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蛇蛋事件后大约过了十天,又发生了一起不祥的事件。这越发加深了母亲的悲恸,侵蚀了她的生命。

我险些就引发了一场火灾。

引发火灾——从小到现在,我做梦都不曾想到过,自己一生中会遭遇如此可怕的事情。

不小心处理火,就会发生火灾——难道我真的就是个所谓的大小姐,竟然对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也毫无察觉?

半夜,我起来上厕所,走到玄关的屏风旁时,发现浴室那边很亮。无意中看过去,只见浴室的玻璃被映照得一片通红,传来了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我小跑着赶过去推开浴室的小门,打着赤脚来到了外面。原来是堆在洗澡炉灶旁的柴垛正火势凶猛地燃烧着。

我迅速跑到与庭院相连的下面一户农家那里,使劲地敲门,叫喊道:“中井先生,请快点起来,着火啦!”

中井先生好像已经睡下了,但还是应声道:“好的,我这就来。”

“拜托了,拜托您再快点!”当我还在这样央求时,他已穿着睡觉的浴衣从屋子里飞奔了出来。

我们俩跑到着火的地方,用铁桶把池里的水打起来救火。这时,我听见从客厅走廊上传来母亲“哎哟”的叫声。我扔掉铁桶跑到走廊上,连忙抱紧差点倒下的母亲,说道:“妈妈,别担心,不要紧的。您只管去休息吧。”

扶着她躺回床上后,我立马又奔回失火的地方。这次我是从浴盆中打水递给中井先生,由他接过去泼到柴垛上。但因为火势太大,这样子根本就灭不了。

“失火啦!失火啦!山庄失火啦!”

下面传来了这样的叫声。倏然间,有四五个村民推倒篱笆跳了进来。他们像接力赛那样用铁桶把篱笆下方的蓄水传递上来,只用两三分钟就把火扑灭了。好险,大火差一点就要蔓延到浴室的屋顶上了。

太好了。就在我暗自庆幸的瞬间,突然意识到了这场火灾的起因,不禁大惊失色。说真的,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傍晚我将浴室炉灶中烧剩的柴火抽出来时,以为火已经灭了,就把它放到了柴垛边,所以引起了这场火灾。意识到这一点,我真想号啕大哭,就那样呆立着。这时,我听见前面西山先生家的媳妇在篱笆外面大声说:“浴室都烧光了,还不是因为不小心炉火造成的。”

村长藤田先生、巡查二宫和警防团长大内先生等人,也都一下子来了。藤田先生跟往常一样面带笑容,和蔼地问道:“吓坏了吧?怎么回事啊?”

“都怪我不好。我把以为灭了的柴火……”

刚一开口,就觉得自己太惨烈了,顿时眼泪簌簌而下。我低下头,陷入了缄默中。当时我以为,说不定会被警察带去兴师问罪的。瞧,自己只穿着睡衣,光着脚丫——我为自己这副惊慌失措的狼狈模样感到羞愧难当,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的落魄。

“明白了。你母亲呢?”藤田先生平静地说道,一副像是在安慰我的口吻。

“我让她在客厅里休息呢。这次她受的惊吓可不小……”

“不过呢,”年轻的二宫巡查也像在安慰我似的说道,“火没有烧到房子,还算是幸运的。”

这时,下面农家的中井先生换了身衣服又来了。

“没什么,只是烧着了一点柴火而已,连小火灾都算不上。”中井先生气喘吁吁地说道,为我愚蠢的过失辩护。

“是吗?我明白了。”村长藤田先生连连点头,然后和二宫巡查小声地商量了一会儿,说道,“那么,我们这就回去了,请代我问候你母亲。”

说完,藤田先生和警防团长大内先生,还有其他人一起回去了。只有二宫巡查留了下来,走到我面前,用小得像是在呼吸的声音说道:“那么,今晚发生的事情,我就不向上面呈报了。”

二宫巡查一走,下面农家的中井先生就用紧张的声音问道:“二宫先生怎么说的?”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心。

“说是就不向上面呈报了。”我回答道。邻居们还在篱笆附近没有离去,好像是听见了我的回答,都纷纷说着“是吗?这太好了,太好了”,随即一个个散去。

中井先生跟我道了声“晚安”后也回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怔怔地站在烧过的柴垛旁,泪眼迷离地仰望着天空。看起来,天就要亮了。

我走进浴室洗了洗脸和手脚,但不知为何有些不敢面对母亲,于是就在浴室旁的三铺席房间里梳理头发,磨蹭了半晌,然后又到厨房里无谓地拾掇着那些餐具,一直折腾到天色大亮。

天亮之后,我蹑手蹑脚地去房间一看,母亲早已换好衣服,精疲力竭地坐在中式房间的椅子上。见我进来,她微笑了一下,但脸色苍白得令人吃惊。

我没有笑,一声不响地站到了母亲的椅子背后。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道:“没什么要紧的,是吧?那些柴火原本就是用来烧的嘛。”

我一下子就乐了,嘻嘻地笑了。我想起了《圣经》里的这句箴言:“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在银网子里。[4]”自己能有幸拥有如此善解人意的母亲,让我打心眼里感激上帝。昨晚的事已经过去,我决定不再耿耿于怀。透过中式房间的玻璃窗,我眺望着早晨的伊豆海,一直伫立在母亲身后。最终,我的呼吸与母亲安静的呼吸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简单吃过早饭后,我开始收拾被烧过的柴垛。这时,村里唯一一家旅店的老板娘阿咲从庭院的栅栏门外一路小跑着过来,眼里闪着泪花,说道:“怎么啦?怎么啦?我这才听说呢。哎呀,昨晚到底是怎么啦?”

“真对不起!”我小声道歉道。

“有什么对不起的。小姐,更要紧的是,警察那边怎么说呀?”

“说是不要紧。”

“啊,这就好啦。”她脸上露出了由衷高兴的神情。

我向阿咲咨询,该怎样跟村里人表示感谢和歉意。阿咲说,还是送点钱好,还指点我,该拿着钱上哪些家去道歉。

“不过,要是小姐不愿意一个人去,我也可以陪你去的。”

“还是一个人去比较好吧?”

“你一个人没问题?那就还是一个人去的好。”

“那我就一个人去吧。”

然后,阿咲帮我收拾了火灾后的现场。

拾掇停当后,我跟母亲要了些钱,用美浓纸[5]将百元纸币一张张包裹起来,然后在每个纸包上分别写上“致歉”二字。

我首先去了村公所,结果村长藤田先生不在。我就把纸包交给了接待室的姑娘,道歉道:“昨晚的事很抱歉。今后我会多加小心,请多多原谅。代我问候村长吧。”

接着我去了警防团长大内先生家。他亲自来到门口,看见我之后一言不发,只是有些难过地微笑着。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好想痛哭一场。

“昨天晚上真是对不起。”

我好不容易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就匆忙告辞了。一路上我泪水直流,哭花了脸,只好先折回家,到盥洗间洗了脸,重新化好妆,打算再次出门。正当我在玄关穿鞋的时候,母亲走出来问道:“还要去哪里吗?”

“嗯,这才开始呢。”我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辛苦你啦。”母亲平静地说道。

母亲的爱给了我力量。这次我没有哭,挨家挨户地跑了个遍。

到了区长家,区长不在,出来的是他儿媳妇。一看见我,倒是她的双眼率先噙满了泪花。在巡查那里,二宫巡查不停地对我说,还算幸运,还算幸运。大家都很善良和蔼。然后我又挨门逐户地走访近邻,大家同样都同情我和安慰我。唯有一个人狠狠教训了我一番,那就是前院西山先生的媳妇。虽称呼她“媳妇”,其实,也是四十开外的大妈了。

“以后可要留心啊。虽然不知道你们是皇亲还是华族什么的,但看见你们过着那种玩过家家游戏般的生活,真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就像两个小孩在过日子一样,之前没发生火灾反倒让人觉得奇怪呢。真的,从现在开始,你们可得小心点。就说昨天晚上吧,要是风刮得再大一点,恐怕整个村子都给烧掉了。”

西山先生的媳妇就是前一天夜里站在篱笆外大声嚷嚷的那个人。当时,下面农家的中井先生特地跑到村长和二宫巡查跟前替我打圆场,说连小火灾都算不上,可她大声指责说,浴室都烧光了,还不是因为不小心炉火造成的。不过,我也从西山媳妇的抱怨中感受到了真实的成分,觉得她的话不无道理。真的,我一点也不憎恨她。母亲为了安慰我而开玩笑说,柴火就是用来烧的,但如果当时风很大的话,那么就会像西山媳妇说的那样,整个村子都被烧光了吧。那么一来,我就算以死谢罪也无济于事了。如果我死了,那么母亲一个人也活不下去了,而且还会玷污亡父的声名。尽管如今已没有什么皇亲或华族,但如果迟早会灭亡的话,那就索性华丽地灭亡吧。酿成火灾后以死谢罪,如此悲惨的死法,才叫人死不瞑目呢。总之,我要更加坚强,更加踏实。

从第二天开始,我拼命地干农活。下面中井家的女儿时常过来帮我的忙。自从差点酿成火灾而出丑之后,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变成了暗红色的。以前我心中就寄宿着一条坏心眼的蝮蛇,现在连血色也发生了变化,所以感觉自己越发变成了狂野的乡下姑娘。即便和母亲坐在套廊上编织毛线,也会莫名地感到憋闷和窒息,反倒觉得到田里去翻翻土还更轻松和惬意。

这就是所谓的体力劳动?这种力气活,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头一遭。我曾在战争期间被征用,甚至被逼着当过打夯女工。现在去田里干活穿的胶皮底袜子,也是当时军方配给的。胶皮底袜子这东西,当时我还是平生第一次穿,觉得真是舒服,舒服得都叫人难以置信。我穿着它在庭院里走了走,对鸟兽光脚走在地上的轻便和舒适有种豁然领悟的感觉,兴奋得胸口一阵阵悸痛。实际上,战争期间的愉快回忆也就仅此而已。回想起来,战争实在是无聊透顶。

去年,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前年,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大前年,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首有趣的诗乃是刊登在战争刚结束后的某家报纸上。说真的,如今回想起来,觉得确实发生过很多事,但又觉得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关于战争的回忆,我既讨厌讲,也讨厌听。虽然人是死了不少,但这既陈腐又无聊。莫非是我太过自我了?在我看来,只有被征用后穿上胶皮底袜子,去充当打夯女工时的记忆,才不那么陈腐。虽然也有过讨厌的记忆,但多亏了那时的打夯经历,我的身体才变得很结实,以至于到现在我还不时会想,如果哪天真的为生活所迫,就靠打夯来维持生计吧。

战局日渐绝望的时候,一个身穿军服的男人到西片町家中来,递给了我一张征用令和一个劳动日程表。一看日程表我才知道,从第二天起就得隔日到立川的深山里去干活,不由得泪如雨下。

“不能找人替代吗?”

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最后变成了抽噎。

“军方要征用你,必须得本人去。”那个男人强硬地回答道。

我打定了去的主意。

第二天是一个下雨天,我们列队站在立川山脚下,先接受一个军官的训话。

“战争必胜!”他一开口便说道,“尽管战争必胜,但如果大家不按照军令行事,就会有碍于作战,造成冲绳那样的后果。请你们务必遵照吩咐行事。另外,这山里没准有间谍潜入,所以必须相互提醒。从今以后,大家要跟士兵一样进入阵地工作,所以一定要提高警惕,绝不能对外泄漏阵地的情况。”

山上雨雾缭绕,近五百名男女队员周身湿透了,站着恭听军官的这番训话。队员中还夹杂着国民学校的男女学生,全都冷得一副要哭的模样。雨水透过我的雨衣渗透进上衣,很快连贴身内衣也湿透了。

整天都在挑网篮搬运土石。在回去的电车上,我泪如泉涌,止都止不住。而第二次的差事是拉打夯的绳子,对于我来说,这活是最好玩的。

去了两三次山里,国民学校的男学生们开始奇怪地盯着我看。有一天,在我挑网篮的时候,两三个男学生与我摩肩而过,我听见其中一个在说:“那家伙,是个间谍吧?”

我不禁吓了一跳。

“为什么会那么说呢?”我问跟我并肩挑网篮的年轻姑娘。

“因为你像个外国人啊。”年轻姑娘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你也觉得我是间谍?”

“不。”这次她稍微笑了笑,回答道。

“我是日本人呢。”说完,就连自己都觉得这话太愚蠢太无聊了,不由得嗤嗤地笑了。

某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一大早我就和男人们一起搬运着圆木。这时,一个负责监工的年轻军官皱着眉头,用手指着我说:“喂,你!到这里来!”

说完,他拔腿就往松树林走去。我的心因不安和恐惧而扑通扑通地跳着,跟在他身后走去。只见树林深处堆积着刚从锯木厂运来的木板,军官走到木板堆前停下脚步,随即转过身来对着我说:“每天干活,不好受吧?今天,你就在这里看守这些木材吧。”

说着,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就站在这里?”

“这儿又凉爽又安静,你就在这木板上睡个午觉吧。如果觉得无聊,就读读这个吧,或许你已经读过了。”

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小小的文库本,有些害羞地扔在木板上。

文库本上写着“三套马车”。

我拿起书,说道:“谢谢。我家里也有喜欢书的人,不过,他现在去了南方。”

“啊,是吗?是你家先生吧。南方可艰苦了。”他貌似对我话中的“他”理解有误,点着头平静地说,“今天你就在这里负责看守吧。你的盒饭,我过一会儿就帮你带过来,你就好好休息吧。”

他丢下这句话,就急匆匆地回去了。我坐在木板上读起文库本来。读到一半时,那个军官穿着皮鞋,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走了过来。

“盒饭给你送来了。一个人,怪无聊的吧?”

说着,他把盒饭放在草地上,又迈开大步回去了。

吃完盒饭,我爬到木材上躺着读书。全部读完后,我开始迷迷糊糊地睡起了午觉。

睁眼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觉得,仿佛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年轻的军官。可想了想,就是想不起来。从木材上下来,正捋着头发时,又传来了咯噔咯噔的脚步声。

“哎,今天你辛苦了。你这就可以回去了。”

我跑到军官旁边,把文库本交给他,很想说声感谢,但一阵语塞,只是默默地抬头看着军官的脸。当四目交汇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而那军官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泪光。

两个人就那样一声不响地分手了。此后,那年轻军官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干活的地方。我只有那一天过得很轻松,此后继续隔日在立川深山里干着苦活。尽管母亲一直很担心我的身体,但我反而越发结实了,如今对打夯也暗自有了信心,对农活也不再感到那么痛苦了。

尽管我说过,关于战争的回忆,我既讨厌说,也讨厌听,但情不自禁地讲述了自己的“宝贵经历”。在我的战争记忆中,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想说的,那也就只有这件事了。其余的就像那首诗所写的那样:

去年,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前年,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大前年,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是的,一切都那么虚幻无常。而荒唐的是,如今我身边留下的,就只有这双胶皮底袜子了。

从胶皮底袜子开始,一下子扯出了这么多废话,肯定是跑题了。但我确实是穿着这双堪称战争唯一纪念品的胶皮底袜子,每天下到农田里干活,以此来排解内心深处的不安和焦虑。而母亲近来却明显地日渐消瘦了。

蛇蛋。

火灾。

从那时起,母亲显然越来越像个病人了,与此相反,我却愈发变成了粗俗卑贱的女人。我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仿佛我是从母亲身上使劲吸取了阳气,才变得越来越胖的。

发生火灾时,母亲曾开玩笑地说“柴火就是用来烧的嘛”,但从那以后,她一直对火灾的事闭口不提,反倒尽可能来安慰我。可事实上,母亲的内心受到的打击肯定比我还大上十倍。自从那场火灾以后,母亲时常会在半夜里发出呻吟,而在狂风大作的晚上,她还会假装着上洗手间,就连半夜也要下床把家里巡视一番。她的脸色一直很糟糕,有时候连走路都非常艰难。以前她就说过,要去帮我做农活,所以有一次竟不听我的劝阻,提着大水桶从井里打水到农田里去浇地,来回折腾了五六次,结果第二天就说肩膀疼得喘不过气来,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从那以后,她对农田活似乎彻底断了念想,即使偶尔到田里来,也只是在一旁看着我干活。

“据说,喜欢夏花的人会在夏天死去。不知这是否当真?”

今天母亲来看我干农活时,突然这样说道。我没有说话,只顾着给茄子浇水。啊,这么说来,真的已经是初夏了。

“我喜欢合欢树的花。可这儿的庭院里一株都没有呢。”母亲静静地说道。

“不是有很多夹竹桃吗?”我故意用蛮横的口吻说道。

“夹竹桃,我可不喜欢。虽说夏天的花我大都喜欢,但夹竹桃花过于轻佻了。”

“我呢,倒觉得蔷薇不错。但它是四季都开花的,所以,难道喜欢蔷薇的人春天要死,夏天要死,秋天要死,冬天要死,也就是得反复死四次不成?”

两个人都笑了。

“不休息一下?”母亲依旧笑着说道,“今天,有事跟和子商量呢。”

“什么?如果是要说死的事,那就免谈哟。”

我跟在母亲身后,在紫藤架下的凳子上并排坐了下来。紫藤花已经谢了,午后柔和的光线透过树叶洒落在我们的膝盖上,将我们的膝盖染成了绿色。

“早就琢磨着想跟你说说的,但想等我们俩都心情好的时候再说,就一直在等机会。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我总觉得今天能够顺畅地把话说完,所以呢,你就忍耐着听我说完吧。其实啊,直治还活着呢。”

我的身体都不由得凝固了。

“五六天之前,和田舅舅来信说,一个以前在舅舅公司上班的人,最近从南方回来了去看他,天南地北地闲聊时才知道,那个人碰巧和直治在同一个部队。直治倒是平安无事,没多久就要回来了。不过,出了一件闹心的事。据那个人说,直治好像吸鸦片上了瘾……”

“又吸上了!”

我就像是吃了什么苦东西似的,把嘴都咧歪了。直治在上高中时曾仿效某个小说家,结果吸毒上瘾,欠了药店一大笔债。为了还清药店的债务,害得母亲整整花了两年的工夫。

“是的,又吸上了。不过,那个人也说了,这个不戒掉,是不会允许他回来的,所以肯定是戒掉了才会回来的吧。据舅舅的信上说,即便戒了鸦片才回来,但像他那种德行的人,是不可能让他马上出去工作的。如今东京这么混乱,就连正常人也难免有点神经错乱,更何况刚戒毒瘾的半正常人,肯定会马上疯掉的,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所以,如果直治回来了,最好立马把他带到这伊豆山庄来,哪里都不准他去,让他在这里静养一阵子。这是其一。另外,舅舅还吩咐了另一件事呢。据舅舅说,我们的钱已经用光了。再说,如今政府又是冻结存款,又是征收财产税,舅舅也很难像以前那样给我们寄钱了。因此,等直治回来后,我和直治还有你,三个人都无所事事的话,要靠舅舅来给我们筹措生活费也不可能了。所以呀,舅舅叮嘱说,要么趁现在赶快给和子找个婆家,要么找个人家去当帮工,总得选择其中一样。”

“帮工?是指做女佣吗?”

“不是的,舅舅是说,对了,就是在驹场的……”母亲随即举出了一个皇族的姓名,“舅舅说,那位皇族跟我们也有血缘关系,所以和子上他们家去当帮工,还给他们家的公主兼当家庭教师,大概也不会感到太拘束和寂寞吧。”

“就没有其他差使吗?”

“舅舅说,其他职业估计你也干不来。”

“为什么干不来?您说呀,为什么啊?”

母亲只是凄凉地笑着,什么也没有回答。

“不行,我不干!”

我也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就是按捺不住。

“瞧,我之所以穿着这样的胶皮底袜子,对,穿着这样的胶皮底袜子……”说到这里,我泪如泉涌,不禁失声痛哭。我抬起头来,用手背抹去泪水,明知不对,但有些话像人的无意识一样,不受肉体控制地迸出嘴巴。

“您不是说过,因为有我,因为有我陪着你,你才来伊豆的,不是这样说的吗?您说,如果我没了,您就会死的,不是吗?所以我才哪里都不去,陪在您身边,穿着这样的胶皮底袜子,一心想着给您种好吃的蔬菜。可您一听说直治要回来,就突然觉得我是累赘了,要让我去给皇族当女佣。这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我也明知自己话说得过头了,但语言就像一个有生命的生物,不听使唤地停不下来。

“要是穷了,没钱了,卖掉我们的和服不行吗?把这房子卖了不也行吗?我什么都能干。我可以去村公所当个女办事员或者别的。如果村公所不肯用我,我还可以去当打夯女工。贫穷,算不了什么。我一直想,只要妈妈疼爱我,我愿意一辈子都待在妈妈身边。可比起我,妈妈更疼爱直治。我要出走。我要出走。反正我和直治性格不合,所以三个人在一起生活,只会落得相互都不幸。我已经和妈妈一起生活了很久,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今后您就和直治俩单独一起过,让直治来孝敬您好啦。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了迄今为止的生活。我走,这就走,马上就走。我有地方可去。”

我站了起来。

“和子!”

母亲厉声大喊道,一副我从未见过的威严表情。她霍地站起来,与我正面相对,看起来比我还要高大一些。

我很想马上说“对不起”,但脱口而出的,是另一番话:“您骗了我。妈,您骗了我呢。在直治回来之前,您一直都是在利用我。我,就是妈妈的女佣。现在用不着我了,就逼我去皇族当帮工。”

我就那样站在那儿,哇的一声痛快地哭了起来。

“你呀,真是个傻瓜。”母亲低沉的嗓音因生气而颤抖着。

我抬起头,不由自主地又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蠢话。

“是的,我就是个傻瓜。因为是傻瓜,所以才会被欺骗的。因为是傻瓜,所以才会被人当作累赘的。我不在总该好了吧?贫穷算什么?金钱,又算什么?我不懂。我一直都相信爱,相信母亲的爱,只靠相信它而活到现在的。”

母亲突然背过脸去。她哭了。我好想说“对不起”,好想冲过去抱住母亲,但因干农活弄脏了手,所以犹豫了片刻,最后只好装疯卖傻地说:“只要我不在就行了,是吧?那我走好啦。我有地方可去。”

撂下这句话,我就小跑着来到浴室,一边抽泣着一边洗了脸和手脚,然后去房间换衣服。换着换着,我又哇地大声哭开了。是的,真想哭个痛快,于是跑上二楼的西式房间,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用毛毯蒙住头,哭得不成人样。哭着哭着,就迷糊了起来,渐渐开始特别想念某个人,想看见他的脸,想听见他的声音。那种眷恋让我陷入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在两只脚底施了热针灸,必须得一动不动地忍受着。

临近傍晚时,母亲静静地走进二楼的西式房间,啪地打开了电灯,然后走到床边,很温柔地叫我道:“和子。”

“嗯。”

我起身坐在床上,用双手拢了拢头发,看着母亲哧哧地笑了。

母亲也微笑了一下,然后重重地坐在窗下的沙发上,说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违抗和田舅舅的吩咐……妈妈刚才给舅舅写了回信,告诉他,我儿女的事就由我自己来安排吧。和子,我们去把和服卖了吧,把我们的和服都卖掉,来尽情地挥霍一把,过一过奢侈的生活吧。我不想再让你去干什么农活了。就算买昂贵一点的蔬菜,又有什么呢?每天干那样的农活,你肯定受不了的。”

其实,我也开始感到每天下地干活有点受不了了。刚才那么疯狂地又哭又闹,也是因为干农活的劳累和悲伤交织在一起,觉得一切都很讨厌,很可恨罢了。

我在床上低着头,一直缄默着。

“和子。”

“嗯。”

“你说你有地方可去,是说的哪儿?”

我意识到自己连脖子都红了。

“是细田先生那里吗?”

我依旧一声不吭。

母亲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重提一下旧事,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我小声说道。

“你从山木先生家出走,回到西片町的家里时,妈妈我没有说过任何责备你的话,只说了一句,你背叛了妈妈。你还记得吗?结果你一下子就哭了……不过,我也觉得,自己不该用‘背叛’这个有些过分的词……”

但当时听母亲那么一说,我反倒觉得很感激,毋宁说是喜极而泣的。

“妈妈那时候说,你背叛了我,并不是指你离开山木先生家这件事。而是山木先生告诉我,你和细田是恋爱关系。听到这话时,我觉得自己脸色都变了。要知道,细田先生早就有妻室儿女了,你再怎么仰慕他,也不会有结果的……”

“说是恋爱关系,未免太过分了。山木先生也只是胡乱推测而已。”

“是吗?你不会还在想着那位细田先生吧?所谓有地方可去,又是指的哪儿?”

“反正不是细田那里。”

“是吗?那么是哪儿?”

“妈妈,我最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人和其他动物的不同之处,究竟是什么?语言也好,智慧也好,思考也好,社会秩序也好,尽管存在着程度上的差异,但其他动物不也同样都有吗?或许还有信仰也说不定。人自以为是万物之灵而自鸣得意,其实和其他动物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但是,妈妈,也许您不知道,人还有一个其他动物绝对没有,而唯有人类才拥有的东西,那就是秘密。您不觉得吗?”

母亲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笑容可掬地说:“啊!要是和子的秘密能结出美丽的果实就好了。我每天早晨都向你父亲祈祷,让他保佑和子幸福。”

我蓦然想起和父亲驾车去那须野兜风时的情景,脑海中浮现出在途中下车观赏到的原野秋色。原野上盛开着胡枝子、红瞿麦、龙胆、黄花龙芽等秋季的花草。而野葡萄的果实还是青绿的。

后来又和父亲去琵琶湖坐汽艇玩,我跳入水中,只见栖息在水藻中的小鱼在我脚边游来游去,而我双脚的影子则清晰地映照在湖底,并轻轻地来回晃动着。这些情景缺乏前后关联地翩然浮现在我心中,随即又消失不见了。

我从床上滑下来,抱住母亲的膝盖,终于开口说道:“妈妈,刚才是我错了。”

回想起来,那天是我们母女俩的幸福火花绽放出最后光芒的日子。不久,直治从南方回来了,开启了我们真正的地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