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到底是到季节了。寒潮一过,天气就很暖和。下了一场蒙蒙细雨,整个山野都沸腾起来,雪峰倒塌了,冰帘脱落了,雪水由各个山上奔腾下来,汇合到山谷成了河。这时候,鹧鸪成群地飞来,天空中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山燕,它们象侦察着什么,总是在高高的苍空中盘旋着,不肯低飞下来。
这是勘探工作的黄金季节,折磨人的严寒已经过去,难受的酷夏还没有来临。山野里的空气又柔和又温暖,虽然春风大一些,但不是每天都刮。勘探员们很喜欢这温和的季节,工作更加紧了。他们为了少就误些走路时间,常常是白天在山上勘察,晚上就宿在山上。
这天晩上,部分勘探员又在山上露宿。他们靠石崖边搭起两个小帐篷,燃起一堆篝火,大家团团围坐在火堆周围,香甜地吃着烤焦皮的干粮,喝着开水,高高兴兴地交谈着。队员们一个个脸膛被火烤得发红,个个都是那么风尘仆仆,有的人敞开衣襟裸露着胸膛,有的人伸着双脚烤着湿鞋和湿裤脚,象是在家里一样,一堆篝火就使大家满足了。
火堆上吊着一口小锅,锅里的水咕嘟嘟地翻滚,冒着腾腾的热气。白冬梅象个主妇一样,挽着衣袖守在小锅旁。她这些日子有种说不出的愉快,对山峰、森林、飞禽和走兽都那么感兴趣,很喜欢跟队员们爬山,跟队员们在山上露宿,也觉得很有意思。她把现在的生活跟在家的生活相比,觉得完全变了样,环境是新的,人似乎也是新的,她感到这生活充满革命生活气息,多么象活跃在深山里的游击队,虽然累得浑身酸痛,心情是爽快的,身体回荡着一股力量。
锅里的水滚出来,浇在火上噗地一声响。白冬梅赶紧把锅挑下来,分别倒在队员们的水壶里,然后端锅到山泉去盛满水,重新吊在火堆上,静悄悄地听人们交谈。她对这些豪爽的勘探员们都很尊敬,特别是尊敬佟飞燕,处处以小佟为榜样,佟飞燕毫无顾及地坐在队员们中间,愉快地谈着,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可惜,她还不能跟队员们完全打成一片,对大家的谈话插不上言。她看陈子义戴着眼镜迎着火光津津有味地看信,连连打嚏喷,便凑上前说:
“陈工程师,你着凉了。”
“没有关系。”陈子义瞅白冬梅一眼,微笑着说,“打嚏喷是好事,打嚏喷的人证明没有大病。”他看白冬梅注意自己手里的信,把信递给她说:“你看看,这信多着人笑。”
白冬梅接过信,见是小孩子的手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四大张。上写:“亲爱的爷爷,问你好,问勘探伯伯、叔叔、哥哥们好!”她看着禁不住地笑起来,说:
“这小家伙礼真多,把谁都问到了,就是没有问勘探姑姑好。”
陈子义说:“可能在他的想象中做勘探工作的没有姑娘。”
白冬梅接着看下去:“……你怎么不常写信给家,我奶奶常叨念你,连小明和小珍都很想你。你爬的山高不高?遇没遇见大黑熊?那儿的矿多不多?你们可别把矿都找尽了,我和小明商量过,我们长大了也当勘探员,小珍也吵吵要当勘探员,我们说姑娘不能当,她气得哭了一场……”她看完笑着把信还给陈子义说:
“这几个小家伙太天真了。”
“一帮淘气鬼!”陈子义把信折迭起来揣进衣袋里,掏出烟斗装上一锅烟。关怀地打量着白冬梅,小白的神情文静而温柔,也是那么风尘仆仆,但还很美丽。老头对她能跟大家一样爬山很满意,觉得她比罗伟坚强。他问:“小白,经过这些日子在深山里奔波,你觉得怎么样?”
白冬梅说:“一切都很好,我很高兴。”
陈子义点了点头,说:“很好,这是个锻炼人的地方。普查队里多么需要一个医生。这个主意是谁出的,是罗伟让你来的吗?”
“不是。”白冬梅轻轻地摇了一下头,脸上立刻浮起一层阴影,说,“正相反,他不赞成我来这里。”
“他不赞成?”陈子义耸耸眉毛,这事出于他的意外。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会赞成的,他怎么会不赞成呢?姑娘,他会因此而终生难忘,你放心好了。”老头又想起那天罗伟对自己的埋怨,心里隐隐作痛。
白冬梅看老头的神色不佳,猜到老头是对罗伟不满。她由佟飞燕那里知道了老头跟罗伟的关系。对老头那一片心思很感动,自己跟老头的关系很自然地密切了。
陈子义重复地说:“你放心好了,他越来越会赞成你。小白,你干的很好,全队的人都称赞你,他哪能不称赞你。”老头磕磕烟斗,说,“那天罗伟也曾埋怨过我,出于他的内心也好,还是一时乱说的也好,都使我很伤心。不过我相信他自己会觉得难过的,就是现在不这样,等他到我这样年纪的时候,也会想起我这个老头,我没有把他往错路上引,你说是吧。”
白冬梅看陈子义有些激动,为了安慰老头,撒了个谎说:“他那天是说走了嘴,过后他很后悔,觉得很对不起你。”
陈子义看白冬梅说得很认真,心里宽敞了些。他觉得自己过于多心了,后悔自己对罗伟的体贴关怀不够,要求的过高过急,总是严厉地对待他,会使罗伟对自己的感情疏远。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对他关心不够,他长的虽然比我都高一头,可是他到底是个孩子。”
白冬梅听陈子义的话,心里又感动又很难过,没有再说什么,借个机会离开了老头。
月亮还没有出来,苍苍的夜空布满繁星。周围的山峰黑巍巍的,轮廓不够显明。白冬梅不敢走远,在离篝火不远的一棵松树下站下来。她环顾着夜色,暗暗思量着罗伟,心里有一种不信任的激动和痛苦的混杂感情,刚见面那天就深深伤了她的心,觉得罗伟不理解自己。她似乎是突然发现罗伟的身上存在着严重的毛病,这些过去在恋爱中一点都没有察觉,为了罗伟,她有时在人们面前感到很尴尬。
白冬梅跟罗伟的爱情说起来很突然。那是一年前的一个星期天,白冬梅来到公园,坐在湖边的垂柳下看书。她正看得起劲,忽然注意到有一只小船停在对面,船上有个漂亮的青年,拿着画板写生。她抬头望去,正跟那个青年的温存眼光相遇,看得她的脸色发红,忙垂下头继续看书。她看了几页再悄悄望他一眼,那青年还坐在那里,对着自己画着,她心里有些恼火,夹起书本走开。过了两周,她又到公园去,刚走到湖边,迎面有位满脸堆笑的青年向她走来,她楞了一下,马上想起是那个画画的人。那青年走到她的跟前,从夹子里拿出一张彩画,交给她说:“同志,对不起,没征得你的同意,就画了你,这张画给你吧。”白冬梅腼腆地接过画,看画的人根本不象自己,不过画的还算好。那青年自我介绍说:“我是地质学院的学生,名叫罗伟,你可以把名字告诉我吗?”罗伟伸出手来,白冬梅红着脸迟疑地伸出手来说:“我叫白冬梅。”自从那天以后,她就接受罗伟的邀请,看过电影和戏剧,游逛过马路。在接触中她觉得罗伟漂亮潇洒,多才多艺,温柔体贴,便深深地爱上了他,爱得把整个心都交给他了。
白冬梅站在松树下,静静地思索着。她感到自己有些轻率,相爱了一年来并不完全了解他,一直是对他无限的敬慕,温顺地依恋着他。现在,她觉得跟罗伟互相不能贴心,话说不到一起去,感情交流不起来,感到罗伟似乎对自己隐瞒了什么。毫无疑问,她深爱着罗伟,正是出于这种热烈的爱情,才对罗伟那么关注,她害怕这样发展下去,会使感情疏远,然而想制止也制止不住,现在跟几个月以前正好相反,那时候每接触一次都发现他一些新的可爱之处,而现在每接触一次都发现一些毛病,为什么会这样呢?她自己没法说清。
夜里的气候有些凉,白冬梅打了个冷战,围着树踱着步子。她由罗伟的身上想到跟罗伟的争论,自己来到普查队是否对呢?现在,她更深信自己是对的,经过这一段勘探生活之后,感到心满意足。她回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觉得自己不比别人差,自己在这些勇敢的勘探员之间被认为是同志。她意识到个全新豪迈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佟飞燕看白冬梅独自离火堆很久,知道白冬梅在想什么心事,等了一阵小白还没有回来,便走了过去。她来到白冬梅的跟前时,白冬梅才发现,停下脚步望着小佟。
佟飞燕说:“小白,你自己在这里想什么心事?”
白冬梅微微摇着头,表示什么也没有想。
佟飞燕微笑地说:“你不告诉我也知道,你又在想罗伟了。”
白冬梅低垂下头,没表示同意也没有否认。
佟飞燕拉住白冬梅的手说:“小白,你不要总跟他闹别扭,这样会影响你们之间的关系,对他的情绪也有影响,你要多关怀他,体贴他,帮助他。他身上是有些毛病,但不要因为这个就跟他疏远。你是他的爱人,帮助他会比任何人都有力。”
白冬梅听小佟的话,受到了启发,是呀?我不该总跟他闹别扭,这会使他难过,会使他对自己疏远,对他没有好处。她抬起头向佟飞燕说:
“你说的很对,我对他总是恨铁不成钢,爱生气,我以后要注意多帮助他。”
佟飞燕拍了她一掌说:“这就对了。”她替小白拢拢头发,爱抚地打量着小白。暗想:这姑娘的心肠多么好啊。
两个姑娘正在交谈,忽听篝火边“噗”地一声响,锅里的水泄了出来。白冬梅急忙跑回去。
佟飞燕瞅着跑向火堆的白冬梅,暗暗对她同情:白冬梅找了个罗伟那样的爱人怎么能不伤心呢。她觉得罗伟不配她,象小白这样美丽可爱的姑娘,应该找个更好的爱人。她由白冬梅跟罗伟的身上想起了葛锋,一想起葛锋心里就很愉快,有一种爱慕的感情。她想:葛锋这人怎么样呢?是不是可以把爱情交给他呢?她正思量,远远地看见有两个黑影,便站下来瞧。稍近,她看出走在前头的人是孙大立,后边那人是罗伟,忙迎上前说:
“老孙,你们怎么跑来啦?”
孙大立说:“我们正准备燃火露宿,看见这边篝火很旺,想来凑个热闹。”老孙向佟飞燕伸出手说:“来,握一下!”
佟飞燕一闪,躲开孙大立,她吃过老孙的亏,那只大手使劲一握,手会疼好几天。她等罗伟走来,向他伸出手来说:
“你好,你这几天勘探有新的发现吗?”
罗伟握了握佟飞燕的手,说:“没有什么新发现,到处都是玄武岩,石英岩,花岗岩,我看这一带山区不一定有理想的铁矿。”
佟飞燕说:“一个地质人员不能随便下结论,我们对大自然抱着研究态度,肯定与否定要占有充足的资料。”她听罗伟累得吁吁气喘,微笑着说:“你不辞劳苦地跑来,是想念白冬梅了吧?我告诉你,小白是个好样的,她跟队员们一样爬山越岭,谁有点病及时就防治了,大家都很喜欢她。”
罗伟说:“冬梅是个热心肠的人,对人们很关心,可是她很不会照顾自己。”
“是吗?”佟飞燕知道罗伟不赞成白冬梅到普查队,很替她抱不平,但她温和地说,“白冬梅有这种品质是难得的。一个革命青年应该这样,只要革命事业需要,就不怕艰苦,迎着困难冲上去。我想,在小白来说,她来到普查队不仅对社会主义建设有好处,对她自己也有好处。她刚走向生活,过去缺乏锻炼,在这里会锻炼她的艰苦斗争的毅力,会使她克服脆弱的感情而坚强起来,有了这个开端对她的一生进步都会有莫大的好处。”
罗伟冷笑一声说:“若叫你这么说,越到艰苦的地方工作越好,将来没有了这种地方,那时候的青年可就糟了。”
佟飞燕爽快地说:“你要知道,我们不是为了受苦而来到这里的。咱们站在工业建设的最前线,是工业建设的侦察兵,哪里荒凉就到哪里去。冷眼看,这儿只有高山峻岭,荒野森林,蚊虫和野兽,再就是暴风急雨而使你不得安生,但是这里有我们还没有发现的矿藏。我们用双手来开发改变这地方来了,这是生活的开始呀!世界文明是人们用劳动创造的,就是美丽的北京,在没有开发以前,不也是一片荒凉吗?那是经过人们的双手修建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她看罗伟皱着眉头,继续说,“这不是抽象的议论,实际就是这样的,咱们的生活是艰苦些,可是咱们吃点苦是值得的。将来回过头来,望望我们足迹走过的地方,那就会发现我们的劳动的诗意,你不是很爱作诗嘛,这是真正的诗啊!”
佟飞燕说到这里,满脸是兴奋的光辉。她希望她的话能唤起罗伟的联想,引起罗伟的共鸣。在她看来,每个地质勘探人员都会体会到自己的劳动的诗意。
罗伟听佟飞燕说了一大套,不耐烦地说:“我不想跟你争论,你是有名的哲学家,能说会道,我只是想说,不要滔滔不绝地讲大道理,要讲究实际,说心里话。”他一摆头仰脸去看黑巍巍的山峰。
“这倒怪有意思。”佟飞燕不放松地说,“我不知道怎么样谈才算实际,我觉得我说的够实际的了。我们是地质勘探员,谈谈对我们职业的看法就是实际问题,大道理还是要讲的,谈问题离开了大道理就难以谈通。因为我们是革命青年,要在大道理指导下生活,你说是这样吧?”
罗伟找不出适当的话答复她,只是默默地走着。
佟飞燕爽朗泼辣,心直口快,和谁争论起来就不放松。她见罗伟不响,有些激动,把围巾搭在肩上,边走边说:
“我不知道你对咱们的职业抱着什么看法,一个有集体主义精神,有国家观念的人就应该想到:如果每个人只追求个人舒适,荒凉的地方没有人去开发,地下宝藏开发不出来,工业发展没有资源,我国的一穷二白的面貌多咱也不会改变。我想,你不至于是那种只顾自己、眼光短浅的人吧?”佟飞燕瞅瞅罗伟,见罗伟仍然一声不响,微笑着说:“罗伟同志,你怎么一声不响呀?也许是你认为这也是不实际的大道理,不,这对我们地质勘探员来说可是个实际问题,看不到这个,就会感到这样爬山越岭,披荆斩棘没有意义。”
罗伟讥诮地说:“这我知道,哲学家女士。可惜这些话并不是你自己的,我好象在某些报刊上已经看过了。”
佟飞燕听罗伟讥诮自己,不但不恼火,反而笑了。说:“你说的对,我说的话是在重复上级领导和党的报刊上的话,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因为我相信它是真理,努力按照党的教导去生活,去看问题,去发表意见。我现在怕的不是重复得多了,而是害怕没有记取这些教导,害怕离开党指出的正确道路。说实在的,我觉得你很需要加强学习呢。”
佟飞燕看白冬梅迎来,便离开了罗伟。
罗伟紧走几步,抓住白冬梅的冰凉小手,上下打量一眼说:“冬梅,我真惦念你,很怕你会出岔子!”他们自那次出发后,虽然回过宿营地,但因晚上回去得很晚,早晨走得很早,一晃有半个多月没在一起交谈了。
白冬梅不高兴地抽出手,说:“看你,总是这样顾虑多端,我会出什么岔子!”
罗伟说:“这鬼地方,随时随地都存在着危险。我差一点没被山缝子吞没了!”
白冬梅不相信地瞪了罗伟一眼,说:“你又是那么玄天玄地的,哪有那么大的危险?”
“这是真的,我差一点死掉了!”罗伟把那天掉进雪坑里的情形说了一遍,当然要渲染夸大一些。
白冬梅听着也吃了一惊,关怀地打量着罗伟,问:“你受没受伤?”
“伤倒没有,当时差不点被雪闷死!”罗伟看白冬梅吃惊和关怀自己的神色,心里很喜欢。他说:“冬梅呀,在这鬼地方活动可大意不得,随时都要加小心哪!”
白冬梅听罗伟的声调很不舒服,暗想:“这是个偶然的事故,用不着大惊小怪。人家孙大立在深山里跑一辈子也没有伤一根汗毛,佟飞燕是个女孩子,照样在深山里跑了这么多年,你不要吓唬我!”她不想见面就争论,心里话没有说出来。来到了篝火边,给罗伟倒上一碗水,退到一边。
篝火烧得很旺,火光照得周围亮堂堂的。队员们围在孙大立的身边,听他讲打老熊的故事。老孙坐在石头上,踞高临下地瞅着听故事的人,讲得有声有色,把佟飞燕和白冬梅都给吸引去了。罗伟坐在一边,怀着惆怅的心情,望望昏暗的星空和黑巍巍的山峰,天空月淡星稀,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山谷溪水响着单调的哗哗声。他心里很发愁,多咱才能熬过这一夜呀!
突然,响起了一种奇异的音乐声。罗伟转过脸一看,见孙大立侧斜着身子,嘴放在双筒猎枪上,鼓着腮邦子吹奏小放牛的曲子,乐声洪亮而动听。
罗伟对此很惊奇,那种惆怅的心情被这奇异的音乐赶走了。这时,他注意到佟飞燕和白冬梅,这两个女孩子,在红通通的火光映照下分外美丽。他情不自禁地以欣赏的眼光注视着她们。佟飞燕的身姿饱满而庄重,红红的脸颊,浓眉毛底下的黑眼睛,有一种严峻而又柔和的表情。小白的身材娇弱苗条,美丽的脸蛋上浮着红晕,一双深沉的大眼睛,透着温顺宁静的神情。两个姑娘比较起来,他觉得白冬梅是理想的妻子,妻子还是娇弱温顺为佳。他越看越加赞赏,情不自禁地由矿石袋里拿出画板,悄悄地描绘两个姑娘的形象。
火噼噼啪啪地燃着,大家都出神地瞧着老孙,老孙吹了一曲又一曲,那洪亮的音乐声在山谷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