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以天空为背衬的人影
当整个爱敦荒原的人群离去的时候,点燃篝火的地方恢复了它惯常的孤寂,一个紧紧裹束的女人身影由荒原那一堆小小篝火的方向靠近了雨冢。要是被红土贩子看见,他就会认出她就是最初孤独地站在那里的女人,陌生人靠近便消失了。她登到她的老位置顶上,那里正熄灭的红红的余火像白天的死尸闪动着眼睛向她致意。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在她的四周绵延铺展着苍茫广漠的夜空,那尚未完成的黑暗与它下面的荒原完全的黑暗比较也许可以象征重罪相形之下的轻罪。
她身影修长挺拔,她的举止像贵妇人,那是现在能够知道的她的全部,她的身上裹着按老式时尚对折的披巾,她的头上也包着一块方围巾,在这样的时刻和地方不算多余的保护。她的背迎着风,风从西北方吹来;不过是因为冷风戏玩着她所处的异常位置从而她避开了那个方向,还是因为她的兴趣贮藏在东南方,起初还没有显露。
她为了什么原因正当此时纹丝不动地站着,好像这荒原区域范围内的枢轴,还不清楚。她异乎寻常的固着不动,她惹人注目的孤独,她对黑暗的漫不经心,表示了其中恐惧的全然不存。一片地域使得恺撒每年秋分之前就急于摆脱它的阴郁黑暗,致使来自南国的游客把我们岛国的地形和气候描写为荷马笔下永驻黑暗的辛梅里安国土,它的凶险不吉状态未曾改变,从外表判断它,它不会友好地对待女人。
可以合理地猜想到她是在听风声,它刮起来有几分像是夜的推进,使其抓住了她的注意力。那风,的确,似乎是为场境而生,一如这场境是为时间而创造。它的音调中有一种十分特别;只能在此地听到而不能在别处听到。一阵紧跟一阵的强风由西北方吹来,每一阵在疾速而过的进程中,都分为三个声部。高音部,次中音部,低音部三种音调都能从中找到。穿越坑洼和凸起的整体碰撞弹击形成最为庄重的编钟乐章。紧随其后能够听到冬青树发出的萨克斯蜂音。音量在这一些之下,音高在它们之上,一种微小的声音尽力挣扎出沙哑的调子,那就是刚刚提到的本地的独特音调。它微细淡弱,比起另外两种音调来难以进行追踪和摹写,却比它们任何一种给人的印象远为深刻。其中敷设的或许就是所谓的荒原语言的独特性;除了荒原,在地球上再没有地方能够听到,它给予了一个女人神经紧张、持续依旧一动不动的些许原因。
这十一月的悲风吹彻,那可厌的音调与八九十岁的人破损不堪的老嗓子唱出的歌极其相似。它是残破力衰的低语,枯燥乏味,沙沙如纸,它如此明显地拂过耳朵,由习惯了的人听来,它源起的物质细节都能够如触摸到一般认清。它是微小植物产生的混合结果,这一切不是茎秆,不是叶柄、果实,也不是叶片、棘刺、苔藓、地衣。
它们是过去了的夏天干缩的石南铃花,最初本是娇柔的紫色的,现在被米迦勒节的雨冲洗得没有了颜色,被十月的太阳晒干成了死皮。单独一朵发出的声音那么低,几百朵联合发出的声音也仅仅才能从沉寂中浮现出来,整个岗坡上无数花朵形成的声音到达这女人的耳朵,也只像衰萎无力断断续续的吟咏。然而在今天晚上的众声喧浮中几乎没有一个音调能有这样的力量向一个聆听者表达它源出的思想。听的人向内看到了那众多联结的无限;感觉到那风抓住了每一朵小小的喇叭,钻进去,急速穿过,好像在一座巨大的火山口里一样彻底地巡查一番。
“圣灵感动了他们。”这警句的意义本身强加给了注意听这音调的人;一个易动感情的聆听者的拜物教情绪会终成更高的品质。它不是,毕竟,它不是左边广阔区域里枯萎的花在说话,也不是右边,或前边山坡上的那些花在讲说;而是一个杰出的人格化的重要实物在通过每一朵花同时述说。
突然,在雨冢上,一种声音混合了黑夜全部的荒蛮话语,极其自然地转调融入了夜声,很难区分它的开始与结束。陡崖峭壁,灌木丛林,石南花铃全部打破了沉默;终于,那女人也同样发出了声音,她的发声只是好像它们演说的同一个语句,掷向夜风与它们成为双胎一体随风飞逝而去。
她发出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显然叹息是引她来到这里的心事。这声叹息中有一种痉挛般的放任弃置,好像允许她自己发出这声音,是她的头脑批准了她不能控制的事情。有一点是明显的;她是在压抑的状态中生活,而不是在消沉中,或者迟滞中。
远处山谷下小酒店窗户的微弱灯光一直亮着;再过一会儿将会证明,那窗户,或者那窗户里的事物,比她自己的行动或围绕身边的景物对于这女人的叹息更为有关。她举起左手,手中握着一架关闭的望远镜。她敏捷地打开望远镜,仿佛她完全习惯了操作,把它举到眼睛上对向了小酒店的灯光。
包头的围巾现在向后掀开了一点儿,她的脸仰起了一些。背衬着周围低沉单调的阴云,一副侧面像可以看出了:它好像是萨福和西登斯夫人从坟墓里站起来两个侧影汇聚成了一个影像,两个都不像,却能让人把两个都想起来。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涉及性格,一张脸的轮廓可以构成可靠的入场券,但是完全的袒露仅仅在它的变化中。太多的是这样的情形,面部表情的变化对于了解一个男人或者女人比其他所有部分的努力通常帮助更大。因为她被夜色围拢,从而黑夜只是泄露了她整体形貌的一点儿,她面容部分的活动不能看出。
终于她放弃了侦察的姿势,关闭了望远镜,转向衰微的余烬。现在已经看不到光焰闪射了,除非一阵更异常强烈的风掠过它的表面,升起一阵像姑娘脸上的红润一样来去的红光。她向那圈沉寂的余烬俯下身子,从里面拣出一根顶端燃着最大炭火的树枝,拿着它来到她先前站立的地方。
她把树枝拿到地上,同时用嘴吹着红红的炭火;直到它微微照亮草地,照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件,结果是一个计时沙漏,虽然她戴了一块手表。她吹炭火的时间长得足够照着沙漏的沙子全部漏完。
“啊!”她叫一声,仿佛吃惊了。
被她的气息吹起的光亮极为明暗不定,瞬息间光亮闪射,她的面容也只瞬息间显露,仅露两片无与伦比的嘴唇和一副面颊,她的头一直包着。她扔掉树枝,把沙漏拿到手上,把望远镜挟到腋下,向前走去。
沿着山脊伸出了一条淡淡的踪迹,她顺着走去。那些熟悉它的人称其为小径,一个外地游人走过的时候甚至大白天也不会注意到它,定期经常来去的荒原人即便在午夜也不会迷失。在此环境中没有光亮能照出税栅路的时候,沿着这早期的小径前行的秘密,全在于脚下探触展延的感觉,那感觉来自于人迹罕至地方的长年夜游。对于在这样的地方历练过的步行者,踏着原封未动的莽草与踏着小径上残缺草棵的不同效果,是无论穿着厚底靴还是穿着鞋子都能感觉到的。
走在这小径上的孤独人影没有在意那风在枯死的石南花铃上一直奏出的音调。她没有回头去看那一群向前跑去的黑乎乎的动物,它们沿着由她前面绕过的沟壑跑远了,它们在那里吃食。它们是通称为荒原马的二十几匹小野马。它们漫游在广漠的爱敦丘陵上,但是数量太少,不足以减少荒原的孤凉。
这步行的人现在什么也没有注意,她的心不在焉由一件琐细小事提供了端倪。黑莓藤刺钩剐住了她的裙子,妨碍了她的行进。她不是扯开加紧往前走,而是放弃行走,驯从被动地定定站住。她开始摆脱她自己的时候,就那样一圈一圈地转着解那些多刺的藤枝。她处于极度孤绝的沉思中。
她的路程在吸引了雨冢上的人和山谷下韦狄注意的那堆未灭的小篝火的方向。篝火发出的微弱光亮开始映在她的脸上了,那篝火很快便暴露了它点燃的所在,它不是在平地上,而是在两条土堤相交接合点的凸角或者土墩上。土堤外边是一条沟渠,除了紧靠篝火下面有一个水塘,周围纷披杂生着石南和灯芯草,其他地方都是干的。那篝火倒映在平静的坑水中。
土堤会合点后边没有树篱,只有不相连接的丛丛荆棘,沿着堤顶立起茎秆,像城墙上钉住的头颅。一根白色的桅杆,装配着帆桁和别的船舶索具,每当火焰闪动光辉足以照到的时候,能看到它背衬着乌云耸起。于是整个场景看上去就像一座城堡点燃了烽火。
什么人也看不到;只是有一个苍白的东西从土堤后边不时往顶上一动,又消失了。那是一只人的小手,正在往火上加送一块块燃料;尽管能够这样看到那只手,可是它像那只让伯沙撒王心慌意乱的手一样,在那里是孤独的。偶尔有余烬未灭的木头从堤上滚落,掉进水里发出咝咝声响。
水塘的一边筑有粗陋的土阶,想登上堤的人可以踏着上去;那女人就这样做了。堤内是一块围起来的处于荒芜状态的地,尽管有明显的耕作过的迹象;可是石南和蕨草伺机蔓延而入,再度坚持它们旧有的至高霸权。再前边朦胧可见一幢形状不规则的住宅,花园,外屋,后边有一片杉树丛林。
这年轻的女人——她轻快地跳上堤去的风采展现了她的年轻——没有下到堤内而是沿着堤顶向前走,走向了燃着篝火的角落。那火焰持久的原因现在明白了:那是零零星星长在山坡上的老棘树疤瘌疙瘩的树干。还有没有烧过的这样的一堆堆在堤内夹角里;从这个角落一张男孩子的脸向上仰起迎着她。他拖拖拉拉地时而往火里扔上一块木头,那营生似乎是他这个晚上的主要职责,因为他的脸上有几分倦意了。
“我很高兴你来了,尤苔莎小姐。”他说,松了一口气,“我不愿自己待在这里。”
“瞎说。我只是走了走,我去了才二十分钟。”
“好像时间很长了,”哀哀的男孩子嘟囔说,“你走开好几次了。”
“怎么,我以为你有了一堆篝火会很高兴的。你不感谢我给你点了一堆?”
“是的,可是在这里没人跟我玩。”
“我猜我离开的时候没有人来吧?”
“除了你外公没有人来,他出门来找过你一次。我告诉他你到山上转转去看别的篝火。”
“好孩子。”
“我想我听见他来了,小姐。”
一个老人由家宅那个方向来到了这偏远的火光中。他就是下午追上了那红土贩子的人。他望眼欲穿地看着站在堤顶上的女人,他的牙齿一颗也未减损,从张开的唇间像帕罗斯大理石一样显露出来。
“你什么时候来家,尤苔莎?”他问,“差不多到睡觉的时间了。我来家有两个小时了,累坏了。你出来玩篝火玩了这么长时间,耗费了这么多烧柴,真是太孩子气了。我这些宝贵的棘树根,最稀罕的好烧柴,我是留着准备过圣诞节用的——你差不多快烧光了。”
“我答应约翰尼点一堆篝火,他还不愿让它马上就熄灭呢。”尤苔莎说,说话的方式立刻表明她是这里的绝对女王,“外公,你去睡吧。我一会儿就去。你喜欢这篝火,对不对,约翰尼?”
男孩子疑惑不定地仰脸看着她咕哝说:“我不想再玩了。”
她的外公又转回来,没有听见男孩子的回答。白发老人一走开,她就用一种生气的语调说:“不知情意的,你怎么能顶撞我?你永远不会再有一堆篝火了,除非你现在把它烧得旺起来。来,告诉我你喜欢为我做事,不再反水。”
被压抑的孩子说:“好,我做,小姐。”接着便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火。
“再待一会儿,我给你一个卷边的六便士。”尤苔莎说,语气柔和了一些。“每两三分钟填一块木头,不要一时填得太多。我沿着山脊走一走,时间长一点儿,我会不断地到你这儿来。你要是听见青蛙跳进水塘里就像扔进一块石头的声音,你一定要跑来告诉我,因为它是下雨的征兆。”
“好吧,尤苔莎。”
“叫我维尔小姐,先生。”
“维——苔莎小姐。”
“行了。现在再填一根树枝。”
这小奴隶如前一样继续侍弄着火。他仿佛只是一台自动装置,由尤苔莎反复无常的意愿激发操控着行动和说话。他可以成为阿尔伯图斯·马格努斯造的那个据说栩栩如生甚至能聊天、行走做仆人的铜像了。
去散步之前这年轻姑娘又定定地在堤上站了一会儿凝神谛听。这是完全像雨冢一样孤寂的地方,尽管地势低;北面的几棵杉树遮挡了一些风吹雨打。环围了住宅的土堤,把它由外面世界的蛮荒中保护起来,土堤筑得有点儿内倾或外斜。这地方由于风强,野荒树篱不能长起来,砌墙材料搞不到,土堤构成了不容轻视的防卫。另外这地段相当旷阔,俯临整条山谷,直到韦狄家后边的那条河。它的右方,雨冢模糊的形影耸起遮住了夜空,由这里去比从静女酒店去还要近得多。
留心察望了荒坡和空谷一阵以后,尤苔莎流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她不时发泄出气恼心烦使性子的言辞;不过在她的言辞之中有叹息,叹息之间又有蓦然谛听。从她站的高处下来她又向着雨冢漫步走去,不过这一次她没有走完全程。
间隔几分钟她便再现了,回来了两次,每一次她都说——
“还没有什么东西跳进水塘,小男子汉?”
“没有,尤苔莎小姐。”孩子回答说。
“好吧,”她终于说,“我这就回家,到时我给你卷边的六便士,让你回家。”
“谢谢你,尤苔莎小姐。”疲倦的烧火士说,还轻松地喘了口气。
尤苔莎又从篝火旁溜达着走开,可是这一次她没有走向雨冢。她沿着土堤的边沿,绕到屋子的小门前边,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场景。
离开五十码远是两条土堤相交隆起的凸角,上面烧着篝火:土堤内,一次往火中填上一根树枝,恰如先前,是那小孩子的身影。她懒散地看着他偶尔爬上土堤的凹角站在柴堆旁边。风吹着烟,孩子的头发,他的围裙角,这一些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微风止息,围裙和头发定定地垂伏下来,烟直直地升上去。
尤苔莎由这个距离观望的时候可以看到男孩子的形体惊动了一下:他下了土堤跑向白色的大门。
“怎么啦?”尤苔莎说。
“一只青蛙跳进水塘里了。没错,我听见了!”
“那就要下雨了,你最好回家去。你不害怕吧?”她急切地说,好像她的心在听到男孩子的话的一刻跳到了嗓子眼。
“不害怕,因为我将有卷边的六便士了。”
“是的,它在这里。快跑吧,你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不要走那条路——从这里穿过花园。在这荒原上没有哪一个男孩子有你这样的篝火。”
这孩子,显然拥有了太多的好事,欣然大步离去走进了荒原的庇隐里。他一走开,尤苔莎就把望远镜和沙漏留在门旁,擦过小门朝着篝火下面土堤的夹角走去。
在这里,借土堤这简易的外围掩蔽着,她等候着。一会儿能听得到水塘外面水声泼溅了。要是那男孩子还在那里,他会说是第二只青蛙跳进水里了;可是更多的人会把这声音比作石头落进水中。尤苔莎上了土堤。
“喂?”她说,屏住了呼吸。
随即一个男人的身影背衬着低垂山谷的夜空朦胧可见了,远在水塘的外沿。他绕过水塘,跳上土堤,来到她的旁边。一声低笑由她发出来——今天晚上她纵放出的第三种声音。第一种声音,她站在雨冢上的时候,表达了焦虑;第二种,在山脊上,表达不耐烦;现在则是一种胜利的喜悦。她不说话让她快乐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好像注视着她由混沌中创造的一宗奇物。
“我来了。”男人说,他是韦狄,“你不给我安宁。你为什么不让我清静?我整整一夜看你的篝火。”话语中不是没有情绪,但好像是在紧迫的极端之间靠小心的平衡保持着冷静的语调。
由于她的情人这意外克制的表达方式,这姑娘似乎也克制了自己。“当然你看到了我的篝火。”她带着故意造做出来的慵懒安静回答。“为什么我不能在十一月五日点一堆篝火,像荒原上的其他居民一样?”
“我知道它是为我点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没有跟你说一句话,自从你——你选择了她,跟她走在一起,完全抛弃了我,好像我从来不是你的生命和灵魂似的,那样不可挽回!”
“尤苔莎!我怎么能忘记上一个秋天,恰恰在这个月的这一天,在这同一个地方,你点了这样一堆篝火做信号要我来看你?假如不是为了这同一个意图,德鲁舰长房前为什么能再点起篝火?”
“嗯,嗯——我承认。”她低声叫道,带着一种十分特殊的独属于她的既倦怠又热切的方式和音调,“不要像你曾经做的那样开始跟我说话,戴蒙;你会逼我说出我不愿对你说的话。我放弃你了,决心不再想你;后来我听到了那消息,我出来准备好篝火,因为我想到你对我是守信的。”
“你听到了什么让你想到了这个?”韦狄吃惊了,问。
“听说你没有跟她结婚!”她欣喜地低声说,“我知道那是因为你最爱的是我,你不能娶她……戴蒙,你离开我对我太残忍了,我说过我永不宽恕你。我没想我能完全宽恕你,甚至现在——对这种事一个有志气的女人太难宽容了。”
“要是我知道你把我召到这里只是为了责备我,我不会来的。”
“可是我在乎了,我现在宽恕你了,你没有娶她,又回到我这里了!”
“谁告诉你我没有跟她结婚?”
“我外公。他今天走了很长的路,他回家的时候碰上了一个人,告诉了他一桩中断的婚礼。他想到了可能是你的;我知道是。”
“还有人知道吗?”
“我猜没有。现在,戴蒙,你想到我为什么点起我的信号火了吗?要是我知道你成了那女人的丈夫,你不要指望我会点火。那么想就是伤害我的自尊。”
韦狄沉默了,显然他想到过这个。
“你真的想过我相信你是结过婚了?”她又热切地叮问,“那你就冤枉我了;赌上我的命我也无法忍受看到你这样错想我!戴蒙,你配不上我:可我知道,我依然爱你。不管它了,随它去——我必须尽量忍受你对我的卑鄙看法……是也罢,非也罢。”见他没做什么表示,她添了隐匿不了的焦虑,“你不能让你放弃我,你一直最最爱我是吧?”
“是的。要不我为什么来?”他极易触动地说,“你好意说了我怎么怎么卑鄙怎么怎么没有价值,那我的忠诚也不算什么多大的优点了,那些话要是没有人说,也该我自己说,由你说出来太不体面了。不过,我该死爱发脾气,我得带着这种坏脾气活着,忍受女人斥责拘管。这坏脾气已经让我从工程师跌落到开小酒店了;再什么样的低层为我准备着我还不知道。”他持续阴郁地瞅着她。
她抓住这个时机,把围巾向后掀开,以便让火光能完满地照着她的脸庞和脖颈,微笑着说:“你四处游荡看到过比这更好的吗?”
尤苔莎没有充分的理由是不会把自己交付给这样一种姿态的。
他平静地说:“没见过。”
“甚至在托马芯身上也没见过?”
“托马芯是个让人喜欢的纯洁的女人。”
“那跟这完全无关!”她气急恼怒地叫起来,“我们撇开她;现在只想你和我。”看了他久久之后她又带着惯常那种沉静中有热烈的态度说:“我还得懦弱地向你坦白女人们应该隐瞒的事情;承认没有词语能表达我的郁闷,因为我两个小时之前相信了那可怕的消息——你彻底抛弃了我。”
“很抱歉我使你痛苦了。”
“不过我的郁闷或许也不完全是因为你。”她又狡黠地说,“愿意郁闷是我的天性,我想。它是生在我的血液里。”
“疑病症。”
“不然就是从这原始的荒原得来的。我在布达茅斯是十分快活的。啊,那时光,在布达茅斯的日子!不过爱敦荒原现在又欢快起来了。”
“我希望能那样。”韦狄忧郁地说,“你知道把我叫来的后果吗?我的老宝贝儿?我又要像以前那样来会你了,在雨冢。”
“你当然要那样。”
“不过我声明今夜来到这里之前我原本的打算,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永远不再见你。”
“我并不为此感谢你。”她说,扭过脸去,与此同时愤慨如潜存的地热传遍了全身,“假如你愿意,你可以再来雨冢,可是不会再见到我;你可以呼叫,但我不会听到;你可以引诱我,但我不会还把我给你。”
“你以前说过太多了,亲爱的;可是像你这样的天性要说到做到并不那么容易。关于这一点,像我这样的生性,也做不到。”
“这是我费心苦恼获得的乐趣。”她怨恨地低声说,“我为什么再把你叫来,戴蒙?一种奇怪的冲突,偶然在我心里产生了。受了你的伤害以后当我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想:‘我是不是终究抱了一团平常的云雾?’你是一条变色龙,现在你是你最坏的颜色。回家吧,不然我将恨你!”
他心不在焉地朝雨冢望去,这段时间一个人数数可以数到二十,好像他对这一切全不在乎,他说:“不错,我要回家了。你还打算见到我吗?”
“假如你向我承认那婚礼夭折了是因为你最爱的是我。”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策略。”韦狄说,微笑着,“你会很清楚地知道你的力量限度。”
“可是告诉我。”
“你知道。”
“她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愿跟你谈论她。我还没有娶她。我听从你的召唤来了,这就足够了。”
“我只不过是因为郁闷才点了这篝火,招你上来击败你就像隐多珥召上撒母耳一样,我能得到一点小小的刺激兴奋。我断定你会来;你果然来了!我显示了我的力量。到这里一英里半,再回你的家也是一英里半——为我在黑暗中走了三英里。我还没有显示我的力量吗?”
他朝她摇摇头:“我太了解你了,我的尤苔莎;我太了解你了。在你那里没有一个调调我不知道;你那热辣辣的小胸口要了命也玩不出这样无情的诡计。我看到一个女人黄昏时在雨冢朝着我的家往下看。我想先把你招出来,你再招我。”
现在复燃的旧情余烬在韦狄那里显然发热了:他向前靠去,好像要用他的脸贴她的颊。
“哦不,”她说,倔强地走向将灭的篝火另一边,“那是什么意思?”
“或许我可以吻你的手?”
“不,你不可以。”
“那么我可以握握你的手?”
“不。”
“那两样都不在意了,我祝你晚安,再见,再见。”
她没有回答,他舞蹈教师般鞠了一躬,随之消失在来时走过的水塘另一边了。
尤苔莎叹了一口气:它不是脆弱的少女叹息,而是像一个寒战一样震动了她全身的浩叹。每当理性的闪光像电光一样投射到她的情人身上——它时有发生——显出了他的缺陷,她就会这样寒战。可是它瞬息而去,她依然爱他。她知道他玩弄了她;可是她依然爱他。她把半燃的树枝四处扔散,直接回家,没有亮灯,上了她的卧室。表示她在黑暗里脱衣服的窸窸声中一阵阵重重的叹息频频而来;十分钟以后,她躺在床上睡着了,同样的战栗还偶尔遍穿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