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诚实人间的困惑
托马芯看上去好像被她伯母态度的改变完全压倒了。“它也就是似乎表示,我是——没有结婚。”她怯弱地回答,“原谅我——让你丢脸,伯母,由于这不幸的事。我为它懊悔,可是我没有办法补救。”
“我?先想想你自己吧。”
“也不是谁的过错。我们到了那里的时候,因为证书上一些琐细的不周全,牧师不能为我们主持婚礼。”
“什么不周全?”
“我不知道。韦狄先生能说明白。今天早晨离开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会像这个样子回来。”天正黑着,托马芯一任她的情感经由默然流泪而发泄,眼泪滚滚落下她的脸颊却能够不被看见。
“我几乎要说那正好是你应得的——要是我不觉得你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约布赖特太太继续说,她,保持着紧密相邻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一种柔和的情绪和一种愤怒的情绪,由一种飞向另一种没有一点点微小的先兆,“记住,托马芯,这营生完全不是我找的;从一开始,你傻瓜似的迷上那男人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他不能让你幸福。我那么强烈地觉得我永远都不相信我可以做到——在教堂里站起来,让我自己成为几个星期的公众话题。不过既然同意了,我就不能忍受没有正当理由的这些空想。这事过后你一定要嫁给他。”
“你以为我一时还会想望别的?”托马芯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爱上他是我错到家了,不过别再说那样的话让我痛苦了,伯母!你不会让我跟他暂时住在那里的,对不对?——你的房子是我回去的唯一的家。他说我们能在一两天之内结婚。”
“我希望他从来没有见过你。”
“非常好!那么我就是这世界上最悲惨的女人了,不要让他再看到我。不要,我不要他了!”
“说这种话是太晚了。跟我来。我去小酒店看看他是不是回来了。我当然能马上弄到内情根底。韦狄先生一定别以为他可以耍弄手腕,耍弄到我头上,或者耍弄到属于我家族的任何人。”
“不是那样。那证书不周全,他当天不能办到另一个。他一会儿会告诉你那是怎么回事,要是他回来了。”
“他为什么不带你回来?”
“都是我!”托马芯又啜泣起来,“我发现了我们不能举行婚礼的时候我不愿意跟他一起回来,我真的要病了。当时我看到了迪格利·维恩,乐意让他带我回家。我不能更好地解释了,你要是生气就铁定生我的气吧。”
“我一定把这事弄明白。”约布赖特太太说。她们转向小酒店走去,那小酒店在这附近以“静女酒店”为人知晓,以画了一个主妇在腋下挟了她的头的形象为标志,在那令人厌恶的构图下面写了这副对联为小酒店时常光顾者熟知:
既来静女酒店
不容男人骚乱
那房子前面向着荒原和雨冢,那些乌黑的形影似乎由天而来恐吓着它。挂在门上的是一块被人忽视的铜牌,带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铭文:“韦狄先生——工程师”——无用而又抱有希望的遗物,来自于他在布达茅斯一家公司经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人的帮助而开始了那个职业的时期,却又使得那些人大失所望了。花园在房子后边,再后面流过一条静静的深溪,形成了荒原在那个方位的边缘,丰茂的草地展现在溪流的那边。
不过眼下浓重的夜色只容许一些景物在空中的轮廓线可以看得见。房子后边的水流能够听到,悠闲地转着旋涡,在沿着两岸构成了一排栅栏的顶着枯干的羽状芦花的芦苇之间蜿蜒流去。它们的存在被一种好似教堂里会众谦卑的祈祷般的声音表示着,那声音由其在微风中互相摩擦着而产生。
那窗户,自从烛光亮起由溪谷映入那群点燃篝火的人的眼睛,就没有拉窗帘,但是窗台砌得太高,所以行人在外面看不到房间里面。一个大大的阴影,能够隐约辨出一个男性轮廓的部分,遮暗了一半天花板。
“他好像在家里。”约布赖特太太说。
“我也非得进去吗,伯母?”托马芯低声问,“我觉得还是不进去;那太不好了。”
“你得进去,一定——要跟他对质,以便使他无法跟我说假话。我们在这屋子里待不过五分钟,然后我们就回家。”
进了空荡荡的走廊,她拍了拍私人客厅的门,推开,往里看去。
一个男人的后背和肩膀出现在约布赖特太太的眼睛与烛火之间。韦狄,他本人的形体,即刻转过身,站起来,向前迎向他的来客。
他完全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在两个特征中,形体和动作,首先是后者在他那里更为引人注目。他动作姿态的优雅是独特的:它是有过专门勾引女子经历的人所拥有的哑剧表达方式。随之引人注意的是浓密的剪短的头发逼近他的额头,使他的前额呈现出早期哥特式高角盾牌的轮廓;脖子像一个圆柱体钢瓶似的光滑和圆滚。他身体的下半部是薄弱的建构。总起来说在这他这个人身上没有什么东西男人会钦慕,也没有什么东西女人会厌恶。
他看清了走廊上年轻姑娘的外形,说:“托马芯,这么说,到家了。你怎么就那样丢下我走了呢,亲爱的?”他又转身对约布赖特太太说,“跟她争论是没用的。她偏要走,自己一个人走。”
“不过那到底是怎么搞的?”约布赖特太太傲慢地质问道。
“请坐。”韦狄说着,为两个女人放好椅子,“咳,是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不过这种错误常会发生的。那证书在安格堡没有用。它是适用于布达茅斯起草的,可是由于我没有读,我没有意识到那个。”
“但你不是住在安格堡吗?”
“不是。我是住在布达茅斯——直到两天前——那是我打算带她去的地方;可是当我来接她的时候我们又决定去安格堡,忘记了必须办一张新的证书。后来就没有时间赶到布达茅斯了。”
“我想差不多都要怪你。”约布赖特太太说。
“我们选择了去安格堡完全是我的错。”托马芯申辩说,“是我提议去那里的,因为在那里没有人熟悉我。”
“我完全知道了,怪我,你不需要再提醒我。”韦狄即刻回应。
“这样的事不能发生了就当没事一样。”伯母说,“对我和我的家族这是一个巨大的轻蔑;等它在那里传扬开那将是令我们最不愉快的时候。她来日怎么去见她的朋友?这是一个非常大的伤害,我不能轻易原谅。它甚至可能会影响到她的名声。”
“没有的话。”韦狄说。
托马芯的大眼睛在他们谈论这些期间从一个人的脸上飞到另一个人的脸上,现在她焦虑地说:“你能允许我吗?伯母,让我跟戴蒙单独谈五分钟?好吧,戴蒙?”
“当然可以,亲爱的。”韦狄说,“假如你的伯母能饶过我们。”
他带她进了隔壁的房间,把约布赖特太太留在了烛火旁边。
他们一会儿就独处了,门关上了,托马芯说话了,向他仰起她苍白的、满脸泪水的脸:“它是毁掉我啦,这事,戴蒙!今天早晨在安格堡我并不是生气跟你分开;可我是被吓坏了,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没让伯母知道今天我是多么遭罪;要控制我的表情和声音,要去微笑,好像这事对我微乎其微,实在是太难了;可是我试着去做,以便她不再一直跟你生气。我知道你也没有办法,亲爱的,伯母无论怎么想都可以。”
“她是太讨厌了。”
“是的,”托马芯咕哝着,“我想我现在好像也很讨厌了……戴蒙,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处置你?”
“是的。那些不喜欢你的人时常嘀嘀咕咕说的事让我怀疑你。我猜,我们还打算结婚,是不是?”
“我们当然要结婚。我们只要星期一去了布达茅斯,我们立刻结婚。”
“那我们就去!——哦,戴蒙,你让我说了什么呀!”她把她的脸用手捂起来,“我在这里求你娶我了;按正理,你应该跪下来恳求我,求你残忍的爱人不要拒绝你,说我要是拒绝你就把你的心打碎了。我过去深深想象那样会是愉快的甜蜜的;可现在差别多大!”
“不错,现实生活从来全然不是那个样子。”
“可我个人并不在乎结不结婚,”她带着一些尊严进而说,“不在乎,没有你我也能生活。我是为伯母着想。她是那么高傲,为她家族的体面想得那么多,要是这事在结婚前传扬开,那她的面子就丢尽了——那就完了。我的堂兄克莱姆,也会,受到很大的伤害。”
“那他就太不讲道理了。实际上,你们全都相当不讲道理。”
托马芯脸红了红,不是因爱情而红。但是不管那引她脸红的是什么情绪,它来去同样快,她低声下气地说:“我从来没打算那样,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是觉得你终于让我的伯母有点听你的了。”
“论究起来正理差不多都应该归于我。”韦狄说,“想一想我都做了什么去争取她的同意;对于任何男人,结婚预告被禁止都是一种侮辱;天知道,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倒霉的足以被诅咒的人,又天生敏感,忧郁过人,那更是加倍的侮辱,我永远不能忘记那结婚预告。稍稍苛刻一些的男人现在会享有这个权力,利用不再办这件婚事来反击你的伯母。”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用悲伤的眼睛渴切愁闷地看着他,她的面容表示着,在这房间里不止一个人哀叹那拥有多愁善感的特性。看她是真的遭受着痛苦他似乎不安了,接着说:“这只是一种想法,你知道。我没有一点儿要拒绝完婚的意思,我的托马芯——我不忍心那么做。”
“你不忍心,我知道!”美丽的姑娘说着,欣快起来,“你,连看到一只昆虫痛苦,听到不愉快的声音,闻到讨厌的气味,都不忍心的人,是不会长时间让我和我的家人痛苦的。”
“我不会的,要是我有办法。”
“拍一下手,戴蒙。”
他漫不经心地把手给她。
“啊,我的天,那是什么?”他突然说。
屋子前面众多嗓子唱歌的声音落到了他们耳畔。其中,有两个嗓音因其独特而显得十分突出:一个是浑厚有力的男低音;另一个是气喘吁吁的微弱的尖音。托马芯听出了它们分别属于提莫西·费尔韦和坎特尔大爷。
“它是什么意思——我希望不会是斯奇明顿游行吧?”
“当然不是;不是的,是荒原的人来为我们唱欢迎歌。这真无法忍受!”他开始踱步,外面的人欢跃活泼地唱着——
他告诉她她是他生命的欢乐,
如果她同意他将娶她为妻;
她不能拒绝他;于是他们去教堂,
小维尔被忘记,小苏心满意足;
于是她被亲吻坐在他的膝上,
在这世上没有男人像他这样爱恋!
约布赖特太太从外面的房间破门而入。“托马芯,托马芯!”她叫着,愤慨地看着韦狄,“在这里太丢人!我们马上躲开!”
可是,要从走廊上离开已经是太迟了。杂乱震耳的敲门声在前面房间的门上响起了。韦狄,走到窗口,又返回来。
“站住!”他专横地说,伸出他的手抓住了约布赖特太太的胳膊,“我们完全被包围了。外面总共不下五十个人。你和托马芯暂时待在屋子里,我出去见他们。你们现在必须待在这里,为我起见,直到他们走开——这样看上去仿佛是一切正常。来,亲爱的托马芯,别发脾气——这个过后我们必定结婚;那一点我和你同样看得明白。坐着别动,那就行啦——别多说话。我去料理他们。胡乱闹哄的傻瓜!”
他把焦虑不安的姑娘按到座位上,转身走向外面的房间,打开门。外边紧接着的走廊上,出现了跟那些仍旧站在房前的人们一起唱着歌的坎特尔大爷。他走进房间,心不在焉地朝韦狄点点头,他的嘴唇一直张开着,他的面容在用力嚎唱时极其痛苦地扭曲着。歌唱结束了,他热烈尽情地说:“欢迎新婚的一对儿,上帝祝福你们!”
“谢谢。”韦狄说,带着冷冷的不满的语气,脸色像雷暴雨天气一样阴郁。
另外那帮人立刻紧跟着坎特尔大爷的脚跟进了屋,其中包括费尔韦、克瑞斯汀、挖草皮的萨姆、哈姆弗瑞还有另外十几个人。他们全都微笑着,朝着韦狄,朝着他的桌子和椅子同样微笑,出于对物件和它们的所有者一般无二的友好观念。
“我们到底没有赶到约布赖特太太前头。”费尔韦说,透过把他们进入的房间与两个女人坐的房间分开为公用间的玻璃隔断,他认出了那顶已婚主妇的帽子。“你看,韦狄,我们从山上下来,她从小道绕过来。”
“我看见新娘的小脑瓜儿了!”坎特尔大爷说,他由同一个方向窥视着,认出了托马芯,她一副悲凄可怜尴尬难看的样子待在她的伯母身旁,“还没有完全安顿下来呢——好的,好的,时间多着呢!”
韦狄没有回答;或许觉得越是早一些招待他们,他们越是会早一些离去,他搬出了一个粗陶酒坛子,立刻给事态投射了一团温暖遍覆的光润。
“是好酒样子,我能看出来。”坎特尔大爷说,带着一个男人过于守规矩的做作姿态表示不急于尝酒。
“不错,”韦狄说,“这是陈年老蜜酒。我希望你们能喜欢。”
“好,好。”客人们回答着,当话语被礼貌和真情恰好一致要求着的时候,语调也是真挚自然的,“天底下没有比这再好的酒了。”
“我敢发誓没有了。”坎特尔大爷又赘上说,“蜜酒唯一的缺点是太爱上头,容易把人放倒好久醒不过来。不过明天是礼拜天,感谢上帝。”
“我喝过一回,就觉得像个勇敢的大兵对挡全世界。”克瑞斯汀说。
“你又能觉得那样了。”韦狄说,带着一种屈尊恩赐的姿态,“瓷杯还是玻璃杯,先生们?”
“好,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就用大杯,转着圈传;这比一滴一滴往外倒好多啦。”
“滑滑溜溜的玻璃杯见鬼去吧,”坎特尔大爷说,“嗨,不能放进灰里烤的东西算什么好玩意儿,乡亲们,我倒要问问哪!”
“对呀,大爷。”萨姆说。
蜜酒于是循环传起来。
“嗯,好。”提莫西·费尔韦说,觉得有必要就这个那个的说一说赞美的话,“结婚是人生大事,韦狄先生;你得到的女人是一颗钻石,我这样说了。没错,”他继续说下去,向着坎特尔大爷,提高了他的嗓音以便穿过隔断能让那边的人听见,“她的父亲(把头侧向里间)在世的时候永远是一个好伙计。他总是怀着极大的义愤准备反对任何阴险的东西。”
“那非常危险吧?”克瑞斯汀问。
“在这一带很少有人能跟他不分高低。”萨姆说,“每当游乐会游行的时候,他总是在乐队里走在前头吹单簧管,好像他一辈子只吹单簧管没碰过别的东西似的。而后,他们来到教堂门口的时候他就扔了单簧管,爬上廊台,抓起低音提琴,他拉得好啊,好像他一辈子只拉过低音提琴,没玩过别的东西似的。人们总是说——那些懂得真正的音乐的人说——肯定,我敢肯定,那绝不是我刚才看见吹单簧管吹得那么好的同一个人。”
“我能记得,”砍荆棘的说,“一个人握起单簧管来,所有的眼眼都能按到,手指头不乱,那真是太妙了。”
“在王埤教堂也是这样。”费尔韦又重新提起个头来,就像在同一座有兴趣的矿井里打开了一条新的矿脉。
韦狄厌烦得难以忍受地喘着粗气,看了看隔板那边失去自由的人。
“每到星期天下午他就去那里会他的老熟人安迪·布朗,那里吹单簧管的第一把好手;那是个大好人,可是他吹出来的调调尖得有点刺耳,你还记得?”
“记得。”
“做礼拜的时候约布赖特老乡总会替安迪吹上一会儿,让安迪打个盹儿,凡是朋友自然都会那样做的。”
“凡是朋友都会做的。”坎特尔大爷说,另外那些听众则用点点头这种简短的方式表达同样的附和。
“一会儿安迪睡着了,约布赖特乡亲把他的第一口气吹进安迪的单簧管,教堂里每个人立刻就觉出他们中间来了一个大人物。所有的头都转过来,他们说:‘啊,我料想到是他!’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星期天——那一回是拉低音提琴,约布赖特带了他自己的。用利第亚调唱第一百三十三篇;当唱到‘昂贵的膏油湿漉漉地流下,湿了他的胡须和长袍’的时候,约布赖特乡亲刚刚拉得热火起来,推着他的弓子拉着弦奏着那庄严的曲子,差一点把提琴锯成两片。教堂里每一扇窗户都像遭了大雷雨似的震得格格响。威廉姆斯老牧师穿着他显贵庄严的白色法衣就像穿着普通衣服一样自然,抬起手来好像自语似的说:‘唉,我们教区有这样的人多好啊!’但是在王埤没有一个人能够跟约布赖特相比。”
“窗户震动起来不太安全吧?”克瑞斯汀问。
他没有得到回答;因为这时候坐着的人全都在那演奏的形容中钦羡得入迷了。就像法里内利在公主面前歌唱,谢里丹著名的“公主演讲”,以及其他一些同类事例,已故的约布赖特在那个可资记忆的下午游历的意义,由于他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其存在的幸运便被赋予了累积的荣耀,假如有可能进行批评,相形之下,那荣耀就要减下去了。
“你原本以为好多人正当盛年走了,他也会是唯一剩下的那个。”哈姆弗瑞说。
“哎,听我说,他走之前好几个月就往土里望望着了。那时候女人们常去青山集上赛跑,跑赢的奖励衬衣和裙子布料。我现在的老婆,那时候是个长腿的能拉开腿跑的姑娘,还没长到嫁人那么高,和另外一些姑娘去了,她还没有胖到这么笨重的时候是个赛跑健将。她回到家里以后我问——那时候我们刚刚开始往一块儿走——‘你得了什么奖品,我的宝贝儿?’‘我得的,嘿——我得的是——一块裙子布料。’她说,她的脸立刻红起来。那奖品是一件衬衣,我这么想;结果就是。唉,我想现在她跟我说什么脸也不会红一丝丝了,那时候都没脸说这么一件小事,看上去太奇怪了……不管怎么样吧,她那时候接着说下去,就是她说的那些话让我提起这件事来,‘唉,不管我得的是什么衣料,素白的也好,花哨的也好,入得眼看也好,不入得眼看也好,’(那时候她一举一动很能节制自己),‘我宁肯失去它,也不想去看我看到的事。可怜的约布赖特先生一到集上就一下子病倒了,只得又回家去。’那是他最后一次出这个教区。”
“从那以后他就绊绊磕磕一天不如一天了,后来我们就听说他走了。”
“你说他走的时候遭了大罪吗?”克瑞斯汀说。
“哦不,完全不同。他心里没有一点痛苦。他很庆幸他成了上帝的人。”
“别的人——你想他死的时候会很遭罪吗,费尔韦先生?”
“那得随他们是不是害怕而定。”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感谢上帝!”克瑞斯汀鼓着劲说,“我很高兴我不怕,到时候我就不遭罪了……我想我不会害怕——要是害怕我也没有办法,可我不应该遭罪。我希望我一点儿不害怕。”
一阵庄重的沉默,看看窗户,窗板没有关,也没有拉上窗帘,提莫西说:“嗬,那堆小篝火烧得那个旺,是德鲁舰长家门外的那堆!我敢打赌说,它是从点上到现在一直这么烧着。”
所有的目光都朝窗外看去,没有人注意到韦狄流露了一丝不坦然的神情,又很快掩饰过去。远处昏暗的荒原峡谷里,雨冢的右方,的确能看到那火光,小小的,但是,像先前一样稳定,持久。
“它是在我们前头点起来的。”费尔韦接着说,“可是这周围远近的所有篝火都在它前头灭了。”
“或许那里面有什么意思。”克瑞斯汀咕哝着。
“怎么有意思?”韦狄警觉地问。
克瑞斯汀答不到点子上了,提莫西帮了帮他。
“他的意思是,先生,有个长久寂寞的黑眼睛的人在那里,人家说她是个女巫——我也老是叫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这样的名字——她总是忙活着这样那样一些古里古怪狐狐道道的事;那火或许是她捣弄的。”
“我很愿意去向她求婚,要是她肯要我,我宁愿冒险让她那野不浪荡的黑眼睛给我带来坏运气。”坎特尔大爷坚定地说。
“你别说那个,爸!”克瑞斯汀恳求说。
“嗨,要是谁娶了她,他家里最好的客厅不用挂稀罕的画就晃花眼啦。”费尔韦清亮亮地说,他满满地喝了一大口酒,把杯子放下。
“那就是像北极星那样情深意厚的伴啊。”萨姆拿起杯子喝完剩下的一点酒说。
“咳,说真的,听我说,我想我们该走了。”哈姆弗瑞说,看着空了的酒杯。
“要不我们再给他们唱个歌?”坎特尔大爷说,“我像只鸟儿满满地装了一肚子歌呢。”
“谢谢你,大爷。”韦狄说,“不过我们现在不麻烦你了。改日一定唱——等我举行聚会的时候。”
“我要是不为你学十个新歌我就认罚,要么我就一句不学!”坎特尔大爷说,“你尽管放心,你只要邀请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韦狄先生。”
“我完全相信你。”那有教养的人说。
于是大家起身告别,照例祝愿他们的款待者婚后幸福长寿,祝愿的话一再重复,又絮絮叨叨拖拉了好大一会儿。韦狄送他们到门口,远处深深的黑暗主宰了他们的脚底,直到头顶,那里明确可见的形体是雨冢低垂的额头。一队人由挖草皮的萨姆带头投进了浓厚的昏暗里,他们追寻着没有人迹的路径回家了。
等到荆棘擦着他们绑腿的声音在耳边消失了,韦狄回到他把托马芯和她的伯母留下的房间。两个女人已经走了。
她们只能有一条路离开这屋子,就是从后窗走;窗是打开的。
韦狄独自笑了,在房间里待着想了一会儿,疏懒地回到前边的房间。来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到了立在壁炉架上的一瓶酒上。“啊——老道顿!”他喃喃着;他走到厨房门口喊着,“这里有人吗?谁给老道顿送点东西去。”
没有回答。房间里空无一人,给他打杂的小伙儿已经睡觉去了。韦狄返回去,戴上帽子,拿上酒瓶,离开屋子,把门锁上,因为今夜小酒店没有顾客。他一上路迷雾岗上那堆小小的篝火就再次映入了他的眼帘。
“一直等着,是吧,我的小姐?”他咕哝着。
可是,他当时并没有继续走那条路,而是把小山撇到他的左边,他蹒跚走过一条坑坑洼洼的路走到一所农屋门前,这时候它像所有那些荒原的住宅一样,仅仅依靠卧室窗户发出的微弱亮光才没有让人看不见。这房子是那编扫帚的奥蕾·道顿的家,他走了进去。
楼下的房间在黑暗中;不过摸索走着他发现了一张桌子,他把酒放到桌子上,马上出来又回到了荒原上。他站立着看东北方向那堆未灭的小小的篝火——高起在他的上方,不过没有雨冢那么高。
我们曾被告知当一个女人深思熟虑的时候会发生什么;这格言并不总是限于女人,假如一个女人参与其中,而且又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的时候。韦狄站立着,站了许久,茫然纠结地喘息着,后来无奈屈从地自语说:“是的——老天在上,我想,我必须去她那里!”
他不转往回家的方向,却迅速踏上雨冢下面的小道向着那显然是信号的火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