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色蒙蒙亮,在野外扎寨训练的远征军士兵被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声惊醒,这是紧急集合的信号,近千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兵手忙脚乱地穿好行装,带上装备,在空地集合,等待高斯上尉的命令。
“你们是深受人民百姓信任的好孩子,是年轻热血、渴望做出一番成就的年轻士兵,相比于其他人浑浑噩噩、毫无意义地混日子,你们每天早起接受最严格的训练,值得我的尊重。但军营就是军营,不是游乐场,有铁的纪律。我想提醒各位,任何人想要破坏纪律,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甚至逐出部队,你们的父母会伤心、会失望、会为此抱憾终身。所以好自为之,言行慎重。”一位胸前别着勋章的中年指挥官说,他就是远征军的高斯上尉,“热身十分钟,马上开始十公里越野训练!”
士兵们纷纷脱下行囊,焦头烂额地检查必须的装备物品。二十二岁的罗兰却一屁股坐在沾满露水的草坪上,精神颓丧。他昨天悄悄溜出了营地,一整夜都没睡觉,现在的他眼皮浮肿,昏昏欲睡,连必要的饮用淡水都忘记带了。
出发的前一刻,戴着金丝框眼镜的指导员从队伍中一把拽出罗兰,语气严肃地说,“士兵罗兰,这次训练不必去了。高斯上尉找你谈话。”
指挥部办公室里,高斯上尉缓缓把一块紫檀木画板还有几个空酒瓶摆上桌子,推到罗兰身前。
“这是早上在营地外的河边找到的。是你的东西吗?”他用审视的目光看向罗兰。
“是我的!”昏沉的罗兰顿时清醒三分,抱过画板擦拭去上面的泥渍,突然惊恐地问,“画?我的画呢?”
“是它吗?”高斯上尉在桌面摊开一幅油画。
“还给我!我还没画完,还没画完!”罗兰忙说。
“士兵罗兰!”上尉突然加重了声音,语气尽显威严,“你知不知道自己严重违反了纪律?整天搞这些无聊的涂鸦有什么意义?”
“这不是涂鸦,是艺术。”他还嘴道。
“好啊,大艺术家,告诉我这些都是什么?一团扭曲的星星,一团扭曲的人在跳舞?”他怒吼道,“还有这些,都是从你的床铺底下找到的,尽是一些毫不现实的东西,飞天毛毯?着火的独木舟?嗯?告诉我,上面的人为什么都是半裸?还穿着军装?你是在玷污我们军人高大正面的形象!”
“不,我没有。我表达的都是积极正面的含义,没有任何侮辱的意思。”罗兰解释说。
“作画是你的爱好,我管不着。但不能破坏纪律。如果你能把我们训练的场景真实地画下来,不要加工创作,我或许会考虑让你转文职,发挥你的能力。”他语重心长地说。
“不加工创作,和照片有区别吗?”罗兰突然神采奕奕起来,不顾高斯上尉的感受滔滔不绝谈论起创作理念,“艺术来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照着原样临摹,写生有什么意思?我不喜欢呆板平庸的画风。好的创作必须要融入个人的想法,没有想法没关系,可以是毫无逻辑的梦,可以是天马行空的想象,也可以是病痛中的感悟,总之要不同于平凡的生活。你看我的画,都是表现我的精神世界。飞天毛毯象征着自由,着火的独木舟象征着勇敢无畏……”
高斯上尉站起身狠狠一拍,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够了!我不想你听的长篇大论!我要对你严重处分,所有的东西一应没收!罗兰,你是士兵,而不是狗屁艺术家!远征军接受人民的资助,是为了替他们验证传说真假和开辟土地的,而不是由你胡闹!如果再次违反纪律,罗兰,我可要把你送回家了!”
当天夜里,罗兰郁郁寡欢,睁眼躺在床上两个小时后,突然起身溜出帐篷,抹黑来到后勤部的仓库,翻窗盗走了画板和撕得粉碎的画。可想而知,第二天早晨他就被高斯上尉踢出部队,遣返回家。
罗兰今年二十二岁,除了会一点油画,几乎一事无成,母亲因此抱怨连篇。在送去远征军前,他痴迷画画近乎疯狂,不找工作,不谈恋爱,家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母亲怎么规劝也无用,直到断了他的生活费,并且严令大儿子罗曼不许资助,才勉强恢复正常。
罗兰加入军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缺钱买上好的颜料。部队条件不错,包吃包住,还能拿补贴。另外也能宽慰忧心忡忡的老母亲,让她不再唠叨。参军仅仅两个月就因为画画的事被部队除名,反而让他心身舒畅,他能更自由地追逐探索自己的精神世界。
当天罗兰没有回家,而是沿着静静流淌的小河走了一天。他被水中倒映的世界深深吸引,虽说是倒影,却和现实世界完全不同。他附身舀水,从扭曲和变形的图案里得到了许多灵感,尤其是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随着水流抖动,时而快,时而慢,仿佛其中有这无数的灵魂。他深受启发,立即摊开画板,铺上画纸,用余量不多的颜料作画,直到夜色笼罩、饥肠辘辘才回家。
他一只脚刚踏进家门,就看见等候已久的母亲和哥哥罗曼。
“我们早上就收到了高斯上尉的信,说你违纪被开除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饭都凉了。”罗曼抢在母亲之前关切地问。
“你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还能被开除?又是因为鬼画符?”母亲突然情绪激动起来。
“不是鬼画符,是艺术!”罗兰倔强地说。
“好了好了,你先回房间休息,我把饭菜送过去。有事明天再说。”罗曼忙打圆场。
罗兰吃过哥哥为自己热的饭菜后,又继续醉心于未完成的画,竟没有注意到母亲悄悄站到了身后。
“能告诉妈妈,画的是什么吗?”她柔声问道。
沉浸在创作中的罗兰被吓了一跳,连忙用画布遮掩。
“远征军虽然累,但前途光明,士兵也算一份正经的职业。只要肯改正,我会去向高斯上尉求情,一定可以让你归队的。”
“不去,我是不会再回去的。”他说。
“可以好歹要有份稳定体面的正经工作,能养活自己,总不能靠画画吃饭吧?”
“这是我的爱好,我可以不吃饭,但是不能没有画笔,没有颜料。”
“爱好可以陶冶情操,但不会影响生活,你看看你,整天魂不守舍,精神恍惚,哪个姑娘会看上你?”
“这些姑娘和你一样,现实又无趣,我才不会为此浪费我的宝贵时间。”他不屑地说。
这句话又彻底点燃了母亲的怒火,她双手叉腰,一副对儿子不打不成器的态度,“如果你和哥哥一样,有点手艺开了一家面包店,娶了一个温柔贤惠的老婆,能让我快点抱孙子,无论去画画还是讨饭我都不会管,可是你现在一事无成,甚至养不活自己,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结婚生子,为生活选择一份不喜欢的事业伴随一生,然后平凡死去,什么也留不下,和没活过一样,这就是你说的有所作为?”罗兰反问。
“只要不和你一样傻,就是有所作为!”母亲激动地说。
“你根本不懂,我在追求艺术,追求理想的世界。我没有办法和你交谈了。”他冷冷地说。
“没法交谈,就从我的家里滚出去,不要回来!就当我和死去的老伴,没有你这个儿子!”她气急败坏地哭喊着。
罗兰二话不说,动手收拾行李。罗曼听见争吵,不得不又赶来平息。
第二天早上,罗曼早早地来到弟弟房间,以朋友的身份和他谈谈所谓的艺术。
“爸爸走的早,那时我还小,根本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我天赋平平,不懂艺术,以为他也是个普通人。直到看见你,一口一个艺术,一张张想象丰富的画,才知道爸爸把艺术天赋传给了你。”罗曼笑着说。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哥?”得到理解的罗兰精神振奋起来。
“你以为我和妈一样?”他笑了起来,“我是你的哥哥,虽然不会画画,但还是能理解的。我小时候不是没有幻想,但爸爸不在,身为长子,必须撑起这个家。我拼命工作,拼命赚钱,放弃了梦,变得现实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支持你去追求艺术,实现理想。”
“谢谢你,我知道你能理解我的。”罗兰感动地说。
“其实,我也在偷偷做些手工,没有告诉妈妈。每当面包店关门后,我就躲在房间雕刻些东西,想请你指点指点。这算是艺术吗?”罗曼问。
“木雕?当然是艺术,给我看看!”
罗曼便把自己的作品带了过来,全是人物的大头木雕像。“我的水平有限,只能刻成这样,勉强看看吧。这是妈妈,这是我老婆,还有,这个是你。”
罗兰接过自己的木雕,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不要骗我,用你艺术家的眼光评价一番,我想进步。”罗曼说。
“这是我吗?哈哈,是想象,还是照着我刻的?”
“都不是,我照着相片,一点一点琢磨的。”
“除了眼睛之外,其他的都还不错,毕竟你不是专业的。”
“相片太小,有些细节看不清楚,所以只能随便糊弄了。”罗曼解释。
“眼神空洞,体现不出感情。哥,照着相片刻,即使每个细节都一模一样,也不能算艺术品。”
“当然不是艺术品,我哪行。未来孩子不嫌弃它当玩具就行了。”
“我的建议是,把模样先映进大脑,抛却一切照片用心雕刻。模糊的细节,特别是眼睛,就靠想象力加工创作,表现出人物的某种情感,不要拘泥于普通的生活。这样的作品才有生命力。”
“谢谢弟弟,我会好好琢磨的。”他说,“你以前总是不让任何人看你的画,现在可以让我看看吗?”他问。
“当然可以,只是没有画完。”罗兰掀开画布,画纸上是一只硕大的眼睛,占据了整个画面,“这是我对着水中的倒影画的。”
“这是你的眼睛自画像?挺有创意的。”罗曼夸赞道。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以从此窥视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我的世界全在这上面,就像有许多灵魂,每个灵魂都有自己的特点。你能看懂吗?要是妈妈看到了,一定会说是疯子的眼睛。”他无奈地说。
“眼里不只是一个人?我似乎有点懂了。”罗曼说,“也许是这个平庸无聊的世界让你寸步难行。”
“是的,我喘不过气来。这个世界上肯定有我所期望的世界,我一定会找到它!”罗兰说。
“这个世界或许不存在,但拥有这眼睛的人可能真的存在。”他说。
“真的吗?他们是谁?在哪儿?”罗兰激动地问。
“你可真是除了画画,什么也不了解。”罗曼打趣道,“你们远征军的任务就是寻找他们。我听许多长辈谈起,据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流浪的民族,肉体死后,精神还可以寄生他人从而永生。和鬼一样。”
“不可能有这种人吧?我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鬼。都是传说。”罗兰摇头表示不信。
“我也不信。可是几乎所有人都听过这个传说,话题度极高。多年前还有人声称在布满迷雾的森林里见过他们。远征军就是为此而组建的。如果你没被开除,真的有机会见到。”
“如果真的找到,高斯上尉会屠杀还是友好相处?”罗兰突然问。
“我也不知道。这取决于我们的态度,现在人人谈及色变,害怕得很,不一定会和平共处,就怕他们把我们同化了。”罗曼不安地说。
“哥,能借点钱给我吗?”他的眼里突然放出光芒。
“当然可以,你要做些什么?”
“我想离开这里。”
“不不不,妈妈昨晚说的都是气话,她不是真的想赶你走。冷静点。”
“不是因为她。我想了一晚上,我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你说的那个民族,如果真的存在,我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