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入梦（七）
一个跟往常一样的晴朗天。古义宝又要进城采办副食。吃过早饭，出发前他照例又拐到家属招待所。连长爱人来队休假，要住一个月。过去进城他都没想到要问一问连首长要捎什么东西。现在他懂了。
“连长，我进城，要捎什么东西吗？”
连长和爱人正面对面坐在小桌前吃早饭。连长不紧不慢照原来的速度嚼咽完口中的馒头，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要捎的吧。说连长若无其事，是因为连长连头都没侧一下，继续他的早餐。这些在以往的日子里古义宝从没注意过，过去他跟连首长说话从来不直接看他们的脸和眼神。今天他注意到了，是赵干事教他要注意这些的。他觉得挺有意思，原来人与人之间还有这么多深奥的东西要学习。
“蔬菜肉蛋什么的，都还有吗？”要在以往古义宝不会再说这句话的，连长说没什么要捎的，他会百人一面千人一腔地说声“哎”便高高兴兴离去。今天他注意到了连长的若无其事，他便觉得不能就这样离去。他见连长对他的话没感什么兴趣，便又添出许多热情说：“黄花鱼和小偏口都上市了，要不要买点鲜鱼？”
连长停住了筷子扭头看了古义宝一眼，古义宝发现连长的眼睛里流露出新的感觉。古义宝一下感到自己忽然像个菜贩子鱼贩子。
“哎，买点鲜鱼吃吧。”连长的爱人被古义宝刺激出了馋欲。
“嗯，另外看看有什么桃子、海棠什么的新鲜水果买几斤。”连长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十元钱。
“我这里有，买了再说吧。”古义宝笑眯眯地退了出来。连长也没再说什么。
往常古义宝也给连首长捎过东西，可都是连首长主动找的他，所以都是先收钱，东西买回来后再一五一十把账算清，多退少补。今天他头一回没预收钱。尽管连长没说什么，但古义宝那对开始注意人的眼睛还是看到了，连长的脸上再不是若无其事了。
古义宝把盛菜的筐、酱油桶、醋桶一件一件绑到手推车上。临走发现车带气不足，找来气筒。气筒的夹子坏了，打气必须另有人帮忙摁着胶皮管。正巧一班长走过，古义宝十分热情地叫一班长帮忙摁一下气管。一班长只当没听见，睄都没睄他一眼就走过去了。古义宝头一次领受了被人鄙视的滋味，酸酸的挺难受。这是为哪般？是他没听到？不可能。是他故意给他难堪？那为什么呢？他从来没得罪过任何人，他也没跟任何人计较什么。古义宝心里直纳闷儿。
刘金根帮他按了气管。古义宝打着气，思绪却没能离开一班长。好像刘金根说了一句别全占了什么的，古义宝没在意，没听清他说什么，没好意思追问。出了营房，古义宝的心情还是高兴不起来，仍在想一班长，一班长的鄙视伤着了他的心。
他觉得赵干事真有学问，自己跟傻子似的整天只知道做好事。除了刘金根，自己从来就没有注意过别人，也没想过别人对自己怎么样，更没防备过别人。总想都是当兵的，天南海北凑到一处不容易，过上几年又都各奔东西了，有的兴许一辈子就再见不上面了，大家都好好地在一起为连队做些事情，把连队的事情做好，到时候说起来都挺自豪，也挺光荣。可没想到当兵的之间还有这么多怪事。一班长无缘无故这样故意冷落他为什么呢？平时他挺尊重他的，背后都没说过他一句坏话。
想了半日，古义宝终于想起了刘金根说的那句话。他是说好事别全占了。他一下明白了一班长为什么冷落他，是发展党员的事。一排报的是一班长，勤务排报的是他，最后支部研究决定先发展他。按说这又不是他个人去争的，也不是个人能去争的事，自己争也是争不来的，这是入党呀，这么严肃的事情还兴你争我抢啊！解开了这个结，古义宝觉得一班长的心眼儿太窄了，这样的事怎好怨他与他结恨呢！你只有再好好努力才是正经主意。
尽管这么想了，古义宝心情还是没法轻松。力气似乎也从身上跑走了，走路没一点精神。走着想着，他反过来替一班长想，他也不容易，名额就这么两个，自己占了自然就没有别人的份，别人干得也不比自己差到哪去，心里自然有气。再说自己做的那些好事，就像文干事说的那样，大多还是从个人名利角度出发，连队、大家伙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
这么一想，古义宝又觉着自己挺愧，也觉着一班长挺亏。还是赵干事说得对，跟周围的人相处好比做好事还重要。到这会儿他才真正体味到赵干事的真心和诚意。爹娘，老师，谁又教过他这些呢？他真为自己能碰到赵干事这样的好领导好首长而庆幸。
这么一想，古义宝心情才慢慢好起来，浑身又有了劲儿。他想，自己一定要为连队、为大家伙多做好事，让大家感觉他的存在对他们都是有益的。这么一想，他的劲儿从脚底往上冒，就像战胜了一次灾难，拨正了自己的航向。
古义宝兴冲冲地在街上采购了副食，给连长买了鱼，还买了桃子和海棠果，然后到储蓄所存了二十元钱。填存单的时候，他忽发奇想，我在连队代办储蓄多好，省得大家往城里跑，同时在连里也树起勤俭节约的好风气。于是他就停止了填单，找了储蓄所的领导，把自己的想法向储蓄所的领导做了汇报。储蓄所的领导表扬了他的精神，并积极支持他的行动，详细地告诉了他搞代办业务的具体手续。
古义宝心里喝了蜜一样甜，推一车货物没觉着累就回了连。
给连长送鱼的时候，只有连长的爱人在，她对古义宝买的东西很满意，着实谢了一番，只是没提钱的事。古义宝自然不能张口要钱。
晚上，古义宝把搞储蓄代办所的想法分别向司务长、副连长、指导员、连长做了汇报，都一致称赞，积极支持，也都表扬了古义宝为大家服务的精神。给连长汇报时，连长一点都没有若无其事，一直对他笑嘻嘻的，还不时点头，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当然古义宝不知道连长过去听他说话是什么样，因为过去他从来没注意过这件事。汇报完后，连长还特意说了买的鱼和水果都很好的话，可也忘了说鱼和水果的钱。古义宝当然不好提醒他，更不能把连长忘了的事摆到自己的脸上来表示。他明白自己已经学会了看人脸色说话的本领，何况他们是连首长呢。他一点也没让内心的那一点焦急跑到脸上，尽管那相当于他一个月的津贴。在跟连长汇报完事情的同时，他已经做好这笔额外支出的安排。连队公款他是绝对不会动的，也没法动，司务长凭他的发票报销，买鱼和水果是没有发票的，再说他也绝不想这样做。他只能对不起自己的爹娘了，只能在自己节约下来准备孝敬爹娘的积蓄中开支。令他安慰的是连长很高兴，连长很赞赏他要做的事情。古义宝回到宿舍，安慰之中还是有一点隐隐的心疼，因为那毕竟是他一个月的津贴，他家毕竟连酱油都舍不得打。
古义宝心中的那点小小的隐痛还未消退，通信员给他送来了一封信。这是一封令他完全意想不到又让他热血涌动还叫他心惊胆战的信。信是尚晶写来的。“亲爱的义宝同志”这几个字几乎让古义宝停止呼吸。有文化的女人就是不一样，那么大胆，那么公开，那么直截了当。古义宝没敢在宿舍里将信看完，营区内也找不到适合看这种信的去处，他还是上了厕所。
尽管厕所里灯泡的度数很低，光线昏暗，古义宝还是让尚晶这封信弄得魂不守舍。他第一次看这样的信，也是第一次领受一位姑娘用优美的文字向他表白爱慕之心，他第一次感受被人追求的甜蜜滋味，尽管他已经跟林春芳有过那种贴肤的行为，但那不叫爱，他什么都没感受到，只有后悔和怨恨。他跟林春芳做那件事也没有这种震撼心灵的激动和甜蜜，他都怀疑自己跟没跟她做过这事。他甚至不相信这信是真的，他这么个农村青年，还是个大头兵，这么漂亮美貌的女教师居然会爱上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忘了擦屁股，提上裤子就站了起来。古义宝走出厕所，心却仍被尚晶牵着。刘金根让他回到了生活的现实中。
“义宝你怎么啦？”
古义宝这才完全回到连队这块土地上。他这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是刘金根。刘金根让他进一步明白自己这是在连队，是一个穿着两个兜的士兵，在那遥远的沂蒙山区还有一个已经跟他怀过孕的林春芳在等他。他浑身的血顿时全流到脚下的地里去了，手脚发凉，凉得让他警觉，凉得让他害怕。
“刚才蹲厕所蹲长了，有点头晕。”
“是不是血压高了？”
“不会不会。”
古义宝从此便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