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中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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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理指导员王永学的惊呆,和他农村孩子的出身、经受到的教育和目前的身份有关。他绝没想到苗丽萍会提出这个问题,也从没想到要在十一中队搞什么性教育。他入伍当兵后,直至当了代理指导员,接受过各种各样的教育,也布置过各式各样的教育,但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从来也没有进行过什么性教育,甚至性教育这个问题都是第一次听说。他以为听错了,朝苗丽萍说:“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苗丽萍认真地一字一字地说:“我想在十一中队对干部战士开展性教育。”

王永学这下听清了,虽然刚听说“性教育”这个词,聪明的他也知道苗丽萍说的这个教育是什么意思、什么内容,他脸上“腾”地升起一片红云。

这自然被苗丽萍看在眼里,愈发感到在十一中队进行性教育的必要性。连文化程度高、经见识广的指导员都如此,那连队的战士有几个有性知识、懂得性常识呢?这些年来极左思潮泛滥,性与爱这些知识不能传播,甚至连这些词语都消失了。古人云食色性也。人的性欲望和饮食一样,是人的基本本能之一,有道是饮食男女,可见饮食和男女的性欲望性需求一样重要。但多年的社会压抑,使人们谈性色变,性和耍流氓画上了等号,讳莫如深。造成的后果是,人们对性知识普遍缺少了解,对性行为有许多误解,甚至认为握手、拥抱都可能造成怀孕。像新战士小晁这样,本是正常的“遗精”,却被当成得了“一场大病”。早上和小晁的对话,让善良的苗丽萍感到莫名的悲哀。

来到苗丽萍的办公室,关上门,小晁哭得更凶了:“苗医生,我这是得了什么怪病了吗?”

苗丽萍按惯例问诊。

“你叫什么名字?”

“晁立新。”

“今年多大了?”

“17岁。参军时,我父亲找村支书,把我年龄改大了一岁。”

“噢!像你这种情况,以前有过吗?”

“有过。开始是以为尿床了。我小时候爱尿床,尿床湿了褥子,我妈就让我顶着褥子晒太阳,说这样可以治尿床,以后就不尿床了。没想到当兵后又尿床了。开始没在意,觉得不好意思,就躺在湿的地方把它暖干。这一次是在天亮时发生的,被你们看见了,也遮不住了。我觉得和过去尿床不一样,不会是得什么怪病了吧?”对苗军医的询问,晁立新愈加紧张起来。

苗丽萍把凳子拉近,和蔼地说:“我今年25岁,你17岁,我是你的大姐姐,你是我的小弟弟,我以姐姐的名义告诉你,你没得什么怪病,而是长大成人了,有心事了,开始想女人了,这是一个男人的正常生理心理现象,不必大惊小怪,成熟的男子都经历过,说明你也是成熟的男人了,姐祝贺你!”

晁立新自然相信这位大姐姐军医的话,他有点儿放心也有点儿疑惑地问:“这不是病是什么?”

苗丽萍说:“这叫遗精,也叫梦遗,是未经性交而在无意中流出精液。男子在夜间有时遗精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次数过多的遗精才是病理现象。从你说的情况看,你这属于正常的生理现象,不是病,不要紧张,不用吃药打针,正常对待它就是了。”

晁立新放心了,说:“那别的战士也有这个现象吗?我听一些老兵私下说什么晚上画地图,擦枪走火,是不是也是指这个?”

这下轮到苗丽萍脸红了,她说:“这个是你们男兵的事,我可不知道。”虽然是医生,但她毕竟是女人,是一个没有结婚的女人。

晁立新又问:“你说次数过多了才是病,那怎么避免次数过多呢?”

苗丽萍说:“把精力集中到工作、学习、训练、施工上,一心想着去完成工作,树立一个人生奋斗目标,坚持不懈地为实现人生目标而奋斗。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多想着在部队入党、提干、进步,没事多读书学习,少去听黄色笑话和故事,不过多想女人,结婚成家是以后的事,先立业,后成家,做一个有作为的男人。”

晁立新笑了,动情地说:“姐,谢谢你。以前没人跟我说这些,我啥也不懂,自从发生这样的事,心里就压上了一块石头。现在,你把这块石头给我搬开了,还给我讲人生的道理。你说这些,我都信服,而且会照着去做。”说罢,给苗丽萍敬了一个军礼,欢快地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晁立新跑步走了,但他的影子在苗丽萍眼前挥之不去,他的话依然在耳边响起,多么可爱的小战士,多么可爱的小弟弟呀!自己一定要以自己学到的知识、掌握的技术为他们服务,让他们身体健康、精神健康。现在许多战士连基本的性知识、性常识都没有,像晁立新这样的新兵,连正常的“遗精”都当成是病,把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在支队医院工作时,她也听说过因为不懂性常识,不知这些是正常的心理生理需求,有的战士被《少女之心》等不好的书所吸引,为此还发生了违规违纪行为,有的还被判了刑。虽然是咎由自取,但她也为这些战士惋惜。现在到了基层连队,亲历了晁立新的“遗精”事件,作为对连队干部战士身体健康负责的军医,她认为有必要对干部战士进行性教育,让大家掌握有关知识,增进身心健康。她认为这样做,是尽一个医生的职责,也是向社会传递真善美,避免一些战士因性无知而伤害身体,甚至付出更沉重的代价。

作为一个未婚女人,提出这一问题不是没有顾虑的,但站在医生角度说,一切顾虑都应打消。医者仁心,一切为生命健康去做的事情都应该去做。传播生命的知识常识,正是医生的职责。自己站在医生的立场上,没有任何邪念,有那么多顾虑干什么!

因此,苗丽萍向王永学提出在十一中队干部战士中开展性教育,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下定了决心的。

王永学的想法和苗丽萍不同。王永学“文革”前已中学毕业,算是一个小知识分子,读书多见识广。关于性的基本常识,他在中学的生理卫生课上就了解。中学毕业回到农村,他担任过一段时间的生产队长,对男女之间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农村不比城市,政治运动再猛烈,农村那些人情世故、风俗习惯、生活琐碎都是存在的。他们当地的习惯,嫂子和小叔子是可以闹着玩儿的,有时闹得兴起,几个本家嫂子合起伙来,要脱他的裤子,吓得他赶紧跑开,否则真有可能会把他的裤子扒下来。有的嫂子还开玩笑吓唬他说:“把永学的裤子扒下来,看他的雀毛长全没长全!”老家农村还有闹洞房的习惯,一些男娃儿或藏在新婚夫妻的床下,或躲在新房窗外,去听人家两口的“好事”,因此,他也是长了见识的。当然,农村也有一些老实不开窍的男孩子,到了娶媳妇时,还不知咋回事。说是一个男孩子要娶媳妇时,他妈怕他“不开窍”,就专门把他舅请来,事先给他说一说。他舅说完,他点点头,总算是明白了。待到“合房”时,却到处找他舅,问:“妈,俺舅呢?俺舅哪去了?”在他老家那一带传为笑谈。

对苗丽萍提出的在十一中队干部战士中开展性教育这件事,王永学不置可否,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蹦出一句:“这件事要慎重考虑。”

“为什么?为什么要慎重考虑?你有什么顾虑吗?”苗丽萍问。

“是!”王永学直爽地回答,又说,“自打‘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性’这个话题就成了敏感问题,性知识更是没人敢传授,传授性知识和耍流氓混在一起。在部队,更是没人敢提起这个话题,怕被当成传播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追求资产阶级享乐思想受到批判,这可是一个禁区呀!”

苗丽萍说:“你看问题是从你的角度,我看问题是从医学的角度。从医学角度看,性、性欲望就是一个生理心理问题,属于医学知识的范畴,和传播污秽色情内容、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毫不沾边。再说了,什么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性、性爱是人类共有的,是一种美好的东西,怎么能贴上资产阶级的标签?咱们无产阶级就难道成了无性繁殖,和性、性爱没关系了吗?这显然是一种误解,我们要用实际行动把它正过来。”又说,“革命导师也不反对性、性爱和爱情,马克思和燕妮,为我们树立了榜样。听说毛主席还指示让重印《红楼梦》,供大家阅读。《红楼梦》中有性描写,什么‘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既然让读,就是不回避这个问题。你说,部队从来就没有搞过性知识教育,那我问你,部队有明令禁止不让搞这方面教育活动吗?”

苗丽萍伶牙俐齿,说得王永学答不上话来。不等他回答,苗丽萍又继续说下去:“我想搞这个教育活动确实是部队的实际需要。一些小战士不知‘遗精’是怎么一回事,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也有的对性过于好奇,走上了犯罪道路。根据我的观察,战士们太缺少性方面的知识了,这对他们成长不利,甚至会产生终身不良影响。别说战士,有的干部也不一定有这方面的知识。我听金大哥说,连牛幸娃都不知女孩子‘例假’是怎么回事,把‘例假’和休假混为一谈,所以才发生训练场上那一幕。有鉴于此,我提出这个问题,希望在十一中队尝试一下,并希望能得到你这个指导员的积极配合。”

王永学半天没吱声,搓了一会儿手说:“苗军医,我佩服你的善良和勇气以及你的执着,你把我说服了。既然你敢闯这个禁区,我也绝不含糊,积极配合没有问题,但我有两点建议请你考虑。”

苗丽萍说:“你讲。”

王永学字斟句酌地说:“一个是活动的名称不叫‘性教育’,而是叫十一中队干部战士卫生常识教育,教育分若干专题,把性知识这部分放在生殖系统专题去讲,讲得细点都可以。我的性知识就是这么获得的。这样安排,性不被过于突出,而是含在其中。至于怎么讲,讲到什么程度,完全由你把握。”

“另一个呢?”苗丽萍问。

“另一个就是,这项教育活动是配合中队内务卫生整顿一并进行的,是由中队领导提出来的,具体说,是由我王永学提出来的。你苗军医和杨护士是予以配合。我是组织者,你是我们请来的老师。一旦出了什么问题,上面若有人追查,由我顶着,和你们无关!”

苗丽萍一下子被感动了,她有些冲动地说:“王指导员,你说这些话让我感动。第一条说明你善于动脑筋讲策略;第二条说明你敢担当。平常看你这个指导员婆婆妈妈的,没想到遇事这么有钢条。我苗丽萍也把一句话撂到这儿:假如你因为搞这次教育活动受到处分,或被转业复员,你转业到哪,我也转业跟到哪;你去天涯海角,我也跟到天涯海角!具体的组织安排由你考虑,我即刻回去备课做准备。出了问题,咱俩一起承担!”说罢,苗丽萍告辞了。

王永学感到苗丽萍的热辣实在,充满了对自己的信任,他久久回味着两人的谈话,好像如云似梦一般。尤其是那一句“你转业到哪,我也转业跟到哪;你去天涯海角,我也跟到天涯海角”,像鼓槌一样敲击着王永学的心,让他心情激动浮想联翩。王永学提干之后,别人也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一个是某市领导的女儿,见了一面,看人家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样子,他害怕门不当户不对,自己打了退堂鼓;另一个是嘉峪关市百货大楼的营业员,他装成买东西的顾客偷偷去相看过,那姑娘确实长得漂亮,身高1米65左右,梳着一根长长的辫子,白里透红的脸蛋,很受人看。但只见了一次面,听说自己老家兄妹多、负担重,还得照顾老人,人家姑娘就打退堂鼓了。这一次让他受到很大打击,使他一见处于市中心的百货大楼,就感到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他也想像有的部队干部一样,找一个女军人做伴侣,但部队中未结婚的女军人太少,零星几个,还多被别人薅了去,自己连想都没敢想。今天突然“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苗军医给自己做了明确的暗示。两人年纪相当,职务相当,好像农夫一下子遇到了田螺姑娘,难道好事真的要降临到自己身上了吗?

但转念一想,王永学又失望了。人家苗军医说的是“假如”,并不是说真的那样,是有前提条件的,也许是一时兴起说出的话,是不能当真的。再说,刚才在交流中,苗军医还说到牛幸娃,说金大哥说:牛幸娃连女孩子“例假”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这么私密的话,金大哥都能给苗军医说,说明人家之间关系更近。而且,人们都称“老金”,苗军医却称“金大哥”,可见人家关系不一般。这么一想,他倒忘了“天涯海角”那句话,开始琢磨起老金和苗丽萍的关系。他俩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