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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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弟子[29]

鲁国卞地有一位游侠,名仲由,字子路。近日,大学者孔丘颇负贤者盛名,子路决意将其羞辱一番。

“徒有虚名的贤者,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子路蓬头突鬓,冠帽歪垂,一身短后[30]装束。他左手提着雄鸡,右手牵着公猪,气势汹汹杀向孔丘家中。他摇晃着雄鸡,轰赶着公猪,口气蛮横地吵吵闹闹,意图扰乱儒家礼乐教化、学习诵读之声。

青年在动物的尖叫声中瞪着眼睛闯了进来,而孔子圜冠句屦[31],身佩玉珏,和颜悦色地凭几而坐。两人之间的问答开始了。

“你喜好何物?”孔子问道。

“我喜欢长剑。”青年昂然地说道。

孔子从青年的声音和态度中,看出了稚气满满的自负,不由得笑了。青年血气方刚,浓眉大眼,看去精明强悍的面孔上,却不知哪里流露着一种招人喜欢的坦率。

孔子又问道:“学习之事,你以为如何?”

“学习难道有何益处?”子路原本就是为了表达这个观点而来,便鼓足劲头,大声叫嚷着答道。

学习的权威性遭到横加指责,自然不能微笑了事。孔子开始谆谆阐述学习的必要:“人君若无谏臣,则失正;士若无诤友,则偏听。树木经过绳墨作用,方能取直。马须鞭策,弓须矫正,人亦如是,需要学问教化来纠正放恣的性情啊。经过匡正、修养、磨炼,一件事物方能成为有用之才。”

从流传后世的语录的字面上,实在无法想象孔子拥有怎样雄辩的口才。不仅是语言的内容,他那沉稳淡定而又抑扬顿挫的声音,以及说话时坚定不移的态度,其中有种让听者不得不信服的魅力。青年的态度中渐渐淡去了抵触之意,终于开始静静聆听。

“然而,”子路仍未失去反驳的劲头说,“南山之竹不经矫正,径自笔直生长,听闻将其砍下,犀牛皮虽厚亦能用其穿透。照此说来,天性优秀之人,有何学习的必要呢?”

对孔子而言,这样幼稚的比喻,轻而易举便可击破。“你所说南山之竹,若安上羽毛箭镞,打磨锋利,便不只是能穿透犀牛皮了。”听到孔子这番话,这个招人喜欢的单纯的年轻人无言以对。他面露羞赧之色,在孔子面前站立一阵,若有所思,猛地将鸡和猪丢了出去,垂头认输道:“谨受尊教。”并非只因为词穷,其实从一入室见到孔子的面容、听到他最初的一句话时,子路就立刻感觉到鸡和猪实在是拿错地方了,对方庞大的气场远远凌驾于自己之上,使他不由为之震慑。

当日,子路行师徒之礼,拜入孔子门下。

像孔子这样的人,子路还从未见过。

他见识过力举千钧之鼎的勇士,也听说过明察千里之外的智者。但孔子身上所有的,绝非那种怪物般的非同寻常,他只是把极为普通的事做到了完善。从知、情、意这几方面,到肉体上各种能力,其实非常平凡,但又最大限度地发挥到至臻至美的状态。并没有单独哪一种能力显得过分突兀,各种能力达到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和谐,这样丰厚的人生状态,子路还是第一次见到。

孔子豁达自在,身上没有一丝学问家的迂腐气息,子路十分惊异,立刻感觉到,这个人必是阅尽沧桑、通晓世事之人。奇怪的是,就连子路引以为傲的武艺和体力方面,也是孔子高占上风,只不过平日不用罢了。这一点首先就震慑住了游侠子路。孔子还有对人心的敏锐洞察,让人不禁猜想他是否连放荡不羁的生活也曾经历过。下至这样的一面,上至至为高尚纯洁的理想主义,子路一想到孔子的阅历是这样广阔,便发自内心地赞叹不已。总之,这个人放到哪里都禁得住考验。从挑剔的伦理角度看没有问题,从最为世俗的层面来看也没有问题。

子路迄今为止见到的人,他们的伟大都是从其利用价值中展现出来的。都只不过是在哪里发挥了作用,然后显得伟大。孔子的情况却截然不同。只要孔子这个人存在,就足够了。至少子路是这样想的。他深深地着了迷。拜入孔子门下尚不足一月,子路感觉自己已经无法离开这个精神支柱了。

后来,孔子经历了漫长而艰难的流浪生涯,唯独子路欣然追随着他。他做孔子的弟子,并非为了借此谋求仕途,甚至可笑的是,竟也不是为了磨炼自己的才德。是一种至死不渝、一无所图的纯粹的敬爱之情,将他留在了老师的身边。就像曾经手中不离长剑那般,子路如今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这个人。

那时,孔子尚未到四十不惑之年,比子路不过年长九岁。然而子路感到这年龄之差中,是他与孔子无限遥远的差距。

从孔子这方面来说,他也惊讶于这个弟子的桀骜不驯。若只说爱好勇武、不喜柔弱,相似之人实在有很多,但如这个弟子一般藐视事物的形式的,却着实罕见。规制、礼节,最终归化于精神层面,但毕竟要始于某种形式。然而子路这个人,无法轻易接受这种由形而入的程序。“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32]这些道理子路听得津津有味,但当讲到礼乐的细则时,他便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子路这个人发自本能地逃避形式主义,对孔子而言,努力克服他这一点,向其传授礼乐非常之难;但是,对子路而言,学习这些更加是一件巨大的难事。

子路所信赖的全部,就是孔子这个人丰厚的内心与学识。然而他却不能领会,这丰厚是通过日常小事累积而成的。他认为有本方有末,但对于如何培养这个“本”,又欠缺实际的考虑,常常因此受到孔子的斥责。他对孔子心悦诚服是一回事,能不能立刻领悟孔子的教化,这又是另一回事。

孔子说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33]时,并没有把子路算在内。纵然子路有诸多缺点,但孔子并不认为他是下等的愚笨之人。孔子比任何人都更赏识这个粗野的弟子,他身上有种无与伦比的美好之处,那便是心性纯良,不计利害得失。这种美好是这个国家的人们所稀缺的,因而除了孔子以外,再没有人将子路的这种倾向认作美德;相反,他们将其视为一种不可思议的愚钝。然而只有孔子深知,子路的英勇无畏也好,政治才干也罢,同这份宝贵的愚钝相比,都是不值一提的。

在对待父母的态度上,子路遵从师言,克制自己的性情,好歹循规蹈矩地做了该做的事情。亲戚们议论,自从拜入孔子门下,粗鲁无礼的子路突然懂得孝顺了。受到褒扬的子路却觉得十分别扭,他觉得这哪里是尽孝道,分明就是谎话连篇。怎么想都还是那个任性妄为、让父母伤脑筋的自己来得更真诚。

他还觉得,如今被自己的虚情假意哄得高高兴兴的父母,有些可怜——虽说他不是心理学家,不能分析细微的心理,却是个极其正直、不会弄虚作假的人,因而连这样的事情他也会去操心。许多年后,有一次他突然注意到双亲已经年迈,回想起自己年幼时父母年轻而健康的样子,眼泪顿时流了出来。从那之后,子路开始全心全意地尽孝道,简直无与伦比。总之在那之前,他的孝道都是草草应付了事。

一日,子路走在街上,遇到了两三个从前的友人。虽称不上无赖,但也是些放纵不羁的游侠之徒。子路停下脚步,和他们聊了一阵。其中一人打量了一圈子路的装束,说道:“咦,这就是所谓的儒服?可真是一身寒酸相啊。”他又问:“不留恋长剑吗?”子路不搭理他,但他这次说出的话让人无法置之不理。“怎样?听说那个孔丘就是个徒有其表的骗子,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煞有介事地胡诌一番,就能坐享其成了。”说话之人并无恶意,只是不与子路见外,一贯毒舌罢了,然而子路脸色大变,一把抓住那人的前襟,右手飞起一拳砸在他的侧脸上。两三拳下去,他松开了手,对方瘫倒在地。子路又转向惊得目瞪口呆的其他几人,向他们投去了挑战的眼神,但他们深知子路刚强勇猛,完全不敢靠近,一左一右搀起了挨打的同伴,灰溜溜地走了,连一句硬气话都没有撂下。

后来,此事似乎传入了孔子耳中。子路被叫到老师面前,他没有被直接问及此事,但不得不聆听了如下一番教诲。

“古代君子,忠以为质,仁以为卫。有不善则以忠化之,侵暴则以仁固之。可见无须动用武力。小人动辄以不逊为勇武,君子之勇却在于立义。”子路恭顺地一一聆听。

数日后,子路又上街时,道旁的树荫下几个闲人激烈讨论的声音传入了他耳中,怎么听都像是在讲孔子的闲话——“总说从前从前,说什么事都要把从前抬出来,贬损现在。反正从前的事谁也没见过,所以还不是由着他说。一味因循过往之道,如果那样天下就能安定,那我们还用费什么力!对我们而言,比起死去的周公[34],可是活着的阳虎[35]大人更伟大呢。”

当时的社会,正处在一个“下剋上”[36]的乱世。政治实权从鲁侯转移到了大夫季孙氏的手中,现在又落入了季孙氏家臣——野心家阳虎的手里。说话的那人或许就是阳虎的亲信。

“话说,阳虎大人最近几次派人去接孔丘,想将他收为己用。谁知道,孔丘这边反倒避而不见。口中夸夸其谈,却对现实中的活生生的政治全然没有一点自信。这家伙可真是的!”

子路从后面分开人群,大步走到说话人的面前。人们马上认出了他是孔门弟子,刚刚还一直扬扬得意地口若悬河的那个老人,大惊失色,莫名其妙地就在子路面前低头认错,然后便躲到了人墙之后。大概是子路目眦欲裂的神情过于骇人了吧。

之后一段时日,类似之事时有发生。人们远远看见耸着肩膀、目光炯炯的子路,便立即噤声,不敢再诋毁孔子。

子路因此屡遭老师训斥,但他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心中也并非没有自己的想法。“所谓君子,若是感受到和我一样强烈的愤怒还能抑制得住,那十分伟大。然而实际上,他们不会像我这样强烈地感到愤怒。至少,他们感受到的愤怒是微弱的,可以抑制的。一定是……”

过了一年左右,孔子苦笑着感叹道:“自仲由入我门下,再听不到恶言恶语了。”

一次,子路在屋中鼓瑟。

孔子在另一间屋中听了一阵,向身旁的冉有说道:“你听这瑟音,是不是充盈着暴戾之气?君子之音,当温柔中正,滋养生育之气。昔日舜帝弹五弦琴,作南风之诗。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37]今听闻仲由所奏之音,实是杀伐激越,不是南音,而类似北鄙之音[38]。弹奏者粗野暴躁的心境,暴露得再明显不过。”

之后,冉有去子路之处,将夫子所言告知于他。

子路原本就知道自己缺乏音乐才能,他将其归咎于耳朵和手指之上。然而,当他听闻这其实是源于深层的精神方面时,他不由愕然,感到了恐惧。奏乐的关键不是手法的练习,而是要进行更深层的思考。他将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静下心来思索,无心饮食,把自己弄到形销骨立的地步。

数日后,他自信终于悟得要领,再次执起了瑟,然后诚惶诚恐地弹了起来。孔子听到了瑟音,这次并未特别说什么,脸上也并无责备之色。子贡去往子路那里,告诉他此事。听闻老师没有责怪自己,子路高兴地笑了。

师兄是个好人,看到他露出喜悦的笑容,年轻的子贡也不禁微笑起来。聪明的子贡是知道的,子路所奏之音依然充满北地的杀伐之气,夫子对其不加责备,不过是因为子路冥思苦想到形销骨立,夫子怜惜他身上的那份执着罢了。

弟子之中,没有人像子路这样屡遭孔子训斥,也没有人像子路这样可以毫无顾忌地反过来质问老师。他会问出“请释古之道,而行由之意,可乎”[39]这种必定会遭到孔子斥责的问题,也会直言不讳地说出“有是哉,子之迂也”[40]这样的话。再没有别人如他一般敢做敢言。

虽说如此,但另一方面,也没有人像子路这样全心全意地信赖孔子。他滔滔不绝地反问,是因其天性使然,心中无法认同之事,是不会在表面上假意逢迎的,并且他也不会像其他弟子那样为免受嘲笑或斥责而小心翼翼。

子路在别处,从来都是不甘屈居人下的独立不羁的大男子汉,一诺千金,性格豪爽;但对于孔子,他却甘于以一介平凡弟子的姿态侍奉左右。这给了人们一种异样的感觉。其实,在孔子面前时,他也会不自觉地将一切复杂的思索和重要的判断都交由老师处置,自己心安理得坐享其成。这种可笑的行为就如同在母亲面前的孩子,连自己会做的事也要母亲代劳。

然而,子路内心深处有一件事,就连他如此敬爱依赖的老师也无法触碰。唯独这一点,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让步的底线。

这件事对子路而言,是世上最为要紧之事。在它面前,生死都显得微不足道,更不用说区区利害,简直不值一提。若说它是“侠”,似乎这个字眼分量还不太够。若说是“信”或是“义”,怎么都觉得沦为了道学先生之流,缺乏自由灵动之气。罢了,怎么命名都行。对子路而言,那是一种类似快感的东西。能够流露出这种感觉的事物,就是好的;不存在这种感觉的,就是不好的。他对此十分清楚,至今还未曾有过怀疑。

其与孔子所讲的“仁”,有着非常大的差异,但老师的教诲中似乎有些内容还是可以补充解释他这个单纯的伦理观的,子路只听进去了这些内容。比如:“巧言、令色、足恭,匿怨而友其人,丘耻之。”[41]又如:“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42]再有:“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43]

孔子最初不是没有想过矫直他的这个弯曲的“牛角”,后来还是放弃了。反正,即便是现在这样,子路这头“牛”也绝对堪称优秀了。有的弟子需要鞭策激励,有的弟子需要缰绳加以约束。轻易难以约束的子路,他性格上的缺点,同时反而也是可成大事的特质。孔子深知这一点,所以认为只需给他指出大致方向即可。

“敬而不中礼,谓之野。勇而不中礼,谓之逆。”[44]“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45]最终,这些话不是说给子路一个人听的,大多数时候是借训斥子路这个学长给其他门生听的。因为在子路这个特殊的个体上成为魅力的东西,对其他门生而言,往往是有害的。

据传,在晋国的槐榆之地,有块石头开口说话了。一位贤人解释说,这是民众的怨叹之声借由石头发了出来。周王室业已衰微,如今更是一分为二,纷争不休。十余个大国各自结盟,相互争斗,干戈四起,永无宁日。有一任齐侯和臣下的妻子私通,每夜偷偷摸摸潜入其宅,最终被其丈夫所杀;楚国的一名王族趁楚王卧病不起,将其勒死,篡夺了王位;在吴国,被砍断了脚的囚犯们袭击了吴王;在晋国,两名大臣互相交换了妻子。当时的世态,就是这样千奇百怪。

鲁昭公欲讨伐上卿季平子,反而被逐出鲁国,亡命七年,在他国走向穷途末路。流亡过程中,也曾商议妥当过归国之事,但追随昭公的臣下们担心回国后自己的命运,百般阻拦,没有让他回去。鲁国成了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家的天下,之后政权又落到了季孙氏的家宰阳虎手中,任其恣意妄为。

不过玩弄权谋之术的阳虎最终栽在自己的权谋上,他失势之后,这个国家政界的风向突然发生了变化。孔子意外地被起用,封为中都之宰。当时全无公平无私的官吏,政治家横征暴敛,因而孔子所制定的公正的方针和周到的计划在短期内取得了惊人的政绩。君主定公惊叹不已,问道:“以你治理中都的方法治理鲁国,将会怎样?”孔子答道:“岂止鲁国,天下亦可治矣。”从不夸口的孔子用恭恭敬敬的语调竟说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定公更为惊讶了。他立即擢升孔子为司空,后又晋升为大司寇,兼摄宰相之事。在孔子的推举下,子路成为季孙氏的宰相,可以称得上是鲁国的内阁书记官长[46]。他作为孔子内政改革方案的实行者,活动在改革的最前沿。

孔子的政策,第一条便是中央集权,即强化鲁侯的权力。为此,必须削弱现在比鲁侯更为得势的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这三桓[47]的力量。三氏的私城中,郈、费、成三处城邑逾越了规制,超过了百雉[48],孔子决意首先拆毁这几处。负责具体实施这项计划的就是子路。

自己的工作成果即将清楚地展现出来,并且是以迄今为止未曾经历过的声势浩大的规模展现出来,对子路这样性情的人来说,这着实是一件愉快之事。尤其是,将这些得势的政治家们布下的奸恶的形式和习惯一一破除,使子路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人生价值。

看到孔子为实现多年抱负而忙碌着,浑身散发着活力,子路由衷地高兴。孔子眼中的子路,也不再仅仅是他的弟子,更是一位值得信赖的极具实力的政治家。

在拆毁费邑时,有一个叫公山不狃的人率领费邑之人袭击了鲁国的都城。叛军的箭矢甚至射到了登上武子台避难的定公的身边,形势一时十分危急。但在孔子恰当的判断和指挥下,局面总算是化险为夷。老师作为实干家的才能手段,使子路再度深深敬服。他了解孔子作为政治家的才干,也知晓其个人强大的武艺,但未曾想到在实际战斗指挥时,他会如此挥洒自如。当然,子路自己也冲锋陷阵,奋勇战斗。虽然是久违地挥起长剑,但依旧可以大展身手。总之,比起研读经书、修习古礼,似乎还是和粗糙的现实硬碰硬的生活方式,更加合乎他的性情。

一次,定公带领孔子来到夹谷之地,与齐国的景公会面,和齐国进行一场屈辱的谈和。孔子在这次会面时,斥责了齐国的无礼,上至景公下至群卿诸大夫,都遭到了孔子的当头痛斥。齐国本是战胜国,然而群臣上下无不瑟瑟发抖。

于子路而言,这是一件足以使其发自内心叫好的快事,但从这时起,强大的齐国开始介意邻国的宰相孔子的存在,或者说开始忌惮在孔子施政之下日渐充盈的鲁国的国力。苦思冥想之下,他们采用了中国古代经典的美人计[49]。齐国赠予鲁国一批能歌善舞的美女,这样一来,鲁侯为美色魂不守舍,便可以达到离间鲁定公和孔子的目的。然而,像中国古代常见的那样,如此幼稚的计策,却正合鲁国国内反对孔子的一派人的心意,在他们的策动下,飞速地奏效了。鲁侯日日笙歌,不再上朝。自季桓子以下的大臣们也竞相效仿。

对此,最先愤慨不已的就是子路,他与这干人等发生了冲突,愤而辞官。孔子并未像子路这样早早死心断念,他还想使尽一切办法。子路一心只想让孔子早日辞官。他并非担心老师会做出玷污臣节之事,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老师身陷这样乌烟瘴气的氛围中。

当坚韧不拔的孔子也终于死心的时候,子路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就这样,他跟随老师,欣然离开了鲁国。

既是作曲家也是作词家的孔子,回望着渐行渐远的都城,唱道:“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50]

就这样,孔子开始了他漫长的游历列国的生涯。

子路心中有一个巨大的疑问。这是一个从孩提时代开始就有的疑问,成年之后,甚至年老之后,还一直无法解决。这是一件谁都不以为怪的事情。是关于邪恶之风猖獗、正义遭到摧残这个司空见惯的事实。

每每想到这个事实,子路心中都悲愤难耐。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人们常说邪恶只能嚣张一时,最终会遭到报应。的确,这样的例子或许是有的,然而那也不过是一种很普通的例子——作为一个人总是会死的。好人获得终极性胜利的先例,从前如何不得而知,在现世,是连听都未曾听过的。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对于怀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子路而言,无论多么愤慨都无法化解心中对此的郁郁不平。

他捶胸顿足地思考着,上天为何物?上天究竟有没有眼?若是上天制造出了这样的命运,那么自己就不得不反抗上天了。就像不设人与兽之别那样,上天连善与恶也不分吗?所谓正邪,难道只是人与人之间权且充数的规则?子路去孔子之处向他问起这个问题,孔子往往只是给他讲解一番人的幸福的真谛。这样说来,为善的回报,就只是“我做了善事”这样一种满足感吗?在老师面前,子路似乎暂且认同了这个说法,但退下之后,他独自思量,心中还是有难以释怀之处。他无法认同这种勉强解释出来的幸福。如果好人得不到那种毋庸置喙、明明白白的善报,那还有什么意思?

最让他产生对上天这种不满情绪的,是老师的命运。如此超凡脱俗的大才大德,为何要安于这样郁郁不得志的人生?家庭不美满,年老之后还不得不踏上四处漂泊之路,为何等待他的会是这样的不幸?

某夜,孔子独自叹息道:“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51]子路听闻,禁不住潸然泪下。孔子之叹,是为天下苍生;子路之泪,却不为天下,只为孔子一人。

子路为这个人、为等待着这个人的不公的时世而泣,从这时起,他心意已决。他要做这个人的盾牌,守护他不为浊世所侵。在精神上,他受其教导为其所护;反过来,世俗的烦劳和污秽,他要为老师一力承当。虽然这不是他的分内之事,但他已把这当作了自己的职责。也许在学识和才华上,他比不上诸位后起之秀,但是他深深地相信,一旦发生什么事,他为了夫子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一点无人能及。

“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52]子贡问道。孔子当即答道:“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53]

孔子正是怀着这样的打算踏上了周游天下的旅程。跟随他的弟子大部分当然都如同美玉,渴望将美玉“沽之”,出仕为官,而子路却觉得未必要如此。从前的经历已然让他体会到了大权在握可以断然推行所持信念的快感,然而对他而言有一个特别的条件是绝对必要的,那就是要在孔子手下效力。如果这个条件无法实现,那么他更愿意选择“被褐怀玉”[54]的生活。即使终生如忠犬般护卫孔子,也无怨无悔。他也并非没有世俗的虚荣心,只是觉得勉为其难地入仕为官,反倒会有损自己磊落阔达的本心。

追随孔子周游列国的弟子,是各种各样的。雷厉风行的实干家冉有;温厚年长的闵子骞;喜欢盘根问底的掌故家子夏;有些善诡辩的享乐主义者宰予;铁骨铮铮愤世嫉俗的公良孺;还有憨直的子羔,他体格矮小,身高只有传说中高九尺六寸的孔子的一半。无论从年龄还是从气场上,子路理所当然地位列他们之首。

一个叫子贡的青年,年纪小子路二十二岁,却着实是一位引人注目的人才。比起孔子一直赞不绝口的颜回,子路心中还是更推崇子贡。颜回这个年轻人,就好像一个失去了坚韧的生活能力和政治思想的孔子,子路不太喜欢他。这绝不是嫉妒。子贡、子张一干人,因老师对颜渊[55]格外器重,禁不住会产生这样的嫉妒之情,但子路与其年龄相差甚远,况且他天性如此,不会在意这些。他只是完全不知颜渊那种内向柔软的才能好在何处。首先,欠缺活力这一点他就不甚中意。说到这一点,还是虽有点不太稳重但始终充满才气和活力的子贡,更对子路的脾性。惊叹于这个年轻人敏锐的头脑的,不止子路一个人。比起头脑来,他身上的不成熟之处也很明显,但那只是年龄的问题。虽然子路有时也会当头怒喝他的言行轻率,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对这个青年怀有的,还是一种后生可畏的感慨。

一次,子贡对两三个同门说了这样的话:

夫子不喜巧辩,但我认为夫子自身极善巧辩。这一点是需要警惕的。夫子言谈之巧妙,与宰予等人全然不同。如宰予这样的言谈,其巧舌如簧过于明显,因而虽然能给听者带来乐趣,但无法带来信赖感。正因为如此,反而可以说是安全的。夫子的言谈截然不同。并不流畅,但具备一种厚重感,让人毫不生疑;并不诙谐,但充满耐人寻味的譬喻。这样的说服力是谁都无法抗拒的。

当然,夫子所言九分九厘都是准确无误的真理,夫子所为也堪当我们每个人的典范。尽管如此,剩下的那一厘,虽然只占让人坚信不疑的夫子的言谈中的区区百分之一,但有时恐怕会为夫子性格中极少的、未必合乎普遍真理的那部分所利用。值得警惕的就是这一点。

或许是仗着和夫子过于亲昵,才会如此求全责备。事实上,后世之人将孔子推崇为圣人,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像夫子这样近乎完人的人,自己还从未见过,怕是将来也不会出现。自己想说的,只是这样的夫子也是有应当警惕之处的,虽然和夫子的伟大相比,这一点是如此微不足道。对颜回这样和夫子禀性相近之人而言,自己感受到的不满,他必定毫无半分察觉。夫子屡屡夸赞颜回,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禀性相投的缘故吧。

……

子路十分生气,觉得子贡一介黄口小儿敢对老师评头论足,实在是狂妄可笑,同时,他也知道子贡此言归根结底是对颜渊的嫉妒,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子贡此话有不可小觑之处。因为关于性情差异这一点,子路也的确认为有理。

这个骄傲的毛头小子有种不可思议的才能,人们只是含混地意识到的东西,他却能明明白白地表达清楚。子路的内心对他不屑的同时,又不由有些佩服。

子贡曾问过孔子一个奇特的问题:“死者有知乎?将无知乎?”这是一个关于死后是否有知觉,或者说是灵魂灭与不灭的疑问。孔子也巧妙地回答道:“吾欲言死之有知,将恐孝子顺孙妨生以送死;吾欲言死之无知,将恐不孝之子弃其亲而不葬。”[56]这基本是所答非所问,子贡甚是不服。自然,孔子是明白子贡的问题的意思的,但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一个以日常生活为中心的人,如此回答是想要扭转一下这个优秀的弟子所关心的方向。

子贡心中不满,对子路讲了此事。子路对这种问题并不特别感兴趣,但比起死这件事本身,他有些好奇老师的生死观,所以有一次他询问了关于死的问题。

“未知生,焉知死?”[57]孔子这样答道。

正是如此!子路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子贡却觉得孔子又漂亮地让自己扑了个空。子贡的表情上明明白白写着:话虽如此,但我所说的并不是这个啊。

卫国的灵公是一位意志相当薄弱的君主。虽然不至于蠢到分辨不出贤才和庸才,但比起良药苦口的谏言,终究还是乐于听取谄媚阿谀的甜言蜜语。左右卫国国政的,是他的后宫。

夫人南子夙有淫荡的恶名。她还是宋国的公主时,就与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名叫朝的美男子私通,成为卫侯的夫人之后,还将宋朝招来了卫国,任其为大夫,和他继续着见不得人的关系。这个女人才华出众,连政治方面的事情也要过问,而灵公对这位夫人却是言听计从。想要向灵公进言之人,首先要取悦南子,这已经成了惯例。

孔子自鲁国来到卫国时,曾受召谒见灵公,而他并没有单独拜会南子夫人。南子大为不悦,立即差人向孔子说道:“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58]

孔子只得前往问候。南子身在薄薄的葛布帷帐之后召见了孔子。孔子面向北方行稽首之礼[59],南子夫人再拜回礼时,身上所戴的佩环叮当作响。

孔子从宫中回来后,子路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不快。他原本期望孔子对南子轻佻的要求置之不理。子路并没有觉得孔子真的会受这妖妇的诓骗,但是,绝对洁身自好的夫子向污秽的淫妇低了头,只这一点就令他失望。这就好像珍藏美玉之人,连玉的表面映上肮脏之物的影子,都想尽力避免吧。孔子又一次看到,聪敏能干的实干家子路,内心的另一面是一个孩子气的大人,无论多久都成熟不起来,他既是好笑,又是发愁。

一日,灵公派人来到孔子这里,说他要一边与孔子乘车共游都城,一边恭听其种种教诲。孔子欣然更衣,立刻便出发了。

这个身材高大、一本正经的老头,灵公一味尊其为贤者,南子甚是不悦。这二人撇开自己,同车巡游都城,真是岂有此理。

孔子谒见灵公,走上前来正要乘车的时候,发现盛装打扮的南子夫人已经坐在车里了。孔子没了位置。南子看着灵公,微笑中含着一抹刁难之色,孔子也心中不悦,冷眼观察着灵公的反应。灵公颜面无光,羞愧地垂下目光,却对南子未发一言,只是沉默地给孔子指了指下一辆车。

两辆车走在卫国的都城里。前面的那辆四轮豪华马车中,南子夫人坐在灵公身旁,尽态极妍,模样如牡丹花一般闪耀;后面的那辆两轮牛车里,孔子神情落寞,肃然面向前方。沿路的民众们,有的悄悄叹气,有的暗自蹙眉。

站在人群中的子路也目睹了这一场面。只要想起夫子接受灵公邀约时欣喜的模样,他就心如刀绞。娇声娇气的南子从他眼前经过时,子路不由得怒上心来,他双拳紧握,分开人群就要冲出去,身后有人拉住了他。他想要挣脱他们,瞪着眼睛向后望去,却是子若和子正二人。子路看到,拼命拽着他袖子的他们二人,眼中噙满泪水。子路终于放下了挥起的拳头。

第二日,孔子一行离开了卫国。“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60]这便是孔子离开时的感叹。

叶公子高十分喜好龙。居室中雕刻着龙,绣帐上画着龙,每日起居于龙之间。听闻此事,天上的真龙大喜,一日,降临叶公家中,来看一看这个自己的崇拜者。龙的体格相当之大,头从窗户探进去,尾巴拖到了厅堂上。叶公见状,吓得浑身打战,落荒而逃。他失魂落魄,六神无主,一副懦弱的模样。

诸侯徒好孔子的贤名,却不欣赏其实质,皆属叶公好龙之流。在他们眼中,真实的孔子看起来过于高不可攀。有的国家将孔子奉为上宾以礼相待,有的国家任用了孔子的几个弟子,然而,没有一个国家打算将孔子的政策付诸实行。在匡邑险受暴民的凌辱,在宋国遭到奸臣的迫害,在蒲邑又受到了恶徒的袭击。诸侯的敬而远之,御用学者怀着妒意的敌视,政治家们的排斥,这就是迎接孔子的一切。

即使如此,孔子和弟子们依旧讲诵不辍,切磋不怠,孜孜不倦地继续着周游列国之旅。“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61]他高洁傲岸,但绝非玩世不恭,终究还是希望为世所用。令人惊叹的是,他们希望自己为世所用,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发自内心地为了天下、为了道义。他们生活困窘,但总是乐观豁达;处境艰难,也不会舍弃希望。当真是不可思议的一行人。

孔子一行受邀,要前往面见楚昭王时,陈国、蔡国的大夫们密谋召集了一群暴徒,将孔子等人围困于途中。他们害怕孔子为楚国所用,因而设法阻挠。虽不是第一次被暴徒袭击,但这一次陷入了最为困顿的境地。粮道被切断,一行人断炊长达七日之久。他们饱受饥饿、疲惫之苦,生病之人也层出不穷。弟子们身陷疲困和惶恐之中,而唯独孔子一人气力丝毫不衰,如往常一般弦歌不辍。子路不忍坐视同伴们的疲惫,面带几许怒色,走到抚弦而歌的孔子身旁,质问道:“夫子之歌,礼乎?”[62]孔子并不作答,抚弦之手也并未停下。一曲终了,他终于开口说道:“由来!吾言汝。君子好乐,为无骄也;小人好乐,为无慑也。其谁之子不我知而从我者乎?”[63]

子路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处这样的窘境,还能为无骄而乐?但他随即便领会到了孔子的心意,顿时欣喜不已,不由得拿起斧钺,跳起了舞。孔子和着子路之舞拨动了琴弦,曲过三巡,身旁众人暂时忘却了饥饿,也忘却了疲惫,沉浸在这一时兴起的豪迈之舞中。

同样是困厄于蔡陈之时,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子路见眼下难以轻易突出重围,问道:“君子亦有穷乎?”因为依照老师平素的教诲,君子应当不会有山穷水尽的时候。孔子当即答道:“穷于道之谓穷。今丘也,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所也,何穷之谓?若食不果腹身体疲累以为穷,则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64]君子与小人,就是在这一点上不同。子路不由得面露羞愧之色,感觉就像孔子揭露了自己内心小人的一面。孔子深知君子固穷的命运,大难当前面不改色,子路看着孔子的样子,禁不住感叹,此乃大勇也。自己从前引以为傲的那种白刃加于前亦神情自若的勇,简直渺小到惨不忍睹。

十一

出许国前往叶邑的途中,子路独自一人落在了孔子一行人后面,他走在田间小路上,遇到了一位背着竹筐的老人。子路轻快地向他点头致意,问道:“可有见到夫子?”老人站住,冷冰冰地答道:“‘夫子、夫子’的,我怎么会知道你所说的夫子到底是谁?”他将子路上下打量了一番,轻蔑地笑道:“依我看,你像是个四体不勤、不务实事、整日说空话的人啊。”之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旁边的田地,开始勤勤恳恳地割草。子路觉得他必定是一位隐士,作了一个揖,立于道旁,等着他再度开口。老人默不作声地干了一阵活,走到路上,将子路领到自己家中。暮色渐沉,老人杀鸡炊黍,招待子路,还将两个儿子介绍给子路认识。饭后,饮了些许浊酒的老人略有醉意,执起旁边的琴弹奏起来。两个儿子和着琴声唱道:

湛湛露斯,

匪阳不晞。

厌厌夜饮,

不醉无归。

生活显然是贫苦的,但是整个家中,洋溢着一种其乐融融的富足感。父子三人祥和自足的神情中,不时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令人难以忽视。

一曲弹毕,老人向子路说道:“行于陆地须用车,行于水中须用舟,自古如此。如今若是以舟行于陆地,将会如何?在当今之世施行周朝的旧礼,正好比陆上行舟。若给猴子穿上周公的衣服,猴子也必定只会将其撕破丢弃……”很明显,他知道子路是孔子门下弟子,才会说出这番话。老人又说道:“尽享世间乐事,方能称得上得志。所谓得志,并非高官厚禄。”这个老人的理想,大概就是淡然无极吧。

对子路而言,这样的遁世哲学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他曾在长沮、桀溺[65]二人那里遇到过,也曾在楚国的一个叫接舆的佯狂的男子那里遇到过。但像这次一样融入他们的生活,与其共度一晚,还从未有过。老人言谈平和,举止怡然自若,子路在与之接触的过程中,竟生出了几分羡慕,觉得这无疑也是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

然而,他并没有完全默认对方所说的话。“与世隔绝,这原本是一件乐事,而人之所以为人,并不在于成全一己之乐。保全区区一身高洁,而不顾世道纷乱,这并非为人之道。我等深知,当今之世道义不行,也知道在当今之世阐明道义的危险。但是,正因这是一个无道之世,以身犯险讲求道义不是才更有必要吗?”

第二日早上,子路辞别了老人,离开他的家匆匆赶路。他一边走,一边将孔子和昨夜的老人放在一起思考。孔子对当今世道的明察不逊于那位老人,孔子的所求所欲也不比老人更多。即使如此,孔子还是舍弃了明哲保身之路,为了弘扬大道而周游天下。想到这些,子路突然开始感到了昨夜全然没有的、对那位老人的憎恶。

将近晌午,他终于远远地看见前方碧绿的麦田中出现了一队人影。当看清了孔子在人群中格外高大显眼的身影时,子路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揪心的痛苦。

十二

在离开宋国去往陈国的渡船上,子贡和宰予进行着争论。争论是围绕老师说的话——“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66]子贡认为,孔子虽然这样说,但他伟大的成就是源于其非凡的天赋。而宰予认为并非如此,是后天努力对成就自我作用更大。

在宰予看来,孔子和弟子们能力的差别,是量的差别,绝非质的差别。孔子所拥有的能力和所有人并无不同,只是孔子孜孜不倦地刻苦钻研,将其一一造就成了现在这样伟大的样子。而子贡觉得,量的差异壮大之后,最终会变为质的差异。况且,能为成就自我做出那样持久的努力,这本身就已经是其非凡天赋的最好的证明。不过比起其他来,要说孔子的天赋的核心,“那就是,”子贡说道,“那种寻求中庸的优秀本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够使夫子进退自如的、寻求中庸的出色的本能。”

说的都是些什么!子路在一旁面露不悦。这些只会卖弄口舌却毫无胆量的家伙!倘若现在他们所乘之船翻了,这些家伙会吓成什么面色苍白的狼狈样子啊。说到底,一旦有什么事发生,真正能为夫子效力的还是我。在两个高谈阔论的年轻的后辈面前,子路想起了夫子曾说过:“巧言乱德。”他固守着自己胸中一片冰心,并以此为傲。

然而,子路对老师也并非没有不满。

百年之前,陈国的灵公与臣下的妻子私通,身着那个女人的内衣在朝堂之上炫耀,一个名叫泄冶的大臣向其进谏,却因此被杀。一个弟子向孔子问起这件事:“泄冶因直言规劝被杀,这与古代名臣比干以死进谏没有不同。这可以称得上是‘仁’了吧?”孔子答道:“非也。说到比干与纣王,二人是宗亲,论官职,比干也高居少师之位,因此他舍身诤谏,是期盼自己死后纣王能够有所悔悟。这可以称作是‘仁’。而泄冶之于灵公,既非骨肉血亲,官位也不过是一介大夫,若他明白君主为人不正、一国风气不正,就该洁身自好,全身而退,以区区一身,想要匡正整个国家的邪淫昏乱的风气,白白送掉了性命,哪里算得上‘仁’呢?”

那位弟子认同了孔子所言,退了下去,而在一旁的子路却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他立刻说道:“且不说仁与不仁,忘却自身安危,想要去匡正一国淫乱之风,这其中难道不是饱含一种超越智与不智的了不起的精神吗?不管结果如何,怎么能说其是白白送命呢?”

“由[67]啊,你只着眼于这样的小义之中的卓越,却看不到更深层次的东西。古代之士,国有道,则尽忠辅佐;国无道,则全身退避。你还不懂如何像这样进退自如。《诗经》曰:‘民之多辟,无自立辟。’[68]泄冶正是属于这种情况啊。”

“那么,”子路思索良久后说道,“说到底,这个世上最重要的,是计一己安危,而不是舍生取义吗?一个人的出处进退是否合适,比天下苍生的安危更为重要吗?若是泄冶对眼前的乱伦只是皱皱眉头全身而退,那么也许他可以保全一条性命,但陈国的百姓究竟该当如何?明知徒劳但仍勇于死谏,这对于影响国民的风气,难道不是更有深远的意义吗?”

“我并未说只顾保全一己之身才是重要的,如果那样的话,就不会赞誉比干为仁人。只是,即便为道义舍弃生命,也应该在合适的时机,舍弃在合适的地方。运用智慧去寻求这个时机和机会,也并非为了私利。急于赴死,算不得什么能耐。”

子路听老师如此说,觉得也有些道理,但仍旧有无法释怀之处。老师一方面说“杀身以成仁”,另一方面,他的言论中却时常流露出一种倾向,将明哲保身奉为最高智慧。这始终令他耿耿于怀。其他弟子对此全无感触,是因为他们原本就将明哲保身主义作为根深蒂固的本能。仁和义,如果不能建立在明哲保身的基础上,他们一定会觉得十分不安。

子路带着难以信服的神情离开了,孔子目送着他的背影,忧虑地说道:“国家清明有道时,秉直如箭矢;国家昏暗无道时,依旧秉直如箭矢。这个人与卫国的史鱼[69]同属一类啊,怕是难以善终。”

楚国讨伐吴国的时候,一个名叫商阳的工尹[70]追赶吴军,与他同乘一车的公子弃疾说道:“我们是行国君交代之事,你应当把弓拿在手里才是。”商阳这才拿起弓。公子弃疾又说:“你射呀!”商阳终于射死了一个人,却又马上把弓收回弓囊中。弃疾再次催促他,他取出弓来又射死了两个人,但是每射一人,都遮住眼睛不忍直视。射死了三个人后,他说:“按照我如今的身份,做到这种程度足以复命了吧。”于是便驱车返回了。

此事传到孔子耳中,他十分钦佩:“杀人之中,又有礼焉。”可是,如果让子路来说,此事实在荒唐至极。尤其是“我杀死三个人就足够了”这样的话,很明显,这种思想是将自身行动置于国家休戚之上,他大为厌恶,气愤不已。他愤然顶撞孔子道:“作为人臣,在国君的紧要之事上,唯有竭尽全力,死而后已。夫子怎么能认同商阳所为呢?”孔子对此也着实无言以对,笑着答道:“是这样的,的确如你所言。我只是认为他杀人时的恻隐之心是可取的。”

十三

出入卫国四回,滞留陈国三年,又走遍了曹、宋、蔡、叶、楚等地,子路始终追随着孔子的脚步。

事到如今,他已不奢望出现将孔子之道付诸实践的诸侯。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子路不再为此焦躁不安了。世道浑浊,诸侯无能,孔子不被赏识,几年来,他对这一切愤懑焦躁,辗转反侧,而现在他终于在习以为常的同时,似乎渐渐领悟到了孔子以及自己这些追随者的命运的含义。那绝不是一种消极认命的绝望心态,虽然同样是认命,但他逐渐认识到的是“不囿于一个小国,不限于一个时代,为天下万代之木铎[71]”的使命,这是一种十分积极的“认命”。

在匡地被暴民围困的时候,孔子曾昂然地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72]如今,子路终于切实地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他懂得了老师的智慧之伟大——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放弃希望,决不怨天尤人,在有限的范围内力求尽善尽美。他也终于认同了孔子时刻规范一言一行、为后世树立典范这一行为的意义。子贡聪明机敏,却或许为过多的处世之才所碍,对孔子这种超越时代的使命感触甚少。倒是天性纯朴的子路,怀着对老师单纯至极的热爱,反而领悟到了孔子其人的伟大之处。

在年复一年的漂泊中,子路已经年届五十。虽然棱角依旧没有磨平,但为人处世平添了稳重。无论是后世所谓的“万钟于我何加焉”的风骨,还是炯炯发亮的目光,都摆脱了落魄浪人的玩世不恭与自以为是,已然形成了堂堂一家之风。

十四

孔子第四次造访卫国时,应年轻的卫侯和正卿孔叔圉之求,推举子路在这里出仕为官。而孔子时隔十余年受邀回到故国时,子路与其作别,仍旧留在了卫国。

十年来,卫国围绕南子夫人的乱政行为,纷争接连不断。先是公叔戍企图排挤南子,却反遭谗害,亡命鲁国。接着灵公之子,太子蒯聩也想要行刺继母南子,失败后逃往晋国。在太子一位空虚的情况下灵公去世,不得已,前太子蒯聩的幼子辄被扶上王位,即卫出公。逃亡在外的前太子蒯聩借助晋国的力量潜入卫国西部,虎视眈眈地窥伺着卫侯之位。拒不让位的现任卫侯出公是儿子,企图夺位之人是他的父亲,子路所效力的卫国就处在这样的局面中。

子路任孔家之宰,治理蒲邑。卫国的孔家,是相当于鲁国的季孙氏那样的名门大家,家主孔叔圉是一位夙负盛名的大夫。蒲邑是先前因南子谗害而亡命在外的公孙戍旧时的领地,当下的朝廷驱逐了自己的旧主,因而这里的人们对其完全采取敌对的态度。这片土地历来民风彪悍,子路以前在追随孔子途经此地时遭到暴民的袭击。

动身去蒲地赴任之前,子路前往孔子那里,阐述了蒲地“邑多壮士,又难治也”的情况,向孔子求教治理之法。孔子说道:“恭而敬,可以摄勇;宽而正,可以怀强;温而断,可以抑奸。”[73]子路两拜,谢过孔子,欣然赴任而去。

抵达蒲邑之后,子路首先招徕当地有权有势之人和反抗分子,直言不讳地交谈了一番。这一行为并非要驯服民众,而是孔子常说“不可不教而刑”[74],所以子路先向他们开诚布公地表明自己的意图。子路不装腔作势的率真性情似乎与当地豪野的民风意气相投,壮士们全都对子路的明快豁达心悦诚服。况且,此时的子路,作为孔门首屈一指的好男儿,美名早已传遍天下。连孔子对其“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75]的褒奖之词,也被大加渲染,广为流传。这些评判,也是使蒲邑壮士敬服子路的原因之一。

三年之后,孔子偶经蒲邑。一入境内,便说道:“善哉由也,恭敬以信矣。”进入城中,他说道:“善哉由也,忠信而宽矣。”当他来到子路所在的官衙,又说道:“善哉由也,明察以断矣。”执辔驱车的子贡询问孔子为何还没见到子路就对他如此褒奖,孔子答道:“进入子路治地境内,农田耕种有方,杂草尽除,沟渠深挖,是治理者恭敬以信,百姓方能如此全心全力;进入城邑之中,民宅门墙完好,树木葱茏,是治理者忠信而宽,百姓方能勤于修缮;及至官衙,四下清静,从者童仆无一人违命,是治理者明察以断,政务才会有条不紊。虽然还未见到子由,但依所见所闻不是已经能知道他的政绩了吗?”

十五

鲁哀公狩猎于西方的大野,捕获麒麟的时候,子路暂时从卫国回到了鲁国。那时,小邾国一个叫射的大夫叛离了自己的国家,前来投奔鲁国。此人与子路有一面之交,说道:“使季路要我,吾无盟矣。”依照当时的惯例,亡命他国之人,须由该国盟誓保证其生命安全,方能安居于此,而这位小邾国的大夫却说只要子路为其作保,就无须什么鲁国的盟誓了。“子路无宿诺”[76]——子路的诚信与正直,已然天下皆知。

然而,子路冷若冰霜地拒绝了这个请求。有人说道:“连千乘之国的盟约都不相信,唯独信赖子路一人之言。男儿生平所愿不过如是,为何以此为耻?”子路答道:“若是鲁国和小邾国发生战事,叫我死于其城下,我会不问缘由,欣然赴死。但射这个人背叛国家,不尽臣道。我若为他作保,等同于我认可了卖国奴。我能不能做这样的事,难道还需要考虑吗?”

了解子路的人听闻此事,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因为这太像是他会做的事、说的话了。

同一年,齐国的陈恒弑杀了国君。孔子斋戒三日后,来到哀公面前,三度请求哀公为了道义征讨齐国。哀公忌惮齐国强大,并不打算听从孔子的主张,让他去同季孙氏商议。季康子自然是不会赞同此事的。孔子从君前退下,对人说:“我位列大夫之末,所以不得不说。”孔子当时享国老的待遇,此话言下之意,虽知徒劳,但身居此位,姑且应当说上一说。

子路面露不悦。夫子所为,难道不过是走个形式吗?只要履行了形式,即使实现不了也无关紧要,夫子的义愤就只是止步于此?

虽然子路受教于孔子近四十年,但这个思想上的分歧,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

十六

子路逗留鲁国的时日里,卫国政界的顶梁柱孔叔圉去世了。他的遗孀,流亡太子蒯聩的姐姐伯姬,开始在政界抛头露面。其子孔悝,只是在名义上继承了父亲孔叔圉的地位。从伯姬的角度而言,现任卫侯辄是其侄子,觊觎王位的前太子是其弟弟,按理并无亲疏之分,但出于种种爱憎利欲的复杂纠葛,她只想着替弟弟图谋大计。丈夫死后,她宠爱一名出身低微的名叫浑良夫的美男子,利用他往复于自己和弟弟蒯聩之间,密谋将现任卫侯赶下台。

子路返回卫国时,卫侯父子的矛盾愈加激化,浓郁的政变气息四处弥漫。

周敬王四十年[77],闰十二月的一天,将近黄昏时分,一名使者慌慌张张地闯入子路家中,他从孔家管家栾宁处而来,传来栾宁的口信:“今日前太子蒯聩潜入了都城,如今已闯入孔氏宅邸,与伯姬、浑良夫一同胁迫家主孔悝,要家主拥立其为卫侯。大局已定,我如今侍奉当今卫侯逃往鲁国。此后诸事,劳您照应。”

“该来的终于来了。”子路想。无论如何,孔悝相当于自己直属的主人,听闻他遭到挟持,不能置之不理。他握刀在手,直奔王宫而去。

就在要进入外门之时,子路与一个从里面出来的小个子男人撞了个满怀,此人是子羔。子羔是孔子门下的后辈,在子路的举荐下做了卫国的大夫,是一个正直而谨小慎微的男人。子羔说道:“内门已经关闭了!”子路道:“不行,不管怎样,去还是要去这一遭。”子羔道:“可是现在为时已晚,说不定去了反而会枉送自身性命。”子路怒吼道:“既食孔家之禄,岂有避难之理?”

子路丢下子羔,径直来到内门前,果真内门已从内反锁。他猛烈叩门,里面传出喊声:“不可以进来!”子路高声质问出声之人:“听这声音,是公孙敢吧!为了避难就变节,我不是那样的人。既食其禄,必救其于患难。开门!开门!”

恰好此时有仆人从里面出来,子路趁势与其擦身而入。

放眼看去,庭院中挤满了人,群臣收到消息称孔悝要发布宣言拥立新卫侯,被紧急召集至此。每个人脸上都浮现着惊愕和困惑的表情,犹豫着不知该倒向哪一边。面向庭院的露台之上,年轻的孔悝被母亲伯姬和叔父蒯聩所控制,正被迫向群臣进行政变的宣告和说明。

子路在人群背后向着露台大声喊道:“抓了孔悝又能怎样?放开孔悝!就算杀了孔悝一人,正义之士也不会灭绝!”

子路首先想的是救出自己的主人。喧闹的庭院瞬间安静下来,子路看到人们纷纷回头看着自己,便又面向人群开始煽动道:“太子是出名的懦夫!从底下放火烧台,他必会放开孔叔[78]。快点火啊!点火!”

已是薄暮时分,庭院四处燃着篝火。“点火!点起火来!”子路手指篝火喊道,“感念先代孔叔文子[79]的恩义之人,取火烧台!可救孔叔!”

台上的篡权者大为惊恐,命石乞、盂黡两名剑客斩杀子路。

子路与二人激烈地砍杀在一起。然而,曾经的勇士子路,也终究难敌岁月风霜。他渐渐感到了疲惫,呼吸也开始紊乱。众人见子路已现颓势,此时终于开始旗帜鲜明地表态。叫骂声飞向子路,无数的石块和棍棒也落在子路身上。一个敌人挥舞长戟,锋芒扫过子路的脸颊,系冠的缨带被割断,冠帽落了下来。就在子路伸出左手想将冠帽扶正的时候,另一个敌人把剑深深刺入了子路的肩头。鲜血四溅,子路倒了下去,冠帽落在地上。倒下的子路努力伸出手,够到冠帽,郑重地将其戴在头上,利落地将缨带系好一个结。在敌人的刀刃之下,全身浴血的子路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高喊道:“看啊!君子者,正冠而死也!”

子路就这样死去,全身被砍得如同肉脍一般。

远在鲁国的孔子听闻卫国政变,当场便说道:“柴也其来乎?由也其死矣!”[80]当得知此话果真应验的时候,老圣人闭上眼睛伫立良久,终于潸然泪下。听说子路的尸首惨被砍为肉酱,他命人将家中的盐渍之物通通丢掉,从此,再不许肉酱出现在食案之上。

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

——《左传·哀公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