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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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根据新潮社文库本1983年5月版翻译

早晨,母亲在饭厅里轻啜了一小匙汤,随即发出了啊的一声轻叫。

“有头发?”

我猜测,是不是汤里混入了什么讨厌的东西。

“不是。”

母亲若无其事地又把一小匙汤送进嘴里,镇静地扭过头去,把视线投向厨房外绽放的山樱。她就那样侧着脸,又将一匙汤轻巧地送入了小小的双唇间。其实,把“轻巧”这个形容词用在母亲身上,是绝不显得夸张的。说来,她的用餐动作与妇女杂志上介绍的那一套其实大相径庭。曾几何时,弟弟直治就边喝着酒,边跟我这个姐姐这样说:“人并不因为拥有爵位,就可以称之为贵族。有些人即便没有爵位,却是天赐爵位的真正贵族。当然,也有像我这样的人,尽管有爵位,却压根就不是贵族,不如说更接近于贱民吧。比如岩岛(直治举出了他一个伯爵同学的名字作为例子),像他那种家伙,不是比新宿妓院里的皮条客掌柜还要卑鄙下流吗?前一阵子,在柳井(弟弟又举出了学友中另一个子爵次子的名字)的哥哥举行婚礼时,那畜生穿着一身燕尾服就来了,还声称这种场合就得穿燕尾服。仅此倒也罢了,不料席间致辞时,那混蛋说起话来还故意半文不白的,让人大倒胃口。其实,矫揉造作跟高雅的品位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无非虚张声势而已。在本乡一带,尽管写着‘高级旅舍’的店牌随处可见,可事实上,所谓的华族大部分都跟高等乞丐相差无几。真正的贵族才不会像岩岛那样拙劣地装模作样呢。即便在我们这一族里,也只有母亲才算得上真正的贵族吧。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贵族,让人自叹不如。”

就说喝汤的方式吧,我们大都是把身体微俯在盘子上,横握着匙子把汤舀起来,然后保持那种姿势把匙子送到嘴边。可母亲却不同,她把左手指轻搭在桌缘上,也不躬下身体,而是仰着头,眼睛也不看盘子,就那样横握着匙子一下子把汤舀起来,然后将匙子正对着嘴,让汤从匙尖流入双唇之间。她的动作是那么轻盈灵活,让我忍不住想用“轻巧如燕”来加以形容。她一边漫不经心地环顾着四周,一边像挥动着小小羽翼似的轻轻操控着匙子,从不会洒落一滴汤汁,也不会发出啜吸汤汁或者碰响汤盘的声音。她的用餐方式或许不符合所谓的正式礼仪,但在我眼里,显得煞是可爱,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礼节。而且事实上,喝汤的时候,舒缓地挺直上半身,从匙子尖儿把汤倒进嘴里,与低着头从匙子一侧喝过去相比,味道要好得多,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不过,我属于直治所说的那种高等乞丐,所以不可能像母亲那样轻巧而随意地摆弄匙子,无奈只好打消那种念头,在汤盘前俯着身子,按照所谓的正式礼节无趣地喝完汤了事。

不只是喝汤,母亲的用餐方式也与礼法迥然不同。一旦有肉端上餐桌,她就会用刀叉很快地全部切成小块,然后放下刀子,换成右手拿起叉子,把肉一块块戳起来,满脸悦色地细细品尝。而一旦遇到带骨的鸡肉,当我们还在为怎样不碰响盘子,就能从骨头上切下鸡肉而绞尽脑汁时,母亲已一脸平静地用指尖拈起骨头,用嘴把肉和骨头咬开,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就连这种粗鲁的吃法,只要是发生在母亲身上,那就岂止是可爱,甚至透着一种奇妙的性感。所以,真正的贵族果然是不同凡响。不光是吃带骨鸡肉的时候,就连吃中午便餐的火腿和红肠,她时而也会随手抓起来便吃。

“知道为什么饭团会这么美味吗?它可是人用手指捏着做的啊。”母亲还说过这样的话。

我有时也忍不住想,也许用手抓着吃,真的很美味吧。可又不禁觉得,像我这样的高等乞丐,如果硬要去东施效颦,没准就真的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乞丐,所以就忍着没有去仿效。

连弟弟直治也常常嘀咕,在母亲面前只有甘拜下风。而我也着实感到,要模仿母亲是很困难的,有时甚至会从中感到一种绝望。记得那是初秋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在西片町家中靠里的庭院里,我和母亲坐在池边的亭子里赏月,谈笑风生地聊着狐狸和老鼠出嫁时的嫁妆有什么不同。这时,母亲冷不丁站起身来,走进亭子边茂密的胡枝子丛深处,随后从胡枝子的白花中露出比白花还要白皙鲜亮的脸庞,微笑着说:“和子,你猜猜看,妈妈这是在干什么?”

“在摘花。”

我一说完,不料母亲轻声笑着,说道:“在小便呢。”

她压根就没有蹲下身子,这让我不由得大吃一惊,但由衷地觉得可爱有加,让我等之辈根本就模仿不来。

虽然从今早喝汤的话题扯远了,但我最近的确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这样的逸话,说路易王朝时期的贵妇人们都会一脸坦然地在宫殿庭院或者走廊角隅里小便。在我眼里,这种漫不经心的天真劲儿的确是很可爱的,我甚至想,母亲也许就是最后一位真正的贵妇人了吧。

话说回来,今天早晨,她轻啜了一匙汤后,发出了啊的一声轻叫。当我问她是不是汤里混入了头发时,她也只回答说不是。

今早的汤,是我把最近配给[1]的美国罐头青豆捣碎过筛后做的浓汤。我原本就对自己的烹调技术缺乏自信,所以就算听到母亲说“不是”,还是惴惴不安地追问了一句:“那是太咸了?”

“不,做得挺好的。”母亲一脸严肃地说道。

喝完汤,她又用手抓起紫菜饭团,吃了一口。

打小时候起,我就觉得早餐索然无味,不到十点左右,肚子是不会有饥饿感的。今天也一样,汤是好歹喝下去了,却不想吃饭,只顾着把饭团放在盘子里用筷子戳得七零八落,然后再用筷子夹起其中一块,就像母亲喝汤时摆弄匙子那样,用筷子尖儿正对着嘴巴,如同喂鸟一样,放进嘴里细嚼慢咽。不等我吃完,母亲早已吃好饭,静静地起身离席,背倚在朝阳照射着的墙上,好一阵子都一声不响地看着我吃。

“和子,这怎么行呢?你必须得学会享受早餐的美味。”母亲说道。

“妈妈,您呢?觉得好吃吗?”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又不是病人。”

“和子我——也不是病人呢。”

“不行不行!”

母亲有些凄切地笑着,摇了摇头。

五年前,我曾因患上肺病卧床不起。我知道,那不啻一种富贵病。可母亲不久前染上的那病,才更让人担惊受怕呢。但母亲只惦记着我的病。

“啊!”我叫了一声。

“怎么啦?”母亲问道。

我和母亲四目相对,彼此有种心领神会的感觉。我刚会心一笑,母亲也露出了微笑。

当被某种难以忍受的羞愧记忆所裹挟时,那种“啊”的奇妙轻叫就会迸出喉咙。因为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六年前离婚时的情景,所以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叫声。可母亲又是为什么呢?母亲绝不可能有像我那种令人羞愧的过去吧?不,抑或因为其他什么原因……

“母亲,您刚才不会是想到什么了吧?会是什么事呢?”

“我忘了。”

“是我的事吗?”

“不是的。”

“那是直治的事?”

“嗯——”话音未落,她就又摇摇头说,“或许吧。”

弟弟直治在大学期间被迫应征入伍,去了南方的岛屿,从此杳无音讯,直到战争结束后依旧下落不明。母亲说,她已做好再也见不到直治的心理准备。可我却从不这样想,反倒觉得肯定能与直治重逢的。

“原以为早就不抱希望了,谁知一喝到美味的汤,便想起了直治,顿时难受得不得了,后悔当初没有对直治再好点。”

直治从上高中起,就整天沉溺于文学,每天过得就跟不良少年没什么两样,不知道让母亲操碎了多少心。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喝一口汤就会想到直治,情不自禁地发出“啊”的轻叫。想到这里,我把米饭硬塞进嘴里,眼眶一阵发热。

“没事的。直治会没事的。像直治那样的无赖,肯定是死不了的。要死的话,也肯定是那种又温顺又漂亮,还很善良的人。要知道,直治那号人,就是用棒子打也打不死的。”

母亲笑了,揶揄我道:“这样说来,和子就属于早死的那类人了?”

“哎,为什么?我呀,可是个长着大锛儿头的无赖呢。所以,保管活到八十岁。”

“是吗?如果是那样,妈妈我就能活到九十岁吧。”

“嗯。”

我刚一开口,马上就觉得怪矛盾的。无赖汉能长寿,漂亮的人却短命。母亲分明是个大美人,但我祈望她能长命百岁。想到这里,我有点不知所措了。

“您真会使坏!”

刚一说完,我的下唇就不由得直打哆嗦,眼泪也夺眶而出。

还是来说说蛇的事吧。四五天前的下午,附近的孩子们从庭院篱笆的竹林丛中掏出了十来个蛇蛋。

孩子们都坚称,这是蝮蛇蛋。

我琢磨着,要是竹林丛中孵出了十条蝮蛇,那就不能贸然下到庭院里去了,于是说:“那就烧掉吧。”

听我这么一说,孩子们也高兴得跳了起来,屁颠颠地跟在我身后。

我在竹林丛附近垒起树叶和木柴,点上火,把蛇蛋一个个扔进火中。可蛇蛋再怎么也着不了火。孩子们又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树叶和小树枝,让火苗燃得更旺。即便如此,蛇蛋还是燃不起来。

坡下的一个农家姑娘从篱笆外面笑着,问道:“你们在干吗?”

“在烧蛇蛋呢。要是孵出了蝮蛇,可就吓人了。”

“蛋有多大呢?”

“跟鹌鹑蛋差不多大,雪白雪白的。”

“如果是那样,也就是普通的蛇蛋,而不会是蝮蛇蛋吧。说来,生蛋是很不容易燃起来的。”

姑娘似乎觉得很滑稽,笑着走开了。

烧了三十分钟左右,蛇蛋怎么也燃不起来,于是我让孩子们把蛇蛋从火堆中拣出来,埋在了梅树下。我找来一些小石头堆了个墓标。

“来吧,大伙儿来拜一拜吧。”

我蹲下来合掌祭拜,孩子们也顺从地蹲在我身后合起掌来。和孩子们分手后,我独自一人沿着石梯爬了上去。母亲站在石梯上的藤架下,说道:“你呀,还真是个下得了狠手的人呢。”

“我以为是蝮蛇,结果却是普通的蛇。不过,我已经把它们好好安葬了,所以没事了。”

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直犯嘀咕:这下闯祸了,竟然给母亲看见了。

尽管母亲绝对不是个迷信的人,但自从十年前,父亲在西片町的家中去世之后,她就害怕蛇了。父亲临终前,母亲看见父亲枕边有一条黑色的细带子,于是不经意地伸手捡起来一看,却发现是一条蛇。那条蛇落荒而逃,溜到了走廊上,最后竟不知去向。亲眼见到这情景的,就只有母亲与和田舅舅两个人。据说,他们俩面面相觑,但为了不在父亲临终的床前引发骚动,就强忍着没有吭声。尽管我们当时也在场,却对蛇的事一无所知。

不过,就在父亲去世的那天傍晚,庭院池边的所有树上都爬满了蛇。这是我也亲眼看见和知晓的事实。如今我已是二十九岁的老太婆了,十年前父亲去世时,我也有十九岁,早已不再是孩子了,所以,即使时隔十年之后,当时的记忆仍旧栩栩如生,绝不会有差错。当时,我想剪一些供奉的花,便朝院子的水池走去,在池边的杜鹃花旁停下脚步一看,发现杜鹃花的枝梢上盘着一条小蛇。我有些吃惊,便转身去折另一棵棠棣花的花枝,不料那花枝上也缠着一条小蛇。接着发现,旁边的银桂树、小枫树、金雀花、紫藤和樱树,所有的树上全都盘着蛇。虽说如此,我却并不觉得有多么可怕,只是有一种感觉,仿佛蛇也与我一样,在为父亲的溘然长逝而黯然伤悲,所以才从洞穴里爬出来祭拜父亲的亡灵吧。随即我把庭院里见到蛇的事悄悄告诉了母亲,她听到后显得很从容镇定,只是稍微歪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但什么也没说。

然而,事实上,这两件与蛇有关的事,却从此引发了母亲对蛇的厌恶。与其说是厌恶蛇,不如说是敬畏蛇。换言之,就是对蛇抱着一种畏惧之情。

烧蛇蛋被母亲看见了,想必母亲一定从中感受到了某种不祥的东西吧。想到这里,我也突然觉得,烧蛇蛋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以至于打心底里担心,这事会不会给母亲带来什么厄运。直到第二天、第三天,我都一直耿耿于怀。今天早晨,我又在饭厅里一不留神说漏了嘴,胡诌什么美人命短等毫无根据的胡话,然后又没法做到自圆其说,急得都哭了起来。早餐后,我收拾餐桌时,总觉得胸膛里潜入了一条会缩短母亲寿命的小蛇,令人毛骨悚然,讨厌得不得了。

而且就是那天,我在庭院里看见了蛇。那天风和日丽,我拾掇好厨房的东西后,打算把藤椅搬到庭院的草坪上,坐在那里织毛线。当我拿着藤椅下到庭院里时,竟然在庭院石头旁的细竹中看到了蛇。哇,真讨厌!我只是闪过了这个念头,也没有深究,便拿着藤椅又回到套廊上,坐在那儿织起了毛线。到了下午,我打算去庭院一角的佛堂,从里面的藏书中翻出洛朗桑[2]的画册来看看。谁知一下到庭院里,又看见一条蛇在草坪上慢条斯理地爬行着。和早晨的是同一条蛇。一条细长而优雅的蛇。我估摸着,这是条“女蛇”。“她”静静地穿过草坪,爬到野蔷薇的阴凉处,停下来仰起头,晃动着“她”那细如火焰般的信子。“她”似乎在打量着四周,不一会儿又耷拉下脑袋,无精打采地蜷缩起身子。当时,我只是强烈地感觉到那条蛇很美。当我到佛堂里找出画册回来时,悄悄瞅了瞅刚才有蛇待过的地方,发现蛇已经不见了踪影。

邻近傍晚时,我和母亲在中式房间里一边饮茶,一边看了看庭院。这时,今天早晨的那条蛇又悠然地出现在石梯的第三级上。

母亲也看到了那条蛇,问道:“那条蛇是……”

话音刚落,母亲便站了起来,跑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呆立着,一动也不动。听母亲这么一说,我也霍地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蛇蛋的母亲?”

“是的,是的呢。”

母亲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们手牵着手,屏住呼吸,默默地盯着那条蛇。蛇懒洋洋地蜷缩在石头上,又开始晃晃悠悠地动弹起来,像是有气无力地横穿过石梯,朝着燕子花那边匍匐而去。

“从早晨起,就一直在院子里爬来爬去的。”我小声嘟哝道。

母亲叹了口气,瘫软地坐到椅子上,嗓音低沉地说:“是吧?是在找蛇蛋呢。真可怜呀。”

我无奈地嘿嘿笑了。

夕阳照在母亲的脸上。她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散发着蓝幽幽的光,微带愠色的脸庞美得让人恨不得扑将上去。我忽然发现,母亲的面容与刚才那条可悲的蛇在某些地方很有些相似。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条驻扎在我胸中像蝮蛇般晃来荡去的丑八怪蛇,迟早会将这条忧伤而美丽的母蛇一口吞噬。

我把手搭在母亲柔软而纤细的肩膀上,不明缘由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我们舍弃位于东京西片町的家,搬到伊豆这个有些中式风格的山庄来,是在日本无条件投降那一年的十二月初。自从父亲过世后,我们家的收支一直是由和田舅舅来全权打理的。他是母亲的弟弟,也是母亲如今唯一的亲人。不料战争结束后世道大变,和田舅舅好像已跟母亲摆明了说,眼下已经不行了,只有把房子卖掉了。他还建议说,索性把女佣也辞退了,就母女俩去乡下买个漂亮的小房子,自由随性地过日子为好。在金钱方面,母亲可是一窍不通,连小孩子都不如,听和田舅舅那么一说,便拜托舅舅来费心操办了。

十一月末,舅舅寄了一封快信过来。信上说,河田子爵在骏豆铁路沿线有一栋别墅要出售。房子建在高坡上,视线很好,还附带有一百坪[3]左右的田地。而且那一带还是梅花的胜地,冬暖夏凉,一旦住下来,想必你们肯定会中意的。所以我认为,有必要直接与对方见面洽谈,总之,就麻烦你明天到我银座的事务所来一趟吧。

“妈妈,您去吗?”我问。

“那还用说,明明是我拜托你舅舅的呀。”母亲不胜落寞地笑着说道。

第二天,母亲在原来的司机松山的陪同下,过了中午就出发了。直到晚上八点左右,她才在松山的护送下回家来。

“已经定了。”

母亲走进我房间,把手拄在我桌子上,就那样瘫坐下来,说了那么一句。

“您说已经定了,是指的什么呀?”

“所有的一切。”

“可是,”我不禁大吃一惊,“都还没来得及去看,那房子到底什么样……”

母亲将一只胳膊拄在桌子上,用手轻捂着额头,小声叹了口气说:“既然和田舅舅都说了,那地方不错,所以我觉得,就算是这样闭着眼睛搬到那里去也行啊。”说着,她仰起脸来微微一笑。那张脸有些憔悴,但是很美。

“是啊。”我被母亲对和田舅舅那种美好的信赖感所折服,不由得随声附和道,“那么,和子我也把眼睛闭起来好了。”

两个人高声笑了。但笑完之后,被一种非同寻常的凄凉感攫住了。

从那天开始,每天都有搬运工来家里捆装打包,准备搬家。和田舅舅也来了,安排我们把该卖的东西全都卖了。我和女佣阿君两人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又是整理衣服,又是在院子里焚烧破烂。母亲既不帮着收拾衣物,也不做任何吩咐,每天都独自待在房间里磨磨蹭蹭的。

“怎么啦?是改变主意,不想去伊豆了吗?”我狠下心来,语气生硬地问。

“不是的。”母亲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过了十天左右,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傍晚,我和阿君在院子里焚烧纸屑和麦秆时,母亲也走出房间,伫立在套廊上,默默地看着我们烧火。一阵阴冷的西风刮来,烟紧贴着地面轻轻掠起。我无意中抬头看了看母亲,只见她的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让我大为惊讶。

“妈妈!瞧您的脸色有多难看!”

听我这么一叫,母亲淡然地笑了。

“没什么呢。”说完,母亲又悄悄地折回房间去了。

那天夜里,因为被褥都已经打包好了,所以阿君睡到了二楼西式房间的沙发上,而我和母亲则睡在母亲的房间里,用的是从邻居家借来的被褥。

“因为有和子,因为有和子陪着我,我才肯去伊豆的。多亏有和子跟我在一起。”

母亲说的这番话让我备感意外。她的声音显得苍老而虚弱,令人难以置信。

我感到一阵愕然,不由得问道:“要是和子我不在了呢?”

母亲突然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道:“那还不如死了的好。妈妈我也想死在这里,死在你爸爸去世的这个家里呢。”

说着,她哭得更厉害了。

此前,母亲从未在我面前说过这样的泄气话,我也从不曾看见她哭得如此厉害。不论是父亲去世时,还是我出嫁时,也不论是我带着身孕回到娘家来时,还是我在医院生下夭折的婴儿时,也不论是我卧病不起时,还是直治干了坏事时,母亲都从没有表现得如此软弱。父亲去世后的这十年,母亲与父亲在世的时候毫无变化,一直都是那个乐观而慈祥的母亲。于是,我们也就忘乎所以是在娇生惯养中长大的。不过,母亲现在已经没钱了。都是为了我们,为了我和直治,毫不吝惜地把钱全部用光了,以至于不得不离开这长年居住的家,和我搬到伊豆的小山庄去相依为命,开始凄寂的生活。倘若母亲心眼不那么好,更加吝啬和小气,动辄斥责我们,想着法子偷偷给自己攒钱的话,那么,不管世道如何改变,也绝不会萌生想死的念头吧。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发现没有钱是多么可怕、悲惨而又无可救药的地狱呀。想到这里,我百感交集,因过于痛苦而欲哭不能。所谓人生的严酷,不就是指此时的感受吗?我感到身体难以动弹,只能像石头一般静静地仰躺着。

第二天,母亲的脸色同样很苍白,依旧在那里磨磨叽叽地干着什么,恍如想尽量在这个家里多待一会儿似的。但和田舅舅来了,吩咐说,行李已大致发送完毕,今天就出发去伊豆吧。母亲很不情愿地穿上外套,一声不吭地跟前来道别的阿君点过头,就与和田舅舅还有我三个人走出了西片町的家。

火车上乘客不算多,三个人都找到了座位。在车厢里,舅舅心情大好,甚至哼起了歌谣。但母亲脸色苍白,一直低头不语,似乎很怕冷的样子。在三岛换乘骏豆铁路,坐到伊豆长冈下车,然后又坐了十五分钟左右的巴士。下车后,我们顺着一道缓坡朝山上爬去,只见一个小小的村落映入了眼帘。而在那村落的尽头有一栋风格别致的中式山庄。

“妈妈,这地方比想象的要好呢。”我气喘吁吁地说。

“是啊。”站在山庄的门口,有一瞬间,母亲的眼睛里也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首先是空气好。是啊,多清新的空气啊。”舅舅得意地说道。

“真的,”母亲微笑着说道,“好鲜美。这里的空气好鲜美。”

于是,三个人都笑了。

走进玄关一看,东京寄来的行李已经送到了,从玄关到屋子到处都堆得满满的。

“再说,从客厅望出去的景色也很美。”

舅舅兴奋地把我们拽到客厅里,让我们坐下。

正值下午三点左右,冬日的阳光温柔地照射在庭院的草坪上。从草坪沿着石梯一直走到尽头,有一个小小的水池,周围种着很多梅树。庭院下边延展着一大片蜜橘地,那儿有一条村道,对面是水田,再对面有一片松林,松林的远处可以看见大海。这样坐在客厅里望出去,大海的水平线就在恰好和我胸部同水平线处延伸。

“这风景真是祥和啊。”母亲懒洋洋地说道。

“都是托空气的福吧。阳光和东京也大不一样呢。光线就像被用丝绸过滤了似的。”我兴奋地说道。

山庄的房间有十铺席和六铺席各一间,还有一个中式客厅,厅门和浴室旁各带一个三铺席的小房间。然后有饭厅和厨房,二楼还有一间放着大床的西式客房。尽管房间数量不多,但如果是我和母亲两个人,不,就算直治回来了,三个人居住,也绝不会显得局促的。

舅舅到村里唯一的一家旅店去订了餐,没多久,旅店就送来了盒饭。他在客厅里打开盒饭,喝起他自带的威士忌酒,谈起他和这个山庄的前主人河田子爵一起到中国游玩时的失败经历,显得兴趣盎然。而母亲则只是稍微动了动筷子。不久,周围的天色暗了下来。母亲小声说了一句:“让我就这样躺一会儿吧。”

我从行李中拿出被褥铺好,让母亲躺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心里怪不踏实的,就从包裹中找出体温计给她测了测体温,结果显示有39度。

舅舅似乎也吃了一惊,于是到下面的村子里去找医生了。

“妈妈!”

哪怕我拼命呼唤,母亲也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

我攥紧了母亲的那双小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总觉得母亲好可怜好可怜,不,是我们俩好可怜好可怜,于是哭个没完没了。我边哭边想,还不如真的就这样和母亲一起死掉算了。我们已不需要任何东西。我想,在离开西片町的家时,我们的人生便已经戛然结束了。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舅舅带着村子里的大夫回来了。村里的大夫貌似已上了年纪,穿着仙台产的丝织裙裤,脚上套着白色的短布袜。

诊断完毕后,大夫说道:“有可能发展成肺炎的。不过,就算得了肺炎,也用不着担心。”

他抛下这不靠谱的话,给母亲打了一针后就回去了。

到了第二天,母亲依旧高烧未退。和田舅舅递给我两千日元,说万一到时候需要住院的话,就给东京打电报。说完,当天他就起身先回东京了。

我从行李中拿出最低限度所需要的炊具,熬了点粥劝母亲吃。母亲躺着吃了三匙后,便摇头不吃了。

接近中午的时候,下面村子里的大夫又来了。他这次没有穿裙裤,但还是套着白色的短布袜。

“或许还是住院比较……”我提议道。

“不,才没那个必要呢。今天我给她打一支强效针,估计就会退烧的吧。”

依旧是那种不太靠谱的回答。注射了所谓的强效针之后,他就回去了。

大概是那支强效针发挥了奇效吧,当天下午,母亲的脸色变得通红,还出了很多汗。在换睡衣时,母亲笑着说道:“或许是位名医哪。”

高烧退到了37度。我兴奋地跑到村里唯一的旅店,央求老板娘卖给了我十个鸡蛋,立马煮成半熟端到母亲面前。母亲吃了三个蛋,还喝了半碗粥。

第二天,村里的那位名医又穿着白色的短布袜来了。当我对他昨天的强效针表示感谢时,他使劲点了点头,一副当然会有效的表情。认真地诊察一番后,他转身对我说道:“令堂大人已经痊愈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无论吃什么,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大碍了。”

他的说话方式依旧有些古怪,我很想笑,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忍住。

把大夫送到门口,再折回客厅一看,母亲已坐了起来。

“真的是名医呢。我已经没病了。”

母亲一副很高兴的表情,像是在发呆似的自语道。

“妈妈,我把拉窗打开吧。外面在下雪呢。”

花瓣般的鹅毛大雪正轻轻飏飏地飘洒下来。我打开拉窗,和母亲并排坐着,透过玻璃眺望着伊豆的雪景。

“我已经没病了。”母亲又开始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样坐着,觉得过去的事恍若一场梦。其实,在真的临近搬家时,我是那么厌恶,怎么也不愿到伊豆来。哪怕一天半日也好,就想在西片町的家里多待上一会儿。坐上火车时,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半死了。到了这里后也一样,最初还有一丁点兴奋,但天色一暗,就开始想念东京了,想念得忧心如焚,几乎失去了知觉。这可不是普通的疾病。这是神在一度杀死我之后,又把我变成不同于昨天的另一个我来重获新生。”

那之后直到今天,我和母亲俩相依为命的山庄生活还算是平安无事。村里的人对我们也很和善。搬到这里来,是在去年的十二月,在经过了一月、二月、三月,再到四月的今天,我们除了做饭,大都是在套廊上织毛线,或者在中式房间里读书品茶,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二月里梅花盛开了,整个村子都淹没在梅花中。就算到了三月,因为这里大都是风和日丽的日子,所以盛开的梅花也毫无衰败之势,一直绽放到了三月末。不管是早晨和白天,还是黄昏和夜晚,梅花都尽显美丽,让人叹为观止。而只要打开走廊的玻璃窗,无论什么时候,都有馥郁的花香一股脑儿流泻进房间。三月底时,一到黄昏就风儿乍起。我在傍晚的饭厅里摆放碗筷时,常常有梅花瓣从窗户随风飘进,落在碗里被打湿。到了四月,我和母亲在套廊上编织毛线,话题大都说的是种田计划。母亲说她也想帮着种地。啊,照这么写下来,或许我们真的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在死过一次后,又脱胎换骨成另一个不同的人获得了新生。不过,人要想像耶稣那样复活,终究是不可能的吧。尽管母亲是说过那样的话,但一喝汤还是照样会想起直治,并发出“啊”的轻叫。而我过去的伤痕,也其实一点都没有抚平。

啊,我真想毫不掩饰地将一切公之于世。有时我甚至暗自地想,这山庄的安宁和惬意无一不是一种假象和伪装。即便说这是神赐予我们母女俩的短暂休憩,但我总觉得,在这平和安宁中已经有某种不祥的暗影正步步逼近。虽然母亲每天都佯装幸福的样子,但显然在一天天地衰弱。而有一条蝮蛇已寄宿在我心中,不惜牺牲母亲来养肥自己,即使我拼命地遏制它,它还是在不断地增肥长膘。啊,但愿这只是季节作祟的结果。最近,我时常感到这种生活已难以忍受。干出烧蛇蛋这种低劣的行径,也一定是我那种焦虑情绪的体现。最终只是平添了母亲的悲伤,加剧了母亲的衰弱。

“恋”——刚一写到这个字,我就再也写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