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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众神之城 底比斯

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写道:

【埃及是尼罗河的赠礼】

尼罗河的上游分别是发源于埃塞俄比亚的青尼罗河和自卢旺达流出的白尼罗河,但是在千多年前却偏爱地滋养出了古埃及文明。

底比斯是卢克索的旧称,荷马史诗曾用【百门之城】来形容这座当时已知世界*里最大的都城,这处众神之地。自南向北川流的尼罗河穿行于其中,把底比斯分为东西两岸。东岸坐落着神明的居所底比斯的卡尔纳克神庙群,西岸则是法老安寝的帝王谷。

从机场到酒店的路上看着相比开罗更加低矮的楼房和路上更多的马车,阿天感叹:“这里跟我在上个世纪的纪录片里看到的简直一模一样啊。”

老张接茬儿道:“可不是么,感觉改革开放的春风*没吹到这儿似的。”

阿里对我们来到他的家乡表示热烈欢迎。这个奇特的埃及人住在在卢克索西岸的小村子里,往来市里一趟也颇有些距离。我们表示今儿就在附近转转,不用他折腾一趟。阿里随即发信息表示等明天我们去帝王谷的时候一定要让他尽地主之谊。

卢克索的市中心比开罗更紧凑点儿,也更加有喧杂的人情味儿。吃完午饭老张就吵吵着要去我们考古工地所在的卡尔纳克神庙看看。

卢克索是我在埃及最熟悉的城市,卡尔纳克神庙又是我在卢克索最熟悉的地方。过去的两年里每个冬天我都会来这里跟着考古队进行发掘,上个发掘季也就是在这里,我不小心敲开了一座尘封许久的,不被历史记载的古埃及神庙。

卡尔纳克神庙是卢克索地区乃至整个古埃及最重要的宗教圣地,因为这是太阳神的寝宫。

每到奥派特节,祭司就会抬着太阳神的像从卢克索神庙沿着萨芬克斯大道来到卡尔纳克神庙,再横渡尼罗河,把神像送去西岸,完成太阳神在人间的旅程。那也是一年当中埃及平民得以进入被法老和祭司们把持的神庙的唯一机会。

去年在意外发现地下神庙以后,我还躺在担架上被抬过了这条路。

顺着萨芬克斯大道走进去,就能看到拉美西斯二世的雕像。这座神庙经历了历届法老的修饰,每个法老都鲜明地刻画在这里。

多柱大厅是卡尔纳克神庙最著名的景点了,据说当时第一批走进来的西方人对此叹为观止,转头回老家就拉帮结伙来当搬运工,自此开启了古埃及文物满世界的流亡。

曾经色彩强烈的多柱大厅现在当然只剩下被时光剥落后的颜色,只有柱子顶端的莲花装饰还带着些鲜活。

埃及人对光线的把控很妙,虽然现在大厅的顶部破败不堪失去了原本作为遮挡的效果,阳光得以肆意地撒下来。但身处其中依然可以想象当时在不同时间、不同时节阳光从不同角度透过狭小的窗户钻进来,降临在神像上的样子。

壁画里记录着神庙兴建和神明给予法老荣光的场景。多柱大厅的柱子上现在还留有浮雕和铭文,密密麻麻地书写着法老的功绩。

古埃及人相信,文字和图像都是有魔力的。故而神庙的壁画上用誓言写就了法老以惩戒神和埃及人共同的敌人向神明献祭,而神明予以埃及繁荣。在这座为神建立的庙宇里,法老和他们的神明并肩,对抗时间和死亡。

穿行在巨大的石柱中间,人物浮雕和传说中的故事随着光线摇曳,历史真的在这里流淌。

我指着一个刻在石柱上、属于拉美西斯二世的王名圈,问阿天和老张:“对比周围这些浮雕,你们看出什么区别没?”

老张歪着脑袋说:“这和边儿上那小蜜蜂和月牙儿画风不一样?”

我捏了捏拳头,忍住锤他的冲动问还有呢?

阿天说:“好像这个什么王名圈比别的刻得都深一些。”

“对!因为这个柱子是其他法老修建的,这里原本刻着别的法老的名字。拉美西斯把那倒霉法老的名字刮掉,改刻上了自己的,于是这柱子就变成他献给神明的功绩了。”

老张睁大了眼睛惊讶道:“这都成,这不是糊弄神呢么?”

阿天倒是颇觉有意思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拉美西斯到底是信神还是不信神。”

其实我也不知道拉美西斯二世到底信不信神,我自己是在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大的社会主义青年,跟那些子不语的事儿搭不上边儿。

可如果我们不能证明神是假的,那么曾经在这里的祭司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供奉不知真假的神明呢?他们真的感受过神迹么?又是如何坚持所谓的信仰?

这么想着,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刻有铭文的石柱上。

天忽然就暗了下来,光线开始摇曳。

我一惊,忙想把手缩回来,却发现刚刚碰到的地方本来色彩已经脱落了,现在变成了鲜艳的绿色。顺着这片绿色看去,明艳的色彩被一丝光线逐步点亮。再往上,就看到了屋顶。可神庙太高了,光线很暗看不分明,也不知道画的是不是星空。

然后光线产生了变化,好似这一瞬时间流逝了很久,阳光改变角度落在了拉美西斯二世的王名圈上。

光线继续摇曳。方才深深刻在石柱上的拉美西斯二世王名脱落了,变成了,或者说恢复成了【图特摩斯三世】的名字。阳光现在从这个空间上方那一处小孔里射进来,照到了兀自矗立的神像上。

那是一尊我没见过的神像,虽然看不清脸,但看轮廓绝对不是我所熟悉的古埃及神话中的神明。

我突然觉得掌心潮乎乎的,原来是按着的石柱开始泛起潮气,可神庙所在的干涸土地一直是艳阳天。接下来水越来越多,我闻到了属于尼罗河的气息。

卡尔纳克神庙据说最初是仿照创世之岛建造的,当时尼罗河漫过四野,只有神明栖息的至圣之所是水中唯一的岛屿。难道现在时间已经倒退到神明诞生之初了么?

一开始在只觉得有河水在脚下流淌,很快被淹没的感觉涌了上来,我想挣脱,但是手却牢牢地被固定在石柱上动弹不得。

神庙深处传来了声响。

我拼命扭过头看向祭坛,有个人影涉水走了过去,奇怪的是这人明明走在水里却如履平地。他手里的烛光代替了不知何时消失的阳光,整个大厅随着他的脚步时明时暗,最后光落在了石柱上的某处。

紧接着是一阵晃动,像是被卷进了亘古川流的尼罗河。

回过神来发现是老张使劲在晃我的肩膀。我看着自己的手,难以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老张急的围着我转了半圈,被阿天一把推开了。她扳着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问发生了什么。

我见老张和阿天不像是一起进到了4D影院,周遭的游人也神色如常,刚刚可能只是自己陷入了短暂的神游里。但我也闹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只好说:“我好像沉浸式体验了一把这个神庙的历史。”如果不是差点儿溺亡的那种就好了。

阿天和老张将信将疑地盯着我。

为了岔开话题,我带着他们从多柱大厅出来,越过错乱堆放的石块和荒草指着石子路的尽头说:“紧北边儿就是我们考古工地了。不过现在早就下班了,就算有人在也不对外开放。”

明明早就跟他们说过,但老张还是夸张地叹了口气。就连阿天都有些遗憾:“我还想趁没人进去看看你发现的那个建筑呢。”她说着,眼睛还往周围扫了扫,像是在想能不能有办法混进去。老张也积极响应:“怕什么啊,咱们进去看一眼,就一眼。”

我怕这二位爷真的要去付诸行动,抓紧把他俩拉到了边儿上。

那里朝东的墙上刻着拉美西斯二世在卡迭石的战役图。卡迭石是埃及和赫梯争夺叙利亚控制权的战争系列中的一场,由拉美西斯二世亲自披挂上阵。法老们经常会在神庙的壁画里刻上自己大败敌人的场景,是以此向神明邀功:“我击败了你的敌人,用他们的死向你献祭”等等。*

简而言之就是献给神明的【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图。

现在我们看的这个壁画是典型的神庙夸夸风格记载,把法老的好大喜功体现的淋漓尽致。在壁画里拉美西斯二世乘着战车,拉弓占据最中央的位置,他身后跟着小小的排列整齐的埃及军队。在画面左侧则是溃逃的赫梯军队散乱地排布着。

看着拉美西斯二世的功绩墙,我其实还想着刚刚发生的怪事儿,为了不让阿天和老张察觉,我夸张地拿出了导游的腔调,讲起了古埃及的艺术和政治风格:

“就像是咱们国家的艺术讲究和谐一样,古埃及的艺术追求的是秩序。比如这幅画里的拉美西斯,他就是绝对的主角,是唯一稳定的人物。其余的不管是他的敌人还是士兵,都是混乱的、无序的。之所以法老会强调这一点,当然有他展示自己的原因在里面。但也因为古埃及人认为恒定是今生和来世都至关重要的。比如他们会说‘像奥西里斯一样恒定’,这意思就是像奥西里斯一样保持永生。毕竟他是第一个木乃伊,最先达成死而复生的。”

老张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阿天看出来我心神不宁,也没追问,忽然指着壁画上一些条状的凹痕问我这些是什么,老张也凑过去看。

碰巧我第一年来的时候听人讲过,就告诉他们这些是抓痕。

“在古埃及政权衰败以后,皇室和宗教团体就失去了神庙的控制。但是民间对埃及众神的信仰还没有消退。于是他们就纷纷来到曾经不被允许靠近的神庙希望能带走点儿神圣的痕迹。这种抓痕基本遍布了埃及各大神庙,而且人们抠的时候都会避开神或者法老的人物。”

“那为什么有的抓痕在那么靠上的地方?”阿天指着三米多高处的痕迹问。我说那是因为在荒废后的几千年里这里被沙子埋住了,只露出了上半截,于是人们站在沙子上就能够得到了。

接着我们去看了哈谢普苏特*的方尖碑,这块著名的纪念碑在多柱大厅的东边。曾经镀金的方尖碑在日出的时候应该是无比耀眼的,现在虽然被剥去了黄金的外衣,洁白的碑身也在余晖下闪烁着。

老张“咦”了一声。“是不是纽约也有这么一个方尖碑来着?怕不也是偷了抢了弄过去堂而皇之地摆出来吧”。我说那你可还真就冤枉美国人了,那是为了答谢美国人修阿斯旺大坝的谢礼。

“这埃及人好新鲜啊,拿文物去送礼?”老张不是很理解。

能用古埃及的文物跟西方国家表达友好,再能脱非入欧,那对于现在的埃及来说怕不是稳赚不赔。

卡尔纳克神庙其实指的不是一个神庙,而是一个神庙群。主要供奉的是底比斯三柱神:太阳神阿蒙、他的妻子战争女神姆特和他们的孩子月神孔苏。

站在孔苏神庙里老张问:“这个孔苏是不是你在金字塔里讲的,吃别的神的孔苏啊?”

我说:“这你记得倒是挺清楚。”老张嘚瑟地说那是。

我告诉他们:“在古埃及,神明的职能和设定是会随着时间和需求改变的。就像是赛特分明是帮助太阳神拉打死对头大蛇阿派普的好神,后来却变成了弑兄的反派角色一样。孔苏在底比斯只是无害的小月神,是阿蒙和穆特的乖儿子。”

其实孔苏神庙没啥看头,正准备招呼着打道回府,突然老张眼尖发现了残破的神庙一角竟然出现了几样水果。我们好奇地凑过去看,橙子和香蕉整齐地码在那儿,不像是随手放下的。

阿天随口道:“这不会是给孔苏的贡品吧?”

老张也看着我。

在他俩的注视下我只得说:“可能是这里有人还信着古埃及的神吧。”但是话一出口我都觉得可笑,在这个时代什么人还会保有逝去千年的信仰啊。

我们转身要走,回头就看见身后站了一个穿着朴素阿拉伯长袍的年轻埃及人。

在埃及各个景点都有给自己安排工作的人。他们在神庙各自占据一个庭院,要是在帝王谷就是占据一墓葬,等游客来了就进行讲解,以此赚一些小费,见到中国游客可能还会要点儿清凉油。总之自打进了卡尔纳克神庙,老张这一路掏了不少钱了。

那个年轻人看看我们,又看看摆着‘祭品’的角落问:“你们是来旅游的么?”

老张点点头。年轻人大概给我们介绍了一下儿孔苏神庙,我们没有打断他。等他说完,老张递给他二十埃镑的小费。他笑笑接下了,说自己叫苏格拉底。

我们莞尔。见过了那么多默罕默德和阿里,没想到会碰到一个苏格拉底。

告辞后我们往外走,就听到苏格拉底在身后说:

“You believe or not, God never leave Thebes.

信不信由你,众神未曾离开底比斯。”

这人用的是卢克索的旧称,底比斯。

我诧异地回过头。那个年轻人站在破败的已经没有了神像的神庙里,身上披着曾经属于神明的阳光。虽说他正在低头把老张给的钱收起来,但也莫名带上了庄重的颜色。我再次看向那单薄的祭品。某些人偶尔地供奉,就像是那个古老帝国苟延残喘的气象。

说不定三千多年后,神明真的还在注视着法老们为祂们修建的庙宇。

回酒店时路过卢克索神庙,恰好赶上清真寺礼拜。当初修建这所清真寺的时候不知道下面有个古埃及的神庙,这就导致了现在去清真寺礼拜的人要先经过卢克索神庙,而在卢克索神庙里能听到清真寺的礼拜声,颇有种时空交融的错乱感。

晚上我们就在酒店里吃的,这算是卢克索最有名的酒店,用老张的话来说来都来了,体验感还是要拉满的。

我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能边吃边看尼罗河。不过没人去看,阿天和老张两双眼睛盯着我,我避无可避,也只能看回去。

“现在说说吧,你在多柱大厅里怎么回事。”阿天陈述了她的问题。

我瞅瞅老张,他是那会儿把我从幻觉里摇醒的人,目前我把那会儿的经历称为幻觉。

老张见我看他,忙说:“大圣问你话呢,你看我干嘛。”

我说:“我这不正要说呢嘛。你先告诉我,为啥那会儿你要晃我。”

“老王你是要讹人是吧?当时你直愣愣地盯着那破柱子,后来又使劲儿回头,脖子都快扭折了,跟魔怔了似的。这也就算了,最后你不知道跟谁较劲死活不喘气儿,我再不晃你你憋死了怎么算?”老张愤愤地说,像是还心有余悸。

我尴尬地咧了咧嘴,又看了眼老张。他现在还气呼呼的,好像受了多大气似的。我讨好地把不爱吃的甜点推到他面前,说:“嗐,我这不就问问嘛,生啥气啊。”

老张拿叉子一叉那米糕。:“你别来这套,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撇撇嘴,把那离奇的经历说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最后我好像看到了烛光落在了图特摩斯三世的王名上,但是不敢确定。”

老张和阿天都安静地听着。

“我一开始以为只是幻觉,就是那种突然出神然后自动播放的脑内小剧场,但是听老张这么一说好像我真的表现出来了啊。”

老张小声嘀咕了句:“我差点儿以为你要被空气憋死了。”

“我这不是没事儿嘛。”

阿天不知道寻思着什么,一直没接话。

我还想找补两句,老张一拍桌子下了定论:“这事儿邪性”,然后认真地看着我说:“老王,咱要不还是走了吧?”

我啪地拍上他的手背:“你丫半天就想到了这个?”他缩回手嘟嘟囔囔着为你好你还打人没天理小心遭报应。我懒得理他,把米糕连着叉子一起撤了回来。

这时候阿天问我:“你刚刚说‘闻到’了尼罗河水的味道,你怎么知道是尼罗河?”

我一愣:“其实我也不确定那就是尼罗河,但是历史上尼罗河曾经流经过那里,所以下意识地就觉得是尼罗河水了。”

然后我给他们讲了我所知道的卡尔纳克神庙的兴建史:

卡尔纳克神庙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建筑规模都不同。曾经没有多柱大厅的时候,尼罗河水是直接环绕着摆放神像的神龛的。在第一王朝初建神庙的时,这里被尼罗河围着,像是一个孤岛。后来随着尼罗河的涨落,和埃及的发展,才慢慢变成了神庙群。

“我今天下午的体验就像是慢慢倒退到千年前,得以看了这个神庙的历史。好像我是从二十一世纪退回了拉美西斯二世那会儿,然后又退回了图特摩斯三世的时候。再往前估计就是创世之岛了,所以周围全是水,就把我给淹着了。”

阿天问我:“你有没看到什么你不知道的?”

我问她这是啥意思。

阿天说:“你刚刚讲的这些创世之岛和神庙的修建历史你自己本身就知道对吧?”

我点点头。

“那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你是不知道的呢?比如你说突然展现的色彩,你知道原本它们应该是什么颜色的么?还有剥落的铭文,你知道这些铭文原先是什么么?”

阿天想确认的在是那种情况下我是否突然回忆起了曾经知道的事情。她这么一问,我倒是的确忽略了一些事情。

在那个非自愿私人小剧场里,我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蓝色。从天花板蔓延,就像是逐渐展开的夜幕。充满生机的绿意自立柱攀爬而上,匠人们深深地把法老的名号凿刻在仿生的莲花柱上。好像有吟诵声,伴随着忽明忽暗的烛火细细密密地裹了上来。

沉浸其中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竟然可以很完整地回想起来,这跟普通的梦境还是有所区别的。而且我可以很确定,曾经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知识,应该就是在那个沉浸式课堂获得的教学体验。

阿天若有所思,但是没有再追问。

“你说,这会不会是神迹啊?”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句蠢话。

老张果然没放过嘲笑我:“你什么年代的人了还这么迷信?”

我脸一红,说这不叫迷信,这叫对未知怀有敬畏之心。

“得得得,您说的都对。不过放心吧,就算是有神迹,也不会给你我这种人看的。”

老张说的没错。我不禁想,那谁会是真正的观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