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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兵”苏明远的“铁匠铺”则是另一番景象。苏明远当兵之前,就是一个铁匠。20世纪60年代,在巴蜀大地沱江之滨,川南千年古县富顺县城的大南河对岸五星庙山脚下,有一铁匠铺。一个50多岁的铁匠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学徒,从早到晚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回响在沱江畔。
铁匠铺有师徒二人,师傅叫邓元有,徒弟叫苏明远,两人合作打铁已经有三四年光景。邓师傅在这一带有些名气。他打铁不仅舍得花力气,还很注重工艺,讲究质量,而且他还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讲究形美悦目。哪怕是最简单的东西,他都要几经淬火,使铁物件闪放着蓝格莹莹的光芒;每一件铁器上都要打上“邓元有”这个名字,以示负责,同时也是一种自信。因为太注重“精雕细刻”,先后有几个徒弟被他赶走了,徒弟们说师傅“苛刻”,师傅说徒弟们“尽想着日哄人”。唯有苏明远这个徒弟留了下来,一干就是几年,两人的配合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红红的炉火,烧得通红的铁块,师徒二人古铜色的四肢,以及蓝帆布做成的围裙,加上翻飞的打铁动作,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图。苏明远不仅学会了精湛的打铁技艺,还学会了师傅对待职业的态度,甚至连师傅的倔脾气都继承了下来。
“文革”中参军是时尚,苏明远报名参军被录取了。邓师傅万般不舍,也不好耽误徒弟的前程。他精心给苏明远锻造了一个名戳,握着徒弟的手说,无论到哪干什么,都要对得起自己的名字。说罢洒泪而去。苏明远拿着入伍通知书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母亲脸上却没有笑容。
明远问:“妈,你为什么不为我高兴呀?”
母亲说:“儿啊,前段时间你为了去当兵,那股热火劲,我没法阻拦你,当娘的只能支持你,我当时想你还未满18岁,当不了兵,可没想到你被录取了。当娘的本应为你高兴,可你哥哥远在外地工作,你姐姐还在学校读书,你父亲年岁也大了,我也经常有病,你才17岁,娘怎么舍得让你离开哟!”
明远说:“妈,那怎么办?”
母亲说:“什么怎么办?好男儿志在四方,去吧!”
母亲这么一说,苏明远流泪了。母亲舍不得自己,但老人家深明大义,懂得“好男儿志在四方”,发自内心地支持儿子走参军保家卫国的路,这是多么无私伟大的母亲啊!就是带着父母、师傅的支持和亲人的嘱托,苏明远离开了山川秀丽的家乡,告别了火红的炉火,踏上了从军的征程。
苏明远和别的战友们不一样,一些战友本想出来扛枪练武、站岗放哨、保家卫国,到这里一看是建设钢铁厂,难免有些失望。苏明远却大为不同,当得知建设酒钢的重大意义之后,他由衷地感到欣喜。他是一个铁匠,对钢铁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记得当学徒时不小心烧坏一件铁器,遭到邓师傅的训斥,看到师傅心痛的样子,他心想:至于吗?不就几两铁嘛!邓师傅语重心长地说:“你知道吗?现在我们国家的钢铁有多宝贵?不要说工业建设需要钢铁,我们的农具和日常生活用具都需要多少钢铁哟!”是啊,他打铁三年多来,从没有用过一块儿新的铁板料,都是用回收来的锈迹斑斑的废铁,再锻打农具和生活用具,甚至把细筷头大小的锈铁钉,用稻草捆成小捆,放在炉火中烧结后锻打成较大块的铁坨,再用来锻打各种器具。现在要投入酒钢建设,他身上有十二分的劲头。新兵训练结束分到十一中队,他第一个报名去当掘进工。代理中队长牛幸娃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还不满18岁的四川“小老乡”。牛幸娃带兵有一个古怪的性格:你越不怕苦不怕死,我就关照你;你越怕苦怕死,我就“收拾”你。
“你在家干过什么?”牛幸娃问。
“我在家是铁匠,会打铁。”苏明远答。
“打了几年?出徒没有?”牛幸娃又问。
“打了三四年,出徒了,师傅给我锻造了名戳,我可以在铁器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了。”苏明远答道。
牛幸娃说:“那好,我正愁没有会打铁的,那你就去打铁!咱们搞施工工具磨损快,需要各种铁器,你就继续当你的‘小炉匠’吧!”
苏明远没想到来部队还能重操旧业,一下子高兴起来:“真的?我在部队还能打铁?师傅教我的手艺可以用上了!只是这打铁需要两个人,一个人打不成啊!再说,有工具吗?有铁匠炉吗?”
牛幸娃说:“这个你不用管!咱们中队有个‘工改兵’的锻工,是三级工,你就给他打下手吧!”
没承想没过半月时光,那个“工改兵”锻工找到牛幸娃说:“中队长,我这个徒弟手艺可不得了,我俩在一起,我只能给他打打下手,抡抡大锤,你还是另给他配一个帮手吧!我也不当什么师傅了,分配我去干点儿别的什么都可以。”
牛幸娃去看他们打了一次铁,也被苏明远的手艺惊呆了,这小子打铁就像玩一样,把寻常打铁打成了绣花功夫,那烧红的铁块,在叮叮当当的乐曲声中,不经意间就变成了各种形状的器具。苏明远在农村打铁都是用废铁废料,这里却是旧器具的修造和回炉,炉火旺,材料好,他一下子就如鱼得水,把自己学来的手艺发挥到了极致。人才啊!行行出状元!牛幸娃感叹。他答应了那个“工改兵”锻造工退出铁匠炉的要求,让苏明远在全中队挑选自己的帮手。只要苏明远相中,本人愿意,中队就把这个人调过来。
一个刚下中队不久的新兵蛋子,竟然享受到在全中队挑人的待遇,这消息马上在全中队形成了轰动效应。干部战士都想见识一下他打铁的本领,看过之后,内心也都服气。虽说服气,但也传开了各种说法。有说是牛幸娃照顾四川小老乡,拉老乡关系;有人说苏明远仗着有点手艺,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战士们从来都是服从组织分配,哪有自己去挑选的?苏明远不管这个,既然中队长让我在全中队挑选,我就在全中队挑选。挑来挑去,他选中了一个从县农具厂一起出来当兵的战友,叫李树元。李树元在县农具厂打过几个月铁,就出来当兵了,他愿意给苏明远打下手,一是他服气苏明远,二是想跟他学点儿手艺。牛幸娃果真按苏明远确定的人选,把李树元调给了他。从此,苏明远和李树元成了一对好搭档,成了比兄弟还亲的“铁兄弟”。因为都是四川人,两人被称为“四川小炉匠”。也因为同是四川人,他们和牛幸娃走得近些。也有人说,牛幸娃遇到烦心事和过于劳累时,就来这里看苏明远、李树元两个“川娃儿”打铁,有时也抡起大锤“叮叮当当”猛砸一气,心中就会痛快不少。还因为铁匠房在连队一个角落里,比较隐蔽,一些四川兵接待战友和家属来队,就在这里聚会。
如此一来,铁匠苏明远就和代理中队长牛幸娃走得近乎一些。苏明远把牛幸娃看成恩人,是他让自己的特长在部队得到发挥,为酒钢建设做出一点贡献。这些再加上老乡观念,使之在对中队领导的态度上,对牛幸娃更加敬重一些。其他中队首长让他也敬重,但唯对牛幸娃言听计从,甚至发展到谁说牛幸娃不好,谁对牛幸娃有意见,他就不乐意,而且表现在打铁人的脸上。
苏明远原先对副指导员王永学没有意见,甚至对这个为人和善擅长和人谈心的中队副指导员颇有几分好感。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和副指导员之间产生了隔膜。据说有人反映铁匠苏明远名利思想严重,在打铁的铁器上都要盖上一个名戳,显示“苏明远”的名字。这个事实确实存在,关键是如何看。王永学开始也没怎么当回事,但事情反映到团政治处,政治处领导说这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在干部战士中的反映,必须引起高度重视。领导机关这么说,王永学就重视了起来。他知道牛幸娃和苏明远关系好,就把这件事告诉牛幸娃,让他去做苏明远的工作。其实工作也很简单,就是讲清道理,让苏明远不在器具上盖名戳就得了。但牛幸娃不愿去做这个工作,他本身就认为这件事是小题大做,是在鸡蛋里挑骨头。还说:“在铁器上盖名戳有什么不好?影响使用了吗?”如此一来,王永学只好出面去做苏明远的工作,谁知一个回合就谈崩了。苏明远说:“在铁器上戳上打铁人的名字,这是铁匠行的习惯,自古如此。这表示打铁人对这件铁器的质量负责。”还说,“我师傅告诉我,南京城墙上的城砖也都刻着烧砖人的名字,也没听谁说让把砖上的名字去掉。”王永学还要做工作,苏明远说:“铁器上不戳名字可以,从此我不当铁匠,要求下井当掘进工去!”拿出要撂挑子的架势。在这种情况下,王永学只好从缓处理此事。但在年底讨论立功嘉奖时,王永学提出取消苏明远立功嘉奖的资格。为此,苏明远从心里和王永学结下了“梁子”。
文书申力明让苏明远和李树元抓紧打一把铁榔头,说是王副指导员交办的,打好后送给寨子中的藏族阿爸,作为离开镜铁山之前送给老人的一件礼物。
苏明远内心很不乐意,在申力明走后,对李树元说:“打什么榔头,打个锤子哟!没看铁匠工具都已捆起准备出发了吗?天天鬼扯什么哟,没得劲!”发牢骚归发牢骚,两人还是打开工具箱,支起打铁炉,叮叮当当地锻打起来,只是那响声不怎么有精气神,透露出不怎么乐意的意思。
申力明按牛幸娃要求去通知排以上干部开会,找到司务长刘柱锁时,刘柱锁正在和炊事班的战士包装厨具。除了眼下使用的,多余的都要包装起来,随部队运到新的地方去。
炊事兵刘宪胜请示说:“那几口腌酸菜的酸菜缸要不要运走?”
本是湖南兵的司务长刘柱锁学着四川话说:“运你个鬼哟!这玩意怎么包装怎么运?打一个包装箱比缸还贵,你动不动脑筋,会不会算账!”而后看着几个炊事兵说,“你们知道,我们这次搬迁我最高兴的是什么?”
“是什么?”几个战士齐声问。
“嗨!我最高兴的是咱们再也不吃‘军用馒头’了,‘军用馒头’总算吃到头了!”刘柱锁说。
“司务长,啥子是军用馒头?馒头还分军用、民用的吗?”刚分到炊事班的新战士夏广礼问。
刘宪胜插话道:“你个新兵蛋子啥也不懂,还军用民用呢,你以为是给你娶嫂子呢,分军嫂不军嫂的!”
刘柱锁瞅了一眼刘宪胜,说:“就你懂,你这个自称最会做面食的陕西人,天天把馒头蒸成那个熊样子!”
刘宪胜说:“蒸馒头谁不会?我在陕西老家蒸的馒头,个个都像白胖娃娃,到镜铁山这里硬是搞砸了手艺!”
刘柱锁耐心地对新兵夏广礼解释,告诉他镜铁山高山缺氧,水的沸点随大气压强的变化而变化,气压增大了,沸点就升高,气压减小了,沸点就降低。镜铁山空气稀薄气压低,烧水不到80℃就开锅。蒸馒头原本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可在镜铁山要蒸出松软清香、入口回甜的馒头却并非易事。碱放少了蒸不起来,成了死面疙瘩,吃起来酸不溜秋的;碱放多了蒸出的馒头颜色发黄,吃起来碱气冲鼻,味道难闻。蒸出的馒头像生面一样,压下去什么样,手放开还是什么样。大家把这种馒头称为“军用馒头”。我们部队在镜铁山工作、生活了8年多,“军用馒头”就吃了8年多,用河南兵的话说,就是,“喝水水不开,吃馍馍不熟”,这种天天吃“军用馒头”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刘柱锁是创建十一中队时调过来的老兵,因为擅长掂勺炒菜,被任命为炊事班长。在十一中队这样的矿建中队当炊事班长可不容易。井巷施工采用的是四六制倒班,一天四班倒,每班六小时。这种四六制的班,炊事班一天要开十多次的饭,炊事员成了又苦又累的活。刘柱锁这个湖南老兵既能吃苦,又脑子灵光,他坚持每顿饭都值班,还用“统筹法”,把一天十多次饭安排得井井有条,不断让伙食变换花样。镜铁山当地人烟稀少,没有农业,更没有蔬菜产地,干部战士吃菜成了最大困难。距离营区几百公里远的武威、张掖、民勤是最近的蔬菜采购点,部队在淡季还不得不派专人去数千里之外的广州坐镇采购,再通过铁路专用车皮发往镜铁山。土豆、白菜、萝卜“老三样”是部队冬季的家常菜。地窖是部队冬季储存“老三样”的大型“冰柜”,与“冰柜”不同的是在地窖里还得生上火炉,使其温度保持在零度以上,以防“老三样”被冻坏。镜铁山六月飞雪是常有的事,更不要说十冬腊月了。一旦大雪封山,交通受阻,蔬菜副食断供,中队干部战士只能啃馒头、喝咸菜汤度日。刘柱锁当上中队司务长后,开动脑筋,在部队原有进菜渠道的基础上,又打开中队自己的一些通道。他经常坐矿区火车到嘉峪关市城乡接合部去收购鸡和鸡蛋,到肉类门市部给人家当装卸工,混熟了之后会得到人家关照。他口袋里揣着“兰州”“黄金叶”两种烟,“兰州”三毛一,“黄金叶”一毛八,兰州烟是求人办事“孝敬”用的。好烟没少递,好话没少讲,总算把中队的伙食搞得有模有样。作为司务长,他脑子成天琢磨的就是粮油和蔬菜副食,想的是把干部战士的生活调剂好,尽量让他们吃饱吃好,浑身是劲儿地投身到矿山建设中。现在中队尚没有调动,他就动开了脑筋,开始琢磨中队到新地方后的生活安排。“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保障从来就很重要,刘柱锁也自然清楚这一点。他根据自己的判断,边和炊事员们包装物品,边和他们白话,说着中队到了新地方后的打算。
申力明急匆匆一路小跑着赶来,通知刘柱锁去开会。刘柱锁笑道:“跑什么跑,后面有狼撵着吗?”
“比狼撵还严重!”申力明说完,又拉着他悄悄“嘀咕”两句。刘柱锁立马变了脸色,大声喊道:“马上停止手中活计,原地待命!”说罢就和申力明一起朝中队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