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诗四首[1]
春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2]。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5]。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6]。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7]。
愁将铁网罥珊瑚[8]，海阔天翻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9]，春烟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10]。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珮[11]。
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12]。
夏
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13]。
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帏翠幕波洄旋[16]。
桂宫流影光难取，嫣薰兰破轻轻语[19]。
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20]。
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21]。
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
呼太君[22]。
秋
月浪衡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23]。
云屏不动掩孤
，西楼一夜风筝急[24]。
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
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25]。
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26]。
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27]。
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28]。
帘钩鹦鹉夜惊霜，唤起南云绕云梦[29]。
双珰丁丁联尺素，内记湘川相识处[30]。
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31]。
冬
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32]。
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
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35]。
楚管蛮弦愁一概[36]，空城罢舞腰支在。
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37]。
破鬟倭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38]。
风车雨马不持去[39]，蜡烛啼红怨天曙。
【解读】
《燕台诗四首》是义山集中的一组奇诗。意境深幽，色彩秾艳，构思、取象、遣词造句、音调声情均酷似鬼才李贺，一奇也。诗中恍惚有人有故事，且其事显系男女间的苦恋，过程曲折，情感强烈，二奇也。然而诗中情事仅可大致意会，欲作追索落实则疑团百出、此通彼窒，三奇也。更有一奇，便是历代论诗者百般猜测，叹为难解，而唐代文化不高的十七岁少女柳枝，却一听就懂（参看《柳枝五首有序》），是理解力悬殊抑或其他原因造成？值得深思。前人追索本事、附会寄托，用力甚勤而事倍功半，我们自不应重蹈覆辙。根据我们读义山诗，特别是爱情诗的体会，兹提出如下看法：
《燕台诗四首》描写男女刻骨相爱，尤其是暌离后的刻骨相思，四诗均从男性视角设想女子的孤苦生涯，通过回忆和想像，发出哀叹和悲呼，是一组泪尽继之以血的爱情悲歌。四诗以四季标题，所取景物与季节有一定关系，其具体内容亦各有侧重。
《春》的基调是寻觅。诗人设想自己的精魂化为蜜蜂，在花丛树叶中殷殷寻觅，又把自己的春日醉梦、苦思（铁网罥珊瑚）、愿望（愿得天牢）、实感（衣带渐宽、春烟自碧）与遥念（夹罗委箧、香肌冷衬）错杂写出，最后借“东风不胜”、“幽光入海”而过渡到《夏》。
《夏》的基本情境是女子的等待。前阁、后堂、轻帏翠幕，皆女子所居；“类黄泉”、“空柘弹”是女子独居无伴之感觉。“蜀魂”二句是女子对所恋男子的慰问和悬想。“直教”二句是女子的心愿，由己而及于人也。“浊水”二句可理解为她感到的二人现实处境的悬殊。而“手接云呼太君”，则是她向仙女的求助呼吁。
《秋》的基本情境同《夏》，但女子的心情已更多地趋于哀怨。该章是典型的男性诗人笔下女性对爱情的感受和心声，通章体贴入微，视角一贯，较好理解。
《冬》的主调是爱情的无望乃至绝望，情调悲怆痛苦。诗以男性声音出之，所谓“雌凤孤飞女龙寡”即明显男子口吻，这种口吻贯穿全章。但某些感觉，如“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远甚苍梧野”以及“芳根中断香心死”之类，却可兼双方言之。
叶嘉莹教授说《燕台诗四首》是“一种梦幻中的心灵之呓语”，是“一位作者心魂深处的梦魇”（《旧诗新演——李义山〈燕台四首〉》，见《迦陵论诗丛稿》）这符合四诗的情况和义山诗的本质。类似的作品在义山集中还有《河内》、《河阳》诸篇，我们不必也不能考出诗的本事，但仍可以领略诗人的情感世界，特别是诗人对女性生活和命运的关切与同情，因为在这种苦恋的场合中，更为无助而悲苦甚至蒙受屈辱的，还是女方。
[1] 燕台：本指战国燕昭王所建的黄金台，比拟为招揽贤士之处，但本诗以春夏秋冬四季表现刻骨铭心、生死以之的爱情，与求贤无关。
[2] 陌：道路。娇魂：娇弱的小精灵，比喻所爱女子。
[3] 蜜房：有蜜的花房，亦称蜜脾。羽客：比喻长翅膀的小虫，此指蜜蜂，兼喻道士，因修道者能羽化登仙，在此诗中是诗人的化身。芳心：花蕊。
[4] 冶叶倡条：指春天长得很阔大茂盛的树枝和树叶，冶、倡又有放荡纵恣之意。
[5] 暖蔼（ǎi矮）：蔼，同霭。暖蔼即春日和煦之烟霭。辉迟：迟日的光照。高鬟：女子发式，所谓高髻云鬟也，此借指盛妆少女。桃鬟：形容盛开茂密的桃花。此句谓少女立于桃树下。
[6] 雄龙雌凤：比喻男女双方。杳（yǎo咬）：缥缈无着。絮：柳絮。丝：春日空中的游丝。
[7] “醉起”句：写酒后直睡至午后，把夕阳当作初曙。微阳，夕阳。闻残语：在睡梦中听到她片断的话。
[8] 铁网罥珊瑚：用铁网勾捞珊瑚。冯浩注引《外国杂传》：“大秦西南涨海中珊瑚洲，洲底大盘石，珊瑚生其上，人以铁网取之。”此喻入海寻找所爱女子。
[9] “衣带”句：因寻觅所爱女子无着而变瘦，宽窄，指腰围粗细。古诗云：“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10] 研丹擘（bò簸）石：《吕氏春秋·季冬纪·诚廉》：“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研丹即磨丹，擘石是剖石，但这都不会改变其赤诚。天牢：天上星宿有所谓天牢六星和贯索九星，分别为贵人之牢和贱人之牢，均称天牢。
[11] 夹罗：罗绢制的夹衣。委箧（qiè切）：放入竹箱。单绡：薄纱制的单衣。珮：玉制的佩饰。
[12] 西海：非实指，因是东风所化之幽光，故入于西海也。
[13] 前阁、后堂：均指女子居处。二句以夏日阴雨愁惨之景，比喻女主人公心情。
[14] 石城：地名，有数处，此在湖北竟陵。该地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其歌曰《莫愁乐》：“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双桨，催送莫愁来。”见《旧唐书·音乐志》。
[15] 行郎：游郎，此指晋潘岳。《晋书·潘岳传》：“潘岳美姿仪，少时尝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满车而归。”柘（zhé折）弹：柘树枝做的弹弓。《西京杂记》：“长安五陵人，以柘木为弹，真珠为丸，以弹鸟雀。”
[16] 绫扇：绫缎制的扇子。阊阖（chānɡ hé昌和）：天门。轻帏翠幕：女子房中陈设。
[17] 蜀魂：传说古蜀国望帝死后，精魂化为杜鹃（子规），蜀魂指此。参《锦瑟》注。
[18] 瘴花：即指木棉，因其长于南方瘴湿之地也。《罗浮山记》：“木棉正月开花，大如芙蓉，花落结子，子内有棉甚白，南人以为缊絮。”
[19] 桂宫：月宫，以其长有桂树。嫣（yān烟）薰：色美而气息芳香。兰破：兰花破苞绽放。此句借花喻人。
[20] 银汉：银河。星妃：指天上之织女。镇：常常、终久之意。
[21] 浊水清波：分指黄河和济河。曹植诗：“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有势，会合何时谐？”此联谓地位悬殊，会合无由。
[22] 缃裙：浅黄色的裙子。云（pínɡ屏）：道教中女仙所乘的车。，有布篷的车。《真诰》：“驾风骋云”。太君：道教中称女仙为太君。
[23] 月浪衡天：月光如水，浩淼无垠，其波浪横布于天。凉蟾：传说月上有蟾蜍，凉蟾喻秋月。凉蟾落尽是夜深时也。
[24] 云屏：云母做的屏风。孤（pín贫）：孤独的皱眉人，或因孤独而皱眉者。，同颦，皱眉。风筝：挂于屋檐的铁片之类，风动而响，俗称铁马。
[25] 北斗：北斗七星，与银河相近，下句“长河”即指银河。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有“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之句。声回环：想像北斗星移转时亦如河汉流动，不断发出声响。二句谓星移斗换，时光流逝，但银河不见变浅，会合仍是无望。
[26] 金鱼：指鱼形的金属锁钥，义山诗常用，如“牢合金鱼锁桂丛”（《和友人戏赠二首》之一）。红桂：桂花的一种，红桂春喻女子青春年华。鸳鸯茵：绣有鸳鸯图案的床褥。茵，原意为车席，此指褥席。
[27] 长道：指宫中永巷，禁闭有罪宫人的地方。玉树：指乐曲《玉树后庭花》，陈叔宝作。《南史·张贵妃传》：“后主（陈叔宝）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其略云‘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大抵所归美皆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亡国人：陈亡于隋，陈叔宝固为亡国之人，然此处实指与叔宝同亡之张贵妃、孔贵嫔。
[28] 瑶琴：装饰华美的琴。愔愔（yīn因）：《左传》昭十二年：“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杜预注：“愔愔，安和貌。”楚弄：即楚曲、楚调。弄，琴曲的一曲谓之一弄。金泥：即金粉，用以饰衣物，示其贵重。
[29] 云梦：宋玉《高唐赋序》：“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唤起南云绕云梦者，思绪缭绕于高唐之绮梦也。
[30] 珰（dānɡ当）：耳环。尺素：书信，因用绢帛写成，故云。湘川：潇湘一带。
[31] 歌唇：歌者之唇。孟浩然《宴崔明府宅夜观妓》：“髻鬟低舞席，衫袖掩歌唇。”衔雨：饱含泪雨。馨香：此指尺素而言。信中充满挚情，又附以双珰，馨香可知，然无从寄达，徒然长置于手中而已。
[32] 女龙：即雌龙。雌凤、女龙均喻孤独女子。
[33] 青溪：古乐府《青溪小姑曲》：“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白石：古乐府《白石郎曲》：“白石郎，临江居，前道河伯后从鱼。”此分别代指男女二人。
[34] 苍梧野：《礼记·檀弓》：“舜葬于苍梧之野，盖三妃未之从也。”《述异记》：“昔舜南巡而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上文为之斑斑然。”
[35] “浪乘”句：传说天河与海通，有人从海上乘槎，行多日，至一处城郭，遥望宫中多织妇，一丈夫牵牛饮于河。归问蜀郡严君平，始知所到实天河也。事见张华《博物志》卷十。此句即化用此典，而将“木槎”换为“画舸（ɡě葛，绘制精美的大船）”，所到之处也由天河改为月宫（从“忆蟾蜍”和“月娥”可知，蟾蜍与月娥为月宫中人与物也）。月娥，月中嫦娥。婵娟，美好的样子。
[36] 愁一概：即一概皆愁。
[37] 欢：南朝乐府中常用以指相爱者。此则双关所爱者和当时的欢乐。桃叶桃根：王献之《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古今乐录》：“桃叶者，子敬（晋王献之，字子敬）妾名，缘于笃爱，所以歌之。”相传其妹曰桃根。
[38] 倭堕髻：亦称堕马髻，是古代女子的一种发式，发髻向额前俯倾。倭堕，古诗《陌上桑》：“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白玉燕钗：用白玉做的燕形发钗。据《洞冥记》，汉武帝时曾有一仙女赠白玉钗予帝，至昭帝时，宫人共谋碎之，明日，视钗盒，惟见白燕升天。后来宫人做玉钗，因名玉燕钗。黄金蝉：用黄金打制的蝉形首饰。
[39] 风车雨马：将风雨想像成车马，实即指风雨，与傅玄《吴楚歌》“云为车兮风为马”修辞手法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