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古文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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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言

“古文”这个名称,由来已久,司马迁在《史记·自序》里说:“年十岁,则诵古文。”他说的“古文”,指的就是古代的文献典籍。它是以周秦口语为基础而形成的一种书面语言。我们今天说的“古文”,则还包括后代作家模仿上古汉语书面语言写作的文言文。

古文所使用的语言,虽然同样是汉语,但是今天阅读它,不仅一般读者会有困难,有时连这方面的专家也会感到棘手。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就曾很坦率地对别人说,他读《尚书》有十分之五不理解,读《诗经》也有十分之一二不理解[1]。古文为什么这样难读呢?王国维根据古书的实际情况和自己的阅读体会,总结出三方面原因:一是“讹缺”,二是“古语与今语不同”,三是“古人颇用成语,其成语之意义与其中单语分别之意义又不同”[2]

“讹缺”是古籍中普遍存在的现象。我国的书籍,从竹木到丝帛到纸张,从简篇到卷帙到册页,从口传手抄到刻板及活字印刷,数千百年,期间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也不知经过多少次劫难,造成讹误、缺脱、衍羡、错乱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后人读之,苟无善本相校,必致文义难晓,有索解而不得者”[3]。例如《墨子·鲁问》有一段话:“越人迎流而进,顺流而退。见利而进,见不利其退速。越人因此若執函败楚人。”这最后一句,长期以来,就使人“索解而不得”。经清代考据大师王念孙校订,原来“執”为“埶”之讹,“函”乃“亟”之误。“埶”即古“势”字,“亟”作频数解。“此若势”即“此势”,“此”与“若”同义;“亟败”即屡败[4]。这样,原文疑义,涣然冰释。

有不少古籍,就是这样经过后人校订,才成为可读之书的。因读误本书而闹笑话的事也不少见。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当时江南有位权贵,读左思《蜀都赋》注本,见有“蹲鸱,羊也”的说法,不知“羊”是“芋(即芋艿)”之误。有人送他羊肉,他竟回信说“损惠蹲鸱”,致使“举朝惊吓”,传为笑柄。这位权贵可说是不学无术,但古书的讹缺实在也误人不浅。《水经注·河水四》“水流松果之山”。明人锺伯敬所见的本子,误为“水流松果之上”,于是乎大加赞赏,连连加圈,叹为妙景[5]。简直是“郢书燕说”的重版。正由于古书的讹缺给阅读造成很大困难,因而从汉代开始,从事校勘的学者代有其人。“校雠学”也就逐渐形成一门专门学问。

“古语与今语不同”,就是指古今汉语存在的时代差别。据说,元代有位书生,读《楚辞》不懂,竟破口大骂屈原:“写文章这样艰涩,投水死得活该!”[6]屈原是我国古代杰出的善于向人民学习语言的作家,说他作文故为艰深,恐怕有些冤枉。《楚辞》难读的原因,主要还是由于语言存在时代的差别。语言是社会现象,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的,因而在语音、词汇、语法,以至于文字方面,古今都不完全一致。《诗·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这几句诗,今天我们读起来已毫无韵味了,但在周代“车读如居”[7],“华读如敷”[8],与后一句的“琚”字同属古韵鱼部,完全合韵。在古文中,伏羲又写作庖犧(庖),齐国的陈骈又写作田骈。据清人钱大昕考证,这是因为古读伏如庖,读陈如田,两字可以通用[9]。由此可见,古今语音的变化是相当大的。

不过,比较起来,古今差别最大的还是词汇。从词形上看,古代一个字常常就是一个词,而现代汉语则绝大多数是双音词。就词义看,同一个概念,古今用词往往不同。如:现代说“打水”,古代说“汲”;现代说“残暴”,古代说“虐”;现代说“热水”,古代说“汤”。同一个词古今意义又往往存在差别,如“往往”这个词,现代指的是时间上的经常,但在秦汉时期却是表示空间关系的“到处”。《史记·吴王濞列传》:“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往往而有”即到处有。

语法方面,由于具有较强的稳固性,古今变化不大,但也存在一些差异。比如现代说“使苏武投降”这句话,古代可以说成“降武”;现代说“不欺骗我”,在周秦时期一般写作“不吾欺”;现代说“应该派谁告诉你”,古代一般写作“当谁使告汝”。“可以跟他说话”这句话,古代往往只写作“可与言”。有时同一句话,用古今不同的语法规律来理解,意义可能大不一样。如《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汲黯是魏其”这句话,如果当现代汉语看待,应理解为“汲黯就是魏其侯”;但在古文中,就只能理解为“汲黯认为魏其侯是对的”。另外,作为汉语语法的重要方面——虚词的用法,古今的差别更为明显。

至于王国维说的“成语”,指的是在一定历史时期流行的、具有特定含义的熟语,不能按字面意义去理解。如《诗经》中的“不淑”一语,是表示遭际不幸的专名。毛亨和郑玄均以“不善”解之。只看字面,所以不能得其真诠。由于这类“成语”只流行于一定的历史时期,也可以看作“古语和今语不同”的一个方面。

其实,后人阅读古书,障碍还不止这些。因为在不断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不仅语言内部的要素——语音、词汇、语法起了变化,语言所反映的外部事物,如风俗习惯、典章制度等也发生重大变革。所以宋代学者郑樵说:“古人之言所以难明者,非为书之理意难明也,实为书之事物难明也。”[10]清代学者戴震也说:“昔之妇孺闻而辄晓者,更经学大师转相讲授而仍留疑义,则时为之也。”[11]在古代人人皆知的事情,到后代有时甚至连一些专家学者也弄不清,这就是历史发展所造成的隔阂。举例来说,贾谊《论积贮疏》:“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既闻耳矣,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

这一段话中,“请卖爵子”一句,在流行的注本中,大都解为“朝廷出卖爵位,人民出卖儿子”。这样理解,不仅“请”字无着落,而且连系上下文也扞格难通。本来文意很明显,前四句叙述民情,后两句告诫皇帝。毫无疑问,“卖爵”、“卖子”的主语都是“民”。民卖爵的事,在史书上是有据可查的:《汉书·文帝纪》:“夏四月,大旱,蝗。令诸侯无入贡,弛山泽,减诸服御,损郎吏员,发仓庾以振民。民得卖爵。”《汉书·严助传》:“间者,数年岁比不登,民待卖爵赘(典质)子以接衣食。”这里的“卖爵赘子”和《论积贮疏》的“卖爵子”说的是一回事,主语都是“民”。为什么不少注家鲁莽草率,硬要说“卖爵”的主语是“朝廷”呢?这就是由于时移俗易,现代人知道封建朝廷卖官鬻爵的事,而对汉代的民也有爵可卖却极为陌生。汉民的爵来路大概有两条:一是花钱、粮从朝廷买得;二是由朝廷赐予。汉代皇帝常常在即位或遇有其他喜庆之事时,赐民爵位,以示恩惠。这种爵位,虽系虚衔,但在乡里可享有某些特权。一到凶年饥岁,贫乏之家往往请求把爵位转卖出去,以换取衣食。所以,《史记·文帝纪》司马贞索隐引崔浩说:“富人欲爵,贫人欲钱,故听买卖。”民卖爵的事在贾谊所处的时代是妇孺皆知的,但在今天如不作点小小考证,却不容易明了。由此可见,古代名物制度的考证,也是确切理解古文不可缺少的一个方面。

另外,不懂得某些方面的专门知识,也会阻碍我们顺利读懂古文。戴震就曾说:不通天文,不可以读《尧典》;不通地理,不可以读《禹贡》[12]

总之,古文作为古代的书面语言,流传到现在,存在的问题是比较复杂的。古文难读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但是,最迫切、 最直接的还是字、词、句方面的一些问题。因此,我们打算就这方面,介绍一些必要的阅读常识。

[1] 见《观堂集林》卷二《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

[2] 见《观堂集林》卷二《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

[3] 见孙德谦《刘向校雠学纂微·订讹误》。

[4] 见《读书杂志》卷九。

[5] 段玉裁《戴东原年谱》录戴氏语。

[6] 见元吾邱衍《闲居录》。

[7] 见汉刘熙《释名·释车》。

[8] 见唐陆德明《经典释文》。

[9] 见《十驾斋养新录》卷五。

[10] 《通志·艺文略一》。

[11] 《戴东原集》卷三《尔雅文字考序》。

[12] 见《戴东原集》卷九《与是仲明论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