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中国金融改革的大方向(1)
重规模、轻机制
1978年年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时候,中国的金融行业几乎不存在,全国只有一家正规的金融机构,即中国人民银行。当时它既是中央银行,又是商业银行,隶属于财政部,一家机构的资产占了全国金融资产的93%。但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的金融体系曾经相当发达,上海是主要的国际金融中心之一,当然,战争期间上海的金融活动也受到了冲击。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952年,金融机构国有化。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开始,大多数金融机构关门了。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几乎所有的资金调配都是由中央计划、安排与落实的,社会对金融中介的需求很小。
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把工作重心从阶级斗争转向经济建设,中国经济开始从中央计划向市场经济转型。在之后的40年间,中国相当于重建了一个金融体系,从商业银行到资本市场,从货币政策到监管框架。不过这个新的金融体系具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就是“重规模、轻机制”:一方面,金融机构种类齐全、数量繁多,金融市场资产规模庞大,无论用哪个数量指标来衡量,中国金融业都已经居于世界前列;另一方面,市场机制在金融资源的配置中发挥的作用还非常有限,政府部门对金融行业的政策干预仍然很频繁,金融抑制的程度很高。(2)
反映金融资产相对规模的一个指标是M2(广义货币发行量)与GDP(国内生产总值)之比,2017年年底,中国的M2与GDP之比达到210%,居全球第3位,仅次于黎巴嫩和日本。同期,中国的银行总资产达到252万亿元,相当于GDP的304.7%,居全球领先地位。而日本的银行资产与GDP之比为165.5%,德国为96.6%,英国为134.7%,美国为60.2%。近年来,中国的四大国有商业银行一直位列全球10大银行,其他金融机构也已经应有尽有。中国的股票市场与债券市场不算太发达,但它们的市值已经分别在全球排到第2位和第3位。目前中国金融市场的主要短板可能在金融衍生品市场。
但政府那只“看得见的手”一直很活跃。央行一直在制定存贷款基准利率;政府部门经常性地干预并引导资金配置与融资决策;央行通过多重手段影响汇率水平并对跨境资本流动实施各种管理;国家还对绝大多数大型金融机构进行控股。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测算出的金融抑制指数表明,中国的金融抑制指数从1980年的1下降到2015年的0.6(见图1.1),这说明中国金融体系的市场化进程一直在推进。但在2015年有数据的130个经济体中,中国的金融抑制指数排在第14位,远远高于其他中等收入国家甚至低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
图1.1 中国与国际社会的金融抑制指数比较
注:金融抑制指数由对银行所有权、利率管制、信贷干预和资本管制等指标综合测算获得。指数区间为[0,1],0表示无金融抑制。全样本包括155个国家或地区,其中41个高收入经济体、88个中等收入经济体和26个低收入经济体。
资料来源:王勋根据世界银行数据测算。
既然要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道路,政府为什么还要保留对金融体系如此普遍而深度的干预?这个独特现象的背后,可能有文化的因素,因为之前日本和韩国的金融体系也或多或少地具有“重规模、轻机制”的特点,1980年日本和韩国的金融抑制指数分别为0.5和0.7。当然也可能有路径依赖的因素,毕竟中国刚刚从计划经济走过来,虽然重建金融体系几乎是白手起家,但计划经济的体制性印记仍然非常清晰。
不过中国的“重规模、轻机制”金融模式的直接诱因应该是政府采取的双轨制的改革策略(见图1.2)。双轨制改革的基本含义是:一方面支持国有企业继续运行,保证经济稳定;另一方面为非国有部门创造更宽松的成长空间,确保经济效率大幅度提高。双轨制改革策略有别于苏联、东欧经济转型时期所采取的“休克疗法”,其优势是可以避免改革初期经济与社会的大震荡,特别是大规模的失业和严重的经济衰退,缺点是国有企业通常效率比较低,需要外部支持才能够持续生存。政府支持国有企业最简单的方式应该是财政补贴。可惜的是,在改革期间,特别是前20年间,财政状况不断恶化。这是因为在计划经济年代,财政收入主要来自国有企业。改革开始后,国有企业的利润率持续下降,不但其贡献的财政收入越来越少,所需要的财政补贴也日益增长。与此同时,外资企业和民营企业扩张的速度很快,但它们贡献的税收收入一直很少,这可能是因为多数外企都享有税收优惠政策,而民企的“避税”手段很多。这样,财政收入占GDP的比重从1978年的36%下降到了1996年的11%,很多地方政府连“吃饭财政”都保证不了。
图1.2 中国金融改革的逻辑
财政捉襟见肘,但还得支持国有企业,政府只好通过扭曲生产要素市场,变相地补贴国有企业。通过扭曲要素市场变相补贴企业的做法,在计划经济年代就有,粮食统购统销就是这样一种制度。国家粮食部门垄断粮食购销环节,同时压低农村的收购价和城市的销售价,这样就可以压低工业的原材料成本和劳动工资,等于农民变相地补贴了城市工业。(3)当然,从时间顺序上看,并非因为需要支持国企,政府才转而干预要素市场,实际上是政府延缓了生产要素的市场化进程。因此,要素市场扭曲其实是需要在进一步的市场化改革中消除的问题。要素市场扭曲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人为压低要素的价格,降低生产成本,二是干预要素配置决策,把大量的生产资源分配给国有企业以及其他大企业。
这样,双轨制的改革策略就催生了产品与要素“不对称的市场化”。(4)一方面,产品市场全面放开,农业、制造业或者服务业的产品全部接受自由市场的调节。另一方面,要素市场存在普遍的政策扭曲,政府对劳动力、资金、土地、能源等市场保留了各种管制措施。“不对称的市场化”在金融部门的具体体现就是“重规模、轻机制”,经济从中央计划向市场机制转型,金融部门的地位上升。而为了支持国有企业,抑制性的金融政策又必不可少。具体的体现就是实际利率偏低,大量的信贷资金流向国有企业,在包括信贷和非金融企业债券在内的整个债务融资市场中,国有企业占75%左右,并且股票市场成立的初衷就是为了替国企脱困。显然,这种资金配置方式并非完全以效率为导向,20个世纪90年代还出现过政府要求银行向资不抵债的“僵尸国企”发放“安定团结贷款”的现象。
而金融发展“重规模、轻机制”的一个直接结果是促成了“金融双轨制”。(5)正规金融部门资金成本偏低、资金配置偏好国有企业或者其他大企业,这导致对资金的过度需求。所以,虽然中国金融部门的规模非常大,但金融服务供给不足的现象仍然非常普遍,对小微企业与低收入人群而言尤其如此。很多经济主体的融资需求无法从正规金融部门得到满足,于是只好转向非正规部门。这样就形成了“利率双轨制”,正规部门的利率被压得越低,非正规部门的利率就被推得越高,两者之间其实存在逻辑关系。(6)当前商业银行一年期贷款基准利率大概是5%,但民间借贷利率高达20%左右。近10年来中国的影子银行、互联网金融十分活跃,当然是因为这些领域没有受到监管,从而形成了监管套利的机会。但从根源上看,还是因为正规部门管制过度(包括利率管制),很多合理的金融服务需求没有被很好地满足。其实影子银行和互联网金融的发展也是变相的利率市场化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