这里说的音同、音近(双声迭韵),指的都是古音。由于语音的发展变化,有些通假字,今天读起来和本字音已不同,甚至相差很远。但在古代读音却是相同或相近的。如: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孟子·告子》

这里的“拂”通辅弼的“弼”。“拂”与“弼”依现代读音,声、韵、调均不同。由于古代没有轻唇音(唇齿音)[17],现代的轻唇音,古代一般读作重唇音(双唇音)。也就是说,现代汉语中的声母f,古代读作b或p。所以,“拂”与“弼”古代是双声字。

秋八月,有白蛾群飞蔽日。

——《汉书·元帝纪》

这里说的“白蛾”就是“白蟻”,“蛾”是“蟻”的通假字。“蛾”和“蟻”都从“我”得声,古音相同。但到中古读音已起了变化。唐人颜师古注《汉书》,也就不能通读,误认为“蛾,若今之虫蛾类也。”

掌握一定的古音韵知识,对于识别古音通假是很必要的。清人在通读方面能度越千古,就是由于自清初顾炎武作《音学五书》以后,古音大明,“古音明而古义往往因之而明”[18]。反之“不明古音者,不足以识假借”[19]。但对一般读者来说,这样要求,有些不切实际。在这种情况下,有时可以从字形上取得帮助。因为汉字中绝大多数是形声字。凡是声旁相同的,一般在上古读音是相同或相近的。所以我们可以从形声字的声旁上探出古音相同、相近的消息,作为我们识别通假的向导。如:

填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汉书·高帝纪》

“填”是“镇”的通假字。“填”、“镇”同从“真”得声,上古读如田。

冯忌接手免首,欲言而不敢。

——《战国策·赵策》

“免首”即“俛(俯)首”,“免”是“俛”的通假字。“俛”以“免”为声旁,所以两字读音相近。

古音通假的研究及其在阅读中的运用,可以帮助我们疏通古书,确切理解文意,解决古书中的一些疑难。甚至能发前人之所未发。但是,我们又必须防止通假的滥用。清代学者如王念孙等,讲究“以音求义”,但“事实上他们不是简单地把两个音同或音近的字摆在一起,硬说它们相通,而是:(一)引了不少证据;(二)举了不少例子。这样就合于语言的社会性原则,而不是主观臆断的”[20]。不能为追求新颖可喜,而使古音通假成为穿凿附会的法宝。据说,有人曾武断地认为,“庄周”就是“杨朱”,因为“庄”、“杨”迭韵,“周”、“朱”双声。音近相通[21]。这当然只能作为笑料罢了。古音通假虽然往往是书写人一时仓卒不得其字而写的同音借代字,但它能流通,是得到社会公认、符合习惯的。在一定时期写法也比较一致。魏晋以后,古文用字逐渐固定,更不允许任意借用同音字。如唐代以“口蜜腹剑”闻名的权贵李林甫,一次,贺人生子,手书“闻有弄麞之庆”,把“璋”写成“麞”,虽然读音相同,却不能作通假看待,因为得不到社会公认,只能使得客人们“视之掩口”[22]

古文中有不少字、词很难懂,情况比较复杂。因此,在运用古音通假知识研究古书字义时,必须慎重。尤其不能在不明古音的情况下,根据现代读音滥用通假。

学会通读,还必须认识古文中另外一种文字通用现象。那就是所谓古今字。段玉裁说:“凡言古今字者,主谓同音而古用彼,今用此。”[23]就是说,古字和今字是不同历史时期,表示同一意义的两个不同形体的同音字 。它是由于文字孳乳、词义分化等原因造成的。如《人民文学》一九七七年第五期,刊登了叶圣陶先生一首旧体诗,标题是《〈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出版欣然有作》,其中有一句“亿众欢腾神弥王”,有的读者见了,误认为“神弥王”是古代神话中的帝王。不知道“王”是“旺”的古字。“神弥王”是精神更加旺盛的意思。原来“王”字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形体就像火在地上燃烧,本义就是旺盛的意思。后来由于词义的引申,“王”经常用来表“帝王”,人们为了便于区别,又在边上加一个“日”旁,表示旺盛这个意义。这样,同是“旺盛”这个意义,古用“王”,后代用“旺”,它们就被称为古今字。古今的概念是相对的,“周为古,则汉为今;汉为古,则晋宋为今”[24]

这种古今用字不同的现象,在古文中也是比较常见的。如:

宰夫胹熊蹯不孰。

——《左传·宣公二年》

“孰”本义就是“熟”,后来因为常借作疑问代词,人们又在下面加上四点(火的变形)写作“熟”。

犹衣服之有冠冕,水木之有本原。

——《左传·昭公九年》

这里的“原”就是源泉的“源”。“原”字的形体,表示泉水从山厓下流出,正是水源的意思。后来引申为“原来”的“原”,假借为平原的“原”,本字又加水旁,写作“源”。

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何?

——《左传·宣公二年》

“竟”本义是乐曲终了,引申作区域的终线,即“疆界”的意思。后来为了区别,又写作“境”。“反”的本义是“翻”,引申作“回返”,后来这种意思又写作“返”。

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

——《左传·宣公二年》

“辟”就是“避”。“辟”的本义是刑法。作“避”字用,原属本无其字的假借。后来才出现作躲避讲的本字“避”。

从以上所举的例子看,“孰”与“熟”,“原”和“源”,一古一今,就字形和字义的关系说,都是本字。好比某人本有一座房子,后来由于子孙繁衍(字义引申),或被借居者排挤(文字假借),本人搬出,另造新居;“竟”和“境”,“反”和“返”,今字是由古字字义引申而分化出来的。好比某人原与父兄同居,后来成家立业,另起炉灶,自盖新房;“辟”与“避”,古字是假借字,今字是本字。好比某人本无房子,一开始就寄人篱下,后来才有自己的房子。总之,都是同一个人先后住的两幢不同式样的房子。由此我们可以较清楚地认识古今字的来源及其特点。

常见的古今字还有不少,如:

益溢 然燃 县悬 暴曝 其箕 罔網 感憾贾價 责债 弟悌 知智 属嘱 赴讣 受授莫暮 内纳 右佑 道導 解懈 要腰 共供昏婚 田畋 戚慼 禽擒 辟譬 厭壓 炎燄臭嗅 死尸 大太 坐座 契锲 章彰 景影陈阵

以上每对前一字是古字,后一字是今字。古字和今字有时代先后之分,但今字出现后,古字并不是就被淘汰,后人有时仍用古字。而后代人抄写古文又常常改古字为今字,因此,古文中,古字和今字也就成了通用字。

[1] 《经义述闻》卷廿四。

[2] 《经义述闻》卷廿四。

[3] 《俞曲园书札·上曾涤生书》。

[4] 见《东塾读书记》卷十一。

[5] 见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叙》。

[6] 见《六书音均表》。

[7] 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

[8] 见王引之《经义述闻》卷廿二。

[9] 参见《容斋续笔》卷十五。

[10] 见《困学纪闻》卷十。

[11] 参见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卷十二

[12] 《中国训诂学史》第五章。

[13] 《积微居小学述林》卷五《彝器与文字》。

[14] 《黄侃论学杂著·求本字捷术》。

[15]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叙》。

[16] 王国维《观堂集林·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

[17] 见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五。

[18] 陈澧《东塾读书记》卷十一

[19] 《说文通训定声·叙》。

[20] 王力《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一册。

[21] 王力《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一册。

[22] 见黄朝英《靖康缃素杂记》卷十。

[23] 《说文解字注》二上“余”字条。

[24] 《说文解字注》三上“谊”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