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高人传[21]
赵国都城邯郸,住着一名叫纪昌的男子,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弓箭大家。他要物色一位值得拜其为师的人物。他觉得当今若论弓箭,无人可及名家飞卫之项背。据传,飞卫是一名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的高手。纪昌千里迢迢拜入了飞卫门下。
飞卫命令新入门的弟子,首先要学习不眨眼的本事。纪昌回到家,钻到妻子的织布机下,在那里翻身躺下,仰面向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眼前织机的踏板,看着其上下来回不停动作。妻子不知缘由,大为吃惊。丈夫以这样奇怪的姿势从这样奇怪的角度窥视,实在令妻子不悦。纪昌斥责了满心不快的妻子,硬要她继续织布。
日复一日,纪昌以这个奇怪的姿势,反复磨炼不眨眼的功夫。两年之后,即使踏板飞快地一上一下时掠过他的睫毛,他也绝对不会眨眼了。纪昌总算从织布机下爬了出来。
他已经修炼到了即便锐利的锥尖刺向眼皮也不会眨眼的地步。无论是火星要溅入眼中,还是眼前突然扬起灰烬,他都绝不会眨一下眼睛,他的眼皮似乎已忘记了该如何闭上,就连夜里熟睡的时候,纪昌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
渐渐地,在他眼睛的上下睫毛之间,甚至有一只小小的蜘蛛结起网来。他终于获得了自信,将此事告知了师父飞卫。
听闻此事,飞卫说道:“单凭不眨眼睛,还不足以让我传授射箭之技。接下来,要学习如何去‘看’。熟于观看,方能视小如大,见微知著,做到这些,再来告诉我吧。”
纪昌又回到家,从内衣的针缝里捉出一只虱子,用自己的头发将其系上,然后吊在了朝南的窗户前,终日凝视着虱子度日。日复一日,他注视着吊在窗下的虱子。起初,那自然只是一只虱子。两三日过去,依然是虱子。然而,十余日过去,许是错觉,他总觉得虱子看起来变大了一丁点儿。到第三个月末,虱子明显看起来和蚕一般大小了。吊着虱子的窗子外面的风景,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不知不觉中,和煦的春光变成了夏日的艳阳,才觉秋高气爽、北雁南飞,旋即,寒冷的灰蒙蒙的冬日天空已落下了交织的雨雪。纪昌耐心地一直看着这只吊在发丝一端的有吻类催痒性小节足动物。
虱子一只又一只换了十几回,三年光阴转瞬即逝。一天,纪昌不经意地发现,窗下的虱子看起来已经像马一般大了。“练成了!”他一拍腿,向外走去。纪昌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眼中,人如同高塔,马如同大山,猪如同山丘,鸡如同城楼。纪昌雀跃着返回屋中,他站定,对准窗边的虱子,将朔蓬之箭搭在燕角之弓[22]上向其射去,箭完美地贯穿了虱子的心脏,而那系着虱子的头发,甚至没有被切断。
纪昌立即赶赴师父那里报告此事。飞卫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才夸赞道:“做得好!”他立刻开始将射箭的奥义与秘技对纪昌倾囊相授。
长达五年之久的眼力的基础训练没有白费,纪昌技艺的进步之快,令人惊讶。传授奥义十日之后,纪昌尝试着隔百步之远射柳叶,已然可以百发百中。二十日之后,他将盛满水的杯盏放于右肘之上,拉开强弓射箭,非但箭不虚发,就连杯中之水都不曾有半分晃动。一月之后,他用百支箭试着速射。第一支箭正中靶心,继而飞来第二支箭,准确无误地刺入第一支箭的箭尾,紧接着,第三支箭的箭头又咻的一声深深嵌入了第二支箭的箭尾。矢矢相接,发发相连,后箭的箭头必会嵌入前箭的箭尾,因而绝无一支落地。转瞬之间,百支箭前后相续仿佛连为一支,从靶心笔直地延伸成一条直线,而最后一支箭的箭尾仿佛还咬在弓弦上。师父飞卫从旁看到,也情不自禁地赞道:“好!”
两月之后,纪昌偶尔回家,和妻子发生了口角。他想要吓唬妻子,便引乌号之弓,搭綦卫之箭,向妻子的眼睛射去[23]。箭射断了妻子的三根睫毛,继续向远处飞去,而被射中的妻子本人竟丝毫没有察觉,眼睛都没眨一下地还在继续大骂自己的丈夫。纪昌精湛技艺所致的箭速之快和目标之精准,已然达到如此化境。
从师父那里已经不能再学得什么的纪昌,有一天,突然冒出了一个不良的念头。
他独自一人出神地想着,如今能在弓箭上与自己抗衡者,唯有师父飞卫一人。要成为天下第一的高手,就不得不除掉飞卫。
纪昌暗暗窥伺着时机,一日,他在郊外与独自一人迎面走来的飞卫不期而遇。纪昌立刻拿定了主意,取出箭来瞄准飞卫。察觉到纪昌意图的飞卫也执弓与他对抗。两人相互射向对方,每射出一支箭,箭都会在中途相撞,一同坠地。箭矢落地,轻尘都不曾荡起半分,两人的技艺皆已出神入化。飞卫的箭全数射完之时,纪昌手中尚余一支。纪昌胜券在握,用尽全力放出了最后一箭,说时迟,那时快,飞卫折取了路旁一根荆条,啪的一声用刺尖将纪昌的箭头打落在地。
纪昌醒悟到自己的非分之想无法实现,一种道义上的惭愧之念此刻骤然涌上心头——若是成功,他可绝对不会有这种想法。而飞卫脱离了危险,安下心来,又对自己的高超技艺心满意足,竟全然忘记了对敌人的怨恨。二人向对方奔去,在原野中相拥,一时落下了满含美好师徒情谊的泪水。这样的场面,以如今的道义观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设想的。爱好美食的齐桓公搜寻还没有尝过的奇珍异馐,厨师易牙便把自己的儿子蒸熟了献给他;十六岁的少年秦始皇在其父驾崩的当晚,三度和父王的爱妾行苟且之事。这些都是那个时代发生的故事。
一面相拥而泣,飞卫心中一面想到,倘若弟子再次心怀不轨,则甚是危险,若能给纪昌找到新的目标转移其注意力,那再好不过了。他向这个危险的弟子说道:“我能传授给你的本领,已悉数传尽。你若还想穷极箭道的奥义,就要西攀太行天险,登上霍山之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箭道大师甘蝇老师应该就在那里。和老师的技艺相比,我辈射箭形同儿戏。堪做你的师父之人,非甘蝇莫属。”
纪昌立刻动身向西而去。师父飞卫说在此人面前我辈技艺犹如儿戏,此话重重打击了他的自尊。若此言为真,那么他要想成为天下第一的高手,仍旧是道阻且长。他一心急着赶路,想早日见到那个人,与之一较高下,看看自己的技艺究竟是否如同儿戏。脚底磨破了,手肘也划伤了,攀上险峰,走过栈道,一月之后,他终于来到了霍山山巅之上。
迎接斗志昂扬的纪昌的,是一位目光如绵羊一样柔和的老态龙钟的老者。他看起来已逾百岁,或许因为弯腰驼背的缘故,走路的时候,白胡子都拖在地上。
纪昌猜想对方或许已经年老耳背,他放开嗓门迫不及待地告知了来意。急躁不安的他想让老者看一下自己的技艺,正说着,不等回答,已经从身后抽出了杨干麻筋弓[24]拿在手中,又搭上石碣[25]之矢,瞄准了恰巧从天空中高高飞过的一群候鸟。瞬间,五只大鸟被一箭贯穿,应弦而落,漂亮地将碧空划开一道口子。
“还可以吧,”老者含着微笑平静地说道,“但那终究不过是‘射之射’,看样子,好汉尚且不知‘不射之射’。”
纪昌闻言,怒上心头,这位年迈的隐士便把他带到了距山巅两百步的一处绝壁之上。脚下的山崖陡峭如屏风,名副其实的壁立千仞。高高看去,正下方的溪流有若细丝,稍稍向下瞄一眼,便立即感到头晕目眩。断崖间有一块半悬在空中的危石,老者若无其事地踏了上去,转身向纪昌说道:“如何,站在这块石头上,再让我看一次方才的绝技吧。”事到如今,已无退缩之理。纪昌和老人换了位置,一踩上那块石头,石头便微微颤动起来。纪昌鼓足勇气刚要把箭搭在弓上,不巧一颗小石子从悬崖边滚落了下去。纪昌的目光追随着石子下坠,不知不觉中整个身体都伏在了石头上。他双脚打战,冷汗一直流到了脚后跟。
老者一边笑一边伸出手去,把纪昌从危石上拉了下来。自己站上他的位置,说道:“那么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射。”心有余悸的纪昌面色苍白,但他立即察觉到不对,问:“可是弓呢?您的弓在何处呢?”老者两手空空。“弓?”老者笑道,“若用弓矢,则仍是‘射之射’啊!所谓‘不射之射’,则乌漆之弓和肃慎之矢[26]一概不要。”
恰好他的正上方,一只鹰悠然地盘旋在遥远之极的高空之上。甘蝇仰望着那如芝麻大小的身影,良久,他终于将看不见的箭搭在无形之弓上,又用力将“弓”拉开,“弓”如满月,嗖的一声将“箭”放了出去。看啊!那鹰连翅膀都没来得及拍打一下,便如石头一般从空中坠落下来。
纪昌战栗不已。现在他才终于领略到技艺之道的深不可测。
纪昌在这位年迈的高手身边逗留了九年。这期间他进行了怎样的修行,无人知晓。
九年过去,纪昌下山来的时候,人们惊讶地发现,纪昌的神情变了。从前不服输的精明强悍的精气神,已然无影无踪,他脸上毫无表情,变成了一副形同木偶和愚人的模样。然而,他时隔许久去拜访从前的师父飞卫,飞卫一看他的神情便惊叹地叫道:“这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我辈已然甘拜下风!”
邯郸全城上下热情地迎接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的纪昌归来,人们热切地期待着即将展现在眼前的绝技。
然而纪昌丝毫没有要响应他们的意思,不,他甚至连碰都不打算碰一下弓箭。进山时带去的杨干麻筋弓,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有人问他为何如此,纪昌懒洋洋地答道:“至为不为,至言不言,至射不射。”
原来如此!悟性极高的邯郸城中人士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夸赞他是不执弓的弓箭高手。纪昌越是不碰弓箭,人们越是盛传他的天下无敌。
各种各样的传闻从一个人口中传到另一个人口中。有人说,每夜三更一过,纪昌家的屋顶上不知是否站着什么人,发出弓弦之音,据说那是高手体内寄居的射道之神,在宿主睡眠之时脱离其肉体,驱妖除魔,彻夜守护着他。
住在纪昌家附近的一个商人,说他千真万确看到一天夜里,在纪昌家上空,纪昌乘着云,罕见地拿着弓,和古代的高手羿、养由基[27]二人比试身手。三位高手放出的箭各自在夜空中划下青白色的光芒,消失在参宿与天狼星之间。
还有盗贼供认说,他本想悄悄潜入纪昌家中,谁知刚要跨进院墙,鸦雀无声的宅院中一道杀气袭来,正中眉心,让他不由自主地跌落下来。从此之后,心怀歹意者皆对纪昌的住处绕道而行,方圆十町[28]不敢靠近,就连飞鸟,也知道聪明地避开纪昌家上空。
云雾笼罩般的盛名之下,高手纪昌渐渐老去。早已不碰弓箭的他,内心也似乎逐渐遁入了枯淡虚静的化境之中。形同木偶的面容更加失去了表情,他甚少言语,甚至是否还有呼吸都令人怀疑。“业已不知我与他之别、是与非之分。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这是晚年的高手纪昌所述心怀。
拜别师父甘蝇四十年之后,纪昌离开了人世,安静得如同一缕轻烟散去。四十年间,他绝口不提射箭之事。口中不提,执弓射箭之事便也概不去做。当然,身为寓言故事的作者,我十分想为晚年的纪昌安排一个大展身手的结局,揭示高手之所以成为高手的缘由,但另一方面,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歪曲史书所记载的事实。实际上,老后的纪昌只是无为而化,除了如下这则奇妙的故事,再没有什么流传下来。
故事说的是他去世一两年前的事情。一日,年迈的纪昌受邀造访友人之处,在其家中看到了一样器具。这器具确实似曾见过,它的名字却怎么都记不起来,用途也忘记了。老人向这家的主人询问道:“这是何物?有何用处?”主人以为这是客人在说玩笑话,只是含混地一笑了事。老人动了真格,再次询问,主人仍然暧昧地笑着,摸不透客人此言何意。纪昌第三次一脸认真地重复同一个问题时,主人这才面露惊愕之色。他盯着客人的眼睛,确认对方并非玩笑,也非癫狂,而自己也并未听错,他流露出了近乎恐怖的狼狈,结结巴巴地喊道:
“啊,夫子——夫子您是古今无双的射术高人啊,竟连弓为何物都忘了吗?弓的名字、弓的用处,您竟然全忘了!”
此后,一时之间,邯郸城内画家封笔,乐师断弦,工匠们也以手持圆规矩尺为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