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乔恩的世界
卡斯特纳没有说话,绕着飞船走了一圈,然后登上活动舷梯,小心翼翼地步入其中。他消失在了船舱中。有那么一会儿,能看见他四下忙碌的身影。他再次出现在舱门外时,宽阔的面庞上带着淡淡的喜色。
“如何?”迦勒·瑞安说,“你觉得怎么样?”
卡斯特纳走下活动舷梯,“准备好起航了吗?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吗?”
“准备工作差不多已完成。工人们目前正在完成最后的部分——中继连接和供电线的组装。没什么大的问题,至少在我们能预测范围内没有。”
两个人站在一起,仰头看着这个矮胖的金属盒子,看着它的舷窗、保护罩和观测用的格栅。飞船谈不上优美。它没有流畅的线条,没有镀铬的外壳以及支撑船体的瑞铱龙骨——也就是说与从一端逐渐收窄的泪滴状外形无缘。飞船方方正正,表面遍布着突起物和疙瘩块。
“看到我们从那里面出来,人们会怎么想?”卡斯特纳咕哝道。
“我们没时间美化飞船了。当然,如果你想再等上两个月的话——”
“你就不能去掉几个疙瘩吗?它们有什么用?它们是做什么的?”
“阀门。你可以查看图纸。它们负责疏导电力荷载,防止过度超载。时间旅行是非常危险的,在飞船回到过去的过程中,会积聚巨大的荷载量。这种荷载必须缓缓地释放出去——否则我们会变成一颗充满百万伏特电力的巨大炸弹。”
“我相信你说的话。”卡斯特纳拿上公文包,朝出口走去。联盟警卫整齐地向两旁移步,让开了路。“我会向理事会报告,飞船即将就绪。对了,忘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与你一同前去的人,我们已经选定了。”
“是谁?”
“是我。我一直想去看看战争之前的世界。虽然可以查阅史料阅读板,但根本是两码事。我想亲自回去,到处走走。你知道的,据说战争之前没有灰烬,土地肥沃。人们可以走上几英里,见不到一块废墟。我想去看看这样的景色。”
“没想到你还对过去感兴趣。”
“是的。我的家族保留着一些图册,上面有过去的画面。难怪合联体想获取斯库勒曼的论文。如果能开始重建——”
“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愿望。”
“也许我们能实现。回见啦。”
瑞安看着矮胖的商人挟紧公文包,往外走去。那排联盟警卫又移了一步让卡斯特纳通过,待他走出大门,随即站回原位。瑞安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飞船上。看来,他的旅伴是卡斯特纳了。合联体——联合合成工业联盟体——坚持派出了他们的对等代表参与时间旅行。联盟出一个人,合联体出一个人。合联体提供了“时钟计划”所需的各类物资——无论是商业上的或财政上的。没有它的支持,“时钟计划”就只能永远停留在图纸阶段。瑞安在工作台前坐下,用扫描器快速扫描飞船的蓝图。他们已为此工作了很长时间,工程就快收尾了,只剩几处小小的地方需要完善。
可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瑞安暂停扫描,转身去接电话。
“瑞安。”
联盟转接员出现在屏幕上。呼叫走的是联盟线路。“是紧急呼叫。”
瑞安愣了一下,“接通电话。”
转接员渐渐淡了下去。一会儿之后,屏幕上现出一张老人的脸,面色红润、布满皱纹,“瑞安——”
“出什么事了?”
“你最好回家一趟,越快越好。”
“怎么回事?”
“是乔恩。”
瑞安极力保持镇定,“又发作了?”他的声音低沉。
“是的。”
“和前几次一样?”
“和前几次一模一样。”
瑞安猛地将手按上挂断开关,“好的,我马上回来。别让任何人进屋,尽量让他保持安静,别让他跑出自己的房间。将警备级别加倍,如果有必要的话。”
瑞安断开了通信。片刻之后,他径直上楼,他的城际飞车正停泊在大楼房顶。
他开着城际飞车疾驰在空中,下方是无尽的灰烬大地。引力束会将飞车自动引导至四号城市。瑞安茫然地盯着舷窗外,地上的景色从眼前晃过。
他正处于几座城市之间。大地一片荒芜,肉眼所见只有无边无际的灰烬和熔渣堆。城市间相隔数英里,如同几朵孤单的蕈菌,疏落地矗立在铅色的灰烬上。城市中,高塔与大楼林立,男人与女人在其间工作。人们正在逐步恢复地表环境。物资和装备均由月球基地源源不断地向地球运送。
在战争期间,人类离开了地球,搬到了月球。地球被完全摧毁;除了废墟和灰烬,一切化为乌有。战争结束后,人类又慢慢地返回了地球。
实际上,发生过两场战争。刚开始,是人类之间的战争。紧接着,人类与钢爪之间爆发了战争——钢爪原本是由人类创造,一种作为战争武器的精密机器人;但后来,钢爪自行设计出新的种类和新的装备,背叛了它们的造物主。
瑞安的飞车开始下降。他已经飞到了四号城市的上空,随即在他位于城中心的巨大私人住宅降落。飞车落在了屋顶上后,瑞安立刻跳下车,向电梯走去。
不一会儿,他进入了居住区,来到乔恩的房间前。
瑞安看见老人正透过房间的玻璃墙注视着乔恩,脸上的表情凝重。房间的一部分区域处于黑暗中;乔恩坐在床边,闭着双眼,双手紧握,嘴唇微张,不时伸出僵直的舌头。
“他这样子多久了?”瑞安问身旁的老人。
“大约一个小时。”
“前几次发作也是这个样子?”
“这一次比前几次要严重。一次比一次严重。”
“除了你,没人见过他这个样子吧?”
“就我们两人。在确定他发作之后,我给你打了电话。现在几乎结束了,他的神智快恢复了。”
这时,玻璃墙的另一面,乔恩站了起来,环抱双臂从床边走开。他的一头金发散乱地垂落在脸上,眼睛仍未睁开,面部苍白而呆滞,双唇颤抖。
“他一开始便彻底地陷入了昏迷。我让他单独待了一会儿,去了其他的房间。等我回来时,我看见他躺在地板上。他应该在读什么,身边散落着阅读板。他的脸色发蓝,呼吸节奏错乱。和以前一样,肌肉不停地痉挛。”
“你怎么处理的?”
“我进了房间,把他抱到了床上。他的身体起初很僵硬,但过了几分钟,变得松弛起来,四肢软绵绵的。我测了他的脉搏,跳动得很慢。他的呼吸渐渐变得舒缓。然后,它就出现了。”
“‘它’?”
“胡言乱语。”
“哦。”瑞安点了点头。
“真希望你当时能在场。他比前几次讲的都多。不停地讲,滔滔不绝,一刻不停。好像他会一直讲下去一样。”
“内容……内容和以前讲的一样?”
“和以前讲的内容完全相同。而且,他的脸色变得有光彩,容光焕发,和以前一样。”
瑞安思索了一会儿,“现在我能进他的房间吗?”
“可以。发作差不多结束了。”
瑞安走向房门。他将手指紧紧按在密码锁上,门滑进了墙内。
他轻轻地进了房间,乔恩并未察觉。乔恩闭着眼睛,双臂环抱,在房内来回踱着步。他步履蹒跚,身体左右晃动。瑞安走到房间中央,站住了。
“乔恩!”
男孩的眼球动了动,然后他睁开眼睛,猛地摇了摇头,“瑞安?你……你要干什么?”
“你先坐下来。”
乔恩点了点头,“好的,谢谢你。”他恍惚地坐在了床上。他的眼睛又大又蓝。他把散乱的头发捋到了脑后,对瑞安微微笑了笑。
“感觉怎么样?”
“还行。”
瑞安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乔恩的对面。他跷起一条腿,向后靠在椅子上,打量起乔恩。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不说话。“格兰特说,你又发作了。”瑞安终于开口说。
乔恩点了点头。
“现在结束了吗?”
“哦,是的。时间飞船的进展怎么样?”
“很顺利。”
“你答应过,等它完成的时候,能让我见一见它。”
“当然。等船完全竣工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很快,用不了几天。”
“我非常想见见它。我的脑海里无时无刻地想着它,想象着回到过去;你可以回到古希腊,去看看伯里克利[5]和色诺芬[6],以及爱比克泰德[7];还可以回到古埃及,与奥克亨那坦[8]面对面交谈。”他粲然笑道,“我都等不及想见到它了。”
瑞安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乔恩,以你的健康状态,你真的觉得自己能到户外吗?也许——”
“健康状态?你是指?”
“你的疾病发作。你真的觉得自己应该出去吗?你的身子骨太弱了。”
乔恩的脸沉了下来,“那不是疾病发作。真的不是。我希望你不要把它们称作疾病。”
“不是疾病发作?那它们是什么?”
乔恩犹豫了一下,“我……我不应该告诉你的,瑞安。你不会明白的。”
瑞安站了起来,“好吧,乔恩。如果你觉得不能告诉我,我回实验室了。”他走向门口,“真可惜,你不能看飞船了。要是你见到了,一定会喜欢的。”
乔恩可怜巴巴地跟在他身后,“我不能去看飞船了吗?”
“也许等了解了更多关于你的……你的疾病发作情况之后,我才能判断你的健康状态是否允许你外出。”
乔恩动摇了。瑞安专注地盯着乔恩。乔恩的表情变幻不定,仿佛各种念头在他的脑中来回交锋。他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
“你还是不想告诉我,是吧?”
乔恩深深吸了口气,“它们是幻象。”
“什么?”
“它们是幻象。”乔恩的脸变得神采奕奕,“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格兰特说,它们不是。但它们是。如果你能看到它们,你就会明白。它们和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同。比……嗯,比这个还真实。”他捶了一下墙,“比这还要真实。”
瑞安慢条斯理地点燃了一支香烟,“说下去。”
乔恩的话一股脑地涌了出来,“比任何东西都真实!就像从窗户里往外看。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户。一个真实的世界。比这里还真实。和那个世界相比,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影子一样的存在,只是晦暗不明的影响、虚壳、倒影而已。”
“一个终极现实世界的影子?”
“没错!说得太对了。这里的一切就像飘在那个世界前方的浮影。”乔恩走来走去,兴奋得不能自已,“这里,所有这些东西。我们在这里所能看见的,房屋、天空、城市、无尽的灰烬。没有一样是真实的。这个世界太暗淡模糊了!我真的感觉不到真实;那个世界不一样。而且这个世界的真实感越来越少;那个世界的却在增强,瑞安,变得越来越生动!格兰特告诉我,这只是我的幻觉。但它不是,它是真实的。比这些东西,比这个房间里的这些东西都要真实。”
“那为什么我们看不见它呢?”
“我不知道。我希望你能看见。你应该能看见它,瑞安。它美丽极了。等你习惯了,你会喜欢上它的。这需要时间去调整。”
瑞安细想了一下,“告诉我,”他最后说,“我想确切地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你是否总是看到相同的东西?”
“是的,总是相同的东西,但越来越强烈。”
“它是什么?你看到了什么,这么真实?”
乔恩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他似乎退缩了。瑞安看着自己的儿子,静静等待着。乔恩的脑中起了什么心思?他在想什么?男孩的眼睛又闭上了。他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关节发白。他又迷失了,迷失在了自己的私密世界里。
“快说。”瑞安大声说。
所以,这就是这男孩所看到的景象吗?关于终极现实世界的幻象。他自己的儿子,像个中世纪的人一样。瑞安感到一阵令人战栗的讽刺。这一切就发生在当下——看起来人类终于战胜自己无力面对现实这一命运的当下,人类终于实现终极梦想的当下。难道科学永远无法实现它的目标吗?难道人类永远只偏爱幻想,而非现实吗?
他自己的儿子,思想仿佛倒退了上千年。鬼魂、神灵、恶魔和秘境,这就是他儿子的终极现实世界。数个世纪以来,人类用寓言、小说和形而上学,来消解自身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为了掩藏事实,逃避残酷的现实世界,人类编织梦想:神话、宗教和童话,以及更美好的、触不可及的、高高在上的所在——天堂。所有这些都回来了,重新回到了他的儿子身上。
“说吧。”瑞安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到了田野,”乔恩说,“和太阳一样明媚的金色田野。田野和公园。望不到边的公园。翠绿色、金黄色,互相交织在一起。小径,供人行走的小径。”
“还有呢?”
“男人和女人,都穿着长袍,沿着小径在树下散步。空气清新而甜美,天空蔚蓝明亮。有鸟,有动物,在公园里奔跑的动物。还有蝴蝶。海洋,波浪轻柔的清澈海洋。”
“没有城市吗?”
“和我们的城市不同,不一样。人们住在公园里,在零星分布的小木屋里,在树林里。”
“道路呢?”
“只有小径,没有飞车或其他什么。只能步行。”
“你还看到了什么?”
“就这些。”乔恩睁开了眼睛。他的面颊潮红,双眼闪闪发亮,神采飞扬,“就这些,瑞安。公园和金色的田野。穿着长袍的男人和女人。还有好多的动物,令人惊叹的动物。”
“他们怎么生活?”
“什么?”
“人们怎么生活?他们靠什么过活?”
“他们种东西,在田野里。”
“只有这些?他们没有大型建筑吗?他们没有工厂吗?”
“我想没有。”
“一个发展水平低下的农耕社会。”瑞安皱起了眉头,“没有商业和贸易。”
“他们在田野里劳作,还讨论事情。”
“你能听见他们吗?”
“他们的声音很小。如果我努力集中精神的话,有时候能听到一点儿。但我听不太清。”
“他们在讨论什么?”
“事情。”
“哪种事情?”
乔恩略微比画了一下,“伟大的事情。世界,宇宙。”
两人都沉默了。瑞安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最后,他掐灭了香烟,“乔恩——”
“什么?”
“你觉得自己看到的都是真实的?”
乔恩露出了微笑,“我知道它是真实的。”
瑞安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说它真实,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的那个世界在某种层面上是真实的吗?”
“它是客观存在的。”
“它存在于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在这里吗?它是不是存在于这里?”
“不,它不在这里。”
“那在其他的地方?很远的地方?在宇宙中某个人类无法感知的其他角落?”
“不是宇宙的其他角落。它和太空没关系。它在这里。”乔恩向四周划拉着双臂,“很近的地方,非常近。我看见它在我的周围。”
“你现在看见它了吗?”
“没有。它有时出现,有时消失。”
“它会消失?它只能间歇性地存在?”
“不,它一直存在。但我没法一直与它保持联系。”
“你怎么知道它一直存在?”
“我就是知道。”
“为什么我看不见它呢?为什么只有你能看见呢?”
“我不知道。”乔恩疲倦地揉着前额,“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我希望你也能看见。我希望人人都能看见。”
“你怎么证明它不是你的幻觉呢?你并没有实体物证。你有的只是自己的内在感觉和意识状态。怎么对它进行实证性分析呢?”
“也许真的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不想对它进行实证性分析。”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乔恩紧绷着下巴,表情坚定而严肃。瑞安叹了口气,谈话没法继续下去了。
“好吧,乔恩。”他慢慢地向门口走去,“我以后再来看你。”乔恩一言不发。
瑞安在门口停了一下,回头看着乔恩,“你的幻象越来越强烈了,对吗?也渐渐越来越清晰了。”
乔恩微微地点点头。
瑞安思虑了一会儿。最后,他抬起手,房门滑开;他走出房间,进了大厅。
格兰特来到他身边,“我一直在窗外观察。这孩子很内向,对吗?”
“跟他交流有些困难。他似乎相信那些疾病发作让他看到了某种幻象。”
“我知道,他对我讲过。”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不想增加你的忧虑。我知道你一直在担心他。”
“发作越来越严重,他说幻象越来越清晰,他自己越来越信以为真。”
格兰特点了点头。
瑞安沿走廊步行,陷入沉思,格兰特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任何应对方案都难保十全十美。他现在越来越沉浸于幻象中,并且开始认为幻象是真的。这些幻象正在颠覆他对外面世界的认知。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你快要离开了。”
“我真希望,我们对时间旅行能有更多了解。我们可能会经历很多事。”瑞安摩挲着下巴,“我们也许回不来。时间的力量非常强大。迄今为止,对于时间的真正探索从未完成过。我们不知道自己会遭遇到什么。”
他们走到电梯前,停下了脚步。
“我必须马上做出决定,必须在离开前定下来。”
“你的决定?”
瑞安走进了电梯,“你很快会知道的。从现在开始,不间断地监视乔恩。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哪怕一刻也不行。你听懂了吗?”
格兰特点了点头,“听懂了。你想让我确保他不会离开房间。”
“今晚或明早,你会听到我的消息。”电梯到达了房顶,瑞安步入他的城际飞车。
飞车刚一升空,他便打开可视电话,拨通了联盟办事处。联盟转接员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这里是办事处。”
“给我接医疗中心。”
转接员渐渐淡了下去。随即,医学理事沃尔特·蒂默尔出现在屏幕上。他的眼神闪了闪,认出了瑞安,“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迦勒?”
“我需要你派一辆医疗车和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到四号城市这里来。”
“什么事?”
“几个月前我和你讨论过的事。我想,你记起来了。”
蒂默尔的表情变了,“你的儿子?”
“我决定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的状况正在恶化,而我很快要乘坐时间飞船离开了。我想让手术在我离开前完成。”
“没问题。”蒂默尔做了个笔记,“我们马上着手安排。我们会立刻派飞车把他接过来。”
瑞安迟疑了一下,“手术会成功吗?”
“当然。我们会请詹姆斯·普耐尔为他做手术。”蒂默尔伸出手准备关掉通信,“别担心,迦勒。他会非常出色地完成手术的。普耐尔是本中心最优秀的脑叶切除医生。”
瑞安展开线路图,将其四角在桌面上抚平,“这是一张以空间投影的形式绘制的时间线路图。这样我们可以确定要去的位置。”
卡斯特纳站在瑞安身后,凝视着线路图,“我们的活动是否只能局限于‘时钟计划’——获取斯库勒曼的论文?或许,我们能到处走走?”
“我们所考虑的只有‘时钟计划’。但为确保成功,我们应该在斯库勒曼的时间连续区间这一侧停靠若干次。时间线路图有可能不够精准,而且时间旅行本身也可能会出现误差。”
时间飞船的建造早已竣工。最后阶段的所有组件都已安装到位。
乔恩坐在房间的一角,神色呆滞地盯着前方。瑞安朝他看了一眼,“你觉得它看起来怎么样?”
“很好。”
在他的前方,是一个装有窗户、表面布满密密麻麻突起的方盒子,犹如一只全身长满了瘊子和疙瘩的矮胖昆虫。这就是时间飞船,但没人会把它和飞船联系在一起。
“我猜你也想来一趟时间旅行,”卡斯特纳对乔恩说,“对吗?”
乔恩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感觉怎么样?”瑞安问他。
“很好。”
瑞安打量着他的儿子。男孩的小脸重新变得红润;他的身体机能也恢复了大半。幻象,当然不复存在了。
“也许下回你可以跟我们一起旅行。”卡斯特纳对乔恩说。瑞安的目光回到了线路图上,“斯库勒曼的大部分研究是在2030年到2037年之间完成的。直到几年之后,他的成果才转化为实际应用。但是,决定将他的研究用于战争时,政府仅做了一番‘深思熟虑’。政府当时似乎对潜在危险已有所察觉。”
“但还不够充分。”
“是的。”瑞安迟疑了一下,“但我们有可能会把人类再次带入同样的境地。”
“你的意思是?”
“斯库勒曼对于仿生大脑的发现在最后一个钢爪被摧毁时遗失了,至今没有人能够重现他的研究。如果我们把他的论文带回来,我们也许会把整个社会重新置于危险之中。钢爪也许会再度出现。”
卡斯特纳摇了摇头,“不,斯库勒曼的研究与钢爪无直接联系。研发仿生大脑并不意味着要用它来搞破坏。任何科学发现都有可能成为造成毁灭的手段。即使是车轮,也曾安装在亚述人的战车上。”
“我想你说得对。”瑞安抬头看了卡斯特纳一眼,“你确定合联体不打算将斯库勒曼的研究用于军事工业?”
“合联体是一个企业联盟体,不是政府。”
“斯库勒曼的研究能让合联体长时间占据竞争优势。”
“现在的合联体就已经足够强大了。”
“不讨论这个话题了。”瑞安将路线图卷了起来,“我们随时可以出发。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我们已经为此工作了很长时间。”
“我同意。”
瑞安穿过房间来到他的儿子面前,“我们要走了,乔恩。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回来。祝我们好运吧。”
乔恩点点头,“祝你们好运。”
“你感觉还好吗?”
“是的。”
“乔恩——你现在感觉好多了,对吗?比以前要好?”
“是的。”
“你高兴吗?它们都不见了,你以前所有的麻烦?”
“是的。”
瑞安笨拙地将手放在男孩的肩头,“我们随后再见。”
瑞安和卡斯特纳登上活动舷梯,走向时间飞船的舱体。乔恩在角落里静静地看向他们。几个联盟警卫懒散地站在实验室的入口,百无聊赖地往这边张望。
瑞安在舱门前停住了。他对一个警卫打了个招呼,“告诉蒂默尔,我要见他。”
警卫推开门,出去找人。
“怎么了?”卡斯特纳问。
“我还有点事儿要最后给他交代一下。”
卡斯特纳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最后’?怎么回事?你觉得我们会发生意外?”
“没有,只是以防万一。”
蒂默尔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你要出发了,瑞安?”
“一切准备就绪,没理由再拖时间了。”
蒂默尔爬上了活动舷梯,“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也许没这必要,但总有可能发生意外。万一飞船没有按照我和联盟成员制定的计划表重新出现——”
“你想让我给乔恩指定一个监护人?”
“没错。”
“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知道,但这么做会让我心安一些。他需要有人照顾。”
他们同时看了一眼坐在房间角落里的那个沉默不语、面无表情的男孩。乔恩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表情茫然,双目呆滞无神——就如同一张白纸,上面什么都没有。
“祝你好运。”蒂默尔说,他和瑞安握了握手,“希望你一切顺利。”
卡斯特纳爬进飞船,放下了公文包。瑞安随后进入,他拉下舱门,关闭了锁闩,最后将内门封闭。一排灯光自动亮起。伴随着“嘶嘶”声,船舱内开始自动加压。
“空气、光线、温度,一应具备。”卡斯特纳说。他透过舷窗看着外面的联盟警卫,“真是难以置信。再过几分钟,所有这一切将会消失。这栋建筑、这些警卫,这一切的一切。”
瑞安在飞船的控制台前坐下,展开了时间线路图。他固定好线路图后,将控制台的自动游标尺放在了图的表面,“我的计划是,我们逆时间而上,在沿途停靠几次,做些观测;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看到一些发生在过去,和我们的工作相关的事件。”
“看到战争?”
“差不多。我特别想亲眼看看现实中活动的钢爪。据战争事务处的记录,它们曾一度完全控制了地球。”
“那我们可别靠得太近,瑞安。”
瑞安笑了起来,“我们不会着陆的。我们从空中观察。和我们发生实质性接触的只会是斯库勒曼。”
瑞安闭合了电力回路,汹涌的能量开始在船身内部流动。能量流过了控制台的计量仪和指示器,显示荷载的指针摆动了起来。
“我们关键要注意的是荷载峰值。”瑞安解释道,“如果飞船积聚了过多的时间尔格,我们将无法从时间长河中摆脱出来。在我们向时间上游前进的过程中,电能荷载会越聚越多,越聚越大。”
“最终变成一颗巨大的炸弹。”
“没错。”瑞安调整着控制台上的按钮,各种仪表的指针都动了起来,“起航喽。最好抓紧啦。”
他放开了开关。飞船剧烈地颤动着,摆正位置,缓缓滑入了时间之河。船身上的突起和导流叶片调整了形态,迎接随之而来的冲击力。继电器随即关闭,将飞船稳定住;时光如水,从船体表面流过。
“就像在大海里一样。”瑞安喃喃道,“宇宙中最强大的能量,隐于所有运动现象后面最伟大的动力,亚里士多德发现的原动力。”
“也许这就是人们曾说的神的领域。”
瑞安点了点头。包围着他们的飞船高频震颤着。仿佛一个巨人把船身攥在了手里,而它的手指正无声地收紧。他们在移动。从舷窗向外看去,实验室中的人和墙壁摇动扭曲,越变越模糊。飞船驶离了现在的时间区间,在时间的洪流中越走越远。
“不会太久的。”瑞安轻声说。
突然之间,窗外的景色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片虚无,不存一物的虚无。
“我们已经脱离了时空实体,”瑞安解释道,“游离于宇宙法则之外。现在,我们处于时间静止状态,不属于任何一段时间区间。”
“但愿我们还能回去。”卡斯特纳忐忑地坐了下来,他的眼睛盯着空洞的舷窗,“我感觉就像第一个乘潜艇下潜的人。”
“第一艘潜艇出现在美国革命战争期间,由驾驶员转动曲柄作动力,曲柄的另一头是螺旋桨。”
“那他怎么可能远距离航行?”
“他并未做远距离航行。他摇动着曲柄,把潜艇开到了英国护卫舰的下方,然后在护卫舰底部钻了个洞。”
卡斯特纳抬头看了一眼咔嗒作响、剧烈震荡的船身,“如果这艘船破了个洞会怎么样?”
“我们会被分解成原子,被我们周围的时光洪流同化。”瑞安点燃了一支烟,“我们会成为时光的一部分。我们会从宇宙的一个尽头飘到另一个尽头,循环往复。”
“尽头?”
“时间的尽头。时间的流动有两个方向。现在,我们正往上游而去。但是能量必须向两个方向移动才能保持平衡。否则时间尔格会在特定的时间区间内大量积聚,其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你是否设想过,这一切的背后存在某种意图?我很好奇,时间是怎么开始流动的?”
“你的问题毫无意义。但凡关于意图的发问都没有客观有效性,是无法进行实证性研究的。”
卡斯特纳陷入沉默。他看着舷窗外,心神不定地扯着袖子。
时间线路图上,游标沿着一条直线从现在往过去移动。瑞安神情专注地看着游标的移动轨迹,“我们即将到达战争的后期,大战的最后阶段。我准备控制飞船重回时空实体,摆脱时间之河。”
“那么我们又能回到宇宙中了?”
“重回物质空间,在另一个特定的时间区间内。”
瑞安握住了能量开关。他深吸了一口气,飞船的第一个重要测试已经结束,他们顺利地进入了时间之河,不知是否还能同样顺利地离开?他拉下了开关。
飞船猛地一顿,晃得卡斯特纳一个趔趄,他赶忙抓住了舱壁扶架。舷窗外的空间如水波般荡漾起来,一片铅色的天空显现出来。船身内的配重物开始调整,稳定空中的飞船。他们的下方,地球倾斜地自转着,一会儿后,飞船稳定下来。
卡斯特纳急匆匆地跑到舷窗前往外望去。他们正在距地表几百英尺的高空之上急速飞行。大地上,铅色的灰烬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不时能看见城镇废墟,残破的建筑物和墙壁以及武器残骸。大片的灰烬被风卷上高空,遮天蔽日。
“战争还没结束吗?”卡斯特纳问。
“钢爪仍占据着地球。我们应该能看见它们。”
瑞安驾驶着时间飞船向高处飞去,他们的视野随之扩大。卡斯特纳的目光在地面上梭巡着,“如果它们朝我们开枪,怎么办?”
“我们随时能逃入时间之河。”
“它们也许会捕获这艘飞船,利用它去我们的时代。”
“我对此表示怀疑。战争的这个阶段,钢爪正在打内战,自顾不暇。”
飞船的右面,横卧着一条弯曲的公路,时而隐入灰烬中,时而又蜿蜒而出。一个个张口的弹坑分布在路面上,将公路截为数段。公路上,有什么东西缓缓行进着。
“那里。”卡斯特纳说,“在公路上,有一队机器人。”
瑞安操控飞船悬停在公路上方,两人向外看去。这是一支棕黑色、稳步行军的纵列。男人,一队男人,沉默地在灰烬覆盖的大地上行进。
突然,卡斯特纳倒抽了一口冷气,“它们都一模一样!它们个个长得一样。”
他们看见的是一队钢爪。从上空看去,这些机器人就像铅制玩具兵,踏着灰烬一路前行。瑞安屏住了呼吸。当然,他早料到会见到这样的景象。钢爪一共只有四种。他现在看见的机器人均是在同一个地底工厂,用相同的模子压印出来的。五六十个有着年轻男子外貌的机器人沉稳地前进。它们走得非常慢,每个机器人都只有一条腿。
“它们肯定是在和同类打仗时受的伤。”卡斯特纳小声说。
“不。这种机器人出厂时就这般模样。属于‘受伤士兵’型号。它们被设计成这样,是为了欺骗人类哨兵,混入人类的地堡。”
看着一队长相一样的男人顺着公路步履沉重地默默前行,场面实在怪异。每个士兵都拄着一根拐杖。就连拐杖也是一模一样。卡斯特纳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有些反胃。
“不是那么让人愉快,对吗?”瑞安说,“幸好人类逃到了月球上。”
“它们中有潜入月球的吗?”
“有少数几个,但那时四种机器人变种已经被我们辨认出,所以它们都自投罗网了。”瑞安握住能量开关,“我们继续前进。”
“等等。”卡斯特纳举手示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公路的右侧,一群人蹚着灰烬,悄然从斜坡奔下来。瑞安松开了能量开关,向窗外看去。那是一群女人,长相完全一样,穿着军服和靴子,无声无息地朝公路上的那队伤兵扑去。
“又一个变种。”卡斯特纳说。
那队伤兵突然停步。它们笨拙地朝各个方向跛行,分散开来。有几个伤兵绊了一下,拐杖被撞掉,跌倒在地。女人们冲上了公路——它们个个年轻苗条,黑发黑眼。一个伤兵举枪射击。一个女人在腰带间摸索了一下,然后做出了个抛物的动作。
“搞什么——”卡斯特纳低声道。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一朵放射着白光的尘云从公路中央腾起,向四方滚滚扩散。“这是一种震荡波炸弹。”瑞安说。
“也许我们最好离开这里。”
瑞安拉下了能量开关。下方的景象如水般波动起来,突然越变越模糊,然后消失不见。
“谢天谢地,终于结束了。”卡斯特纳说,“看来,这就是战争的模样。”
“战争的第二阶段,也是主要阶段。钢爪对钢爪。它们开始自相残杀,这是件好事。我的意思是,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现在去哪儿?”
“我们再做一次观测停靠。去战争的初始阶段,钢爪还未投入使用的时候。”
“之后就去找斯库勒曼?”
瑞安表情坚毅,“没错。再停靠一次,就去找斯库勒曼。”
瑞安调整了控制台上的按钮,仪表的指针稍微改变了一点儿,时间线路图上的游标继续移动,“不会离得太远。”瑞安喃喃道。他将继电器设置到位,握住了能量开关,“这次我们得多加小心。这个时候的战斗会比较频繁。”
“也许我们就不应该——”
“我想去看看。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苏联与联合国之间的战争。我很好奇这场战争是什么样的。”
“如果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
“我们能快速离开。”
卡斯特纳无言以对,瑞安在控制台前忙碌。时间慢慢流逝。瑞安嘴边的香烟燃到了尽头。最后,他直起了腰。
“马上停靠。准备好。”他拉下了开关。
在他们下方,是一片棕色和绿色相接的绵延平原,一个个弹坑密布其上。飞船掠过一座城市。城市在燃烧,股股浓烟冲天而起,飘荡在空中久久不散。道路上黑点攒动,定睛看去,是汇聚成流的人群和车辆在逃离城市。
“一次轰炸,”卡斯特纳说,“刚发生不久。”
城市被飞船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们飞到了一片开阔区域。下方,军用卡车正向前奔驰。这里的土地大部分并未被破坏,他们看到田间有几个农夫在劳作。当飞船从他们上方一掠而过时,农夫们吓得蹲在地上。
瑞安注视着天空,“快看。”
“飞行器?”
“我不太确定我们现在的位置。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归属交战的哪一方。我们可能处于联合国的领土,也可能是苏联的领土。”瑞安紧紧握住了能量开关。
蓝天之上出现了两个小点儿,它们越变越大。瑞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点儿。卡斯特纳在他身边紧张地嘟囔道:“瑞安,我们最好——”
两个小点分头扑了过来。瑞安握住能量开关的手越收越紧。他猛地拉下了开关。两架飞机俯冲而过,眼前的场景消失了。飞船重新回到了灰蒙蒙的虚空。
他们的耳边仍回荡着那两架飞机的轰鸣声。
“真是太险了。”卡斯特纳说。
“就差一点儿。他们发动起攻击来毫不犹豫。”
“但愿你别再停靠了。”
“不会了,不会再停靠观测了。接下来执行‘时钟计划’。我们已非常靠近斯库勒曼的时间区间。现在开始,我会降低飞船的速度。这一步将非常关键。”
“关键?”
“要接触斯库勒曼会遇到一些问题。我们必须精准地进入他的时间区间,不仅是时间,还有空间。他可能被保护起来了。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不会给我们时间解释自己的意图。”瑞安拍了拍时间线路图,“而且很有可能,这上面给出的信息并不精确。”
“我们还有多久进入斯库勒曼的时间区间?”
瑞安看了看手边,“大约五到十分钟。做好离开飞船的准备,之后的行动将需要步行。”
他们到达时已是夜晚。万籁俱寂,没有一点儿声音。卡斯特纳将耳朵贴在船身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什么都听不到。”
“是的,我也没听到什么声音。”瑞安小心翼翼地拉开内门,开启了锁闩,然后紧握着枪推开了舱门。他向外望去,只见漆黑一片。
空气清新微凉,充斥着花草树木生机勃勃的气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黑沉沉的夜色。远处,非常远的地方,传来了蟋蟀的叫声。
“听到了吗?”瑞安问。
“什么?”
“一只虫子的叫声。”瑞安谨慎地走了出去。脚下的土地很松软。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在他的头顶,几颗星星闪烁着。他能辨认出树木,一大片的树林。在树林边是高高的围栏。
卡斯特纳也走出了船舱,他来到瑞安身旁,“现在怎么办?”
“小声点儿。”瑞安指了指围栏,“我们走那边。那边有房屋。”
他们穿过一片空地来到了围栏前。瑞安将发射能量调到最低,举枪射击。围栏破了一个焦黑的大洞,边缘断掉的铁丝被烧得炽红。
瑞安和卡斯特纳走过围栏,看见了房屋一侧的钢筋水泥墙壁。瑞安对卡斯特纳点头提醒道:“听着,我们下手得快,别弄出大声响。”
他深吸了一口气,伏低了身子,然后弯着腰开始奔跑;卡斯特纳跟在他身边。他们向房屋跑去,一扇窗户出现在他们眼前,接着是一扇门。瑞安全力向门撞去。
门被撞开了。瑞安一个踉跄,跌了进去。他迅速地扫了一眼满屋惊愕的脸;屋里的人都跳了起来。
瑞安开火了;他举起枪扫射整个房间。火光从枪口喷出,轻微的爆裂声响起。卡斯特纳在瑞安身后开火。房间内火光明灭不定,人影奔逃,不断有人颓然倒地。
火光终于熄灭了。瑞安跨过满地焦炭般的尸体,向屋内走去。这是个营房:几张上下铺床、一张残破的桌子、一盏翻倒的台灯和一部无线电发报机。
借着台灯的光线,瑞安仔细查看着钉在墙上的作战地图。他的手指沿地图表面移动着,陷入了沉思。
“我们离得远吗?”卡斯特纳端着枪站在门口问。
“不远。只隔了几英里。”
“我们怎么去那里?”
“我们驾驶时间飞船去,那样会安全些。我们很幸运。从概率上看,就算它的位置在地球的另一边也不奇怪。”
“那里会有很多守卫吗?”
“我们到了之后才会知道。”瑞安向门口走去,“快走。可能已经有人看见我们了。”
卡斯特纳从残破的桌子上抓起几张报纸,“把这个带上,它们也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些信息。”
“好主意。”
瑞安将飞船降落在两山之间的沟壑中。他展开报纸,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我们到达的时间比我希望的要早。早了几个月。这些报纸应该是最近的。”他的手指轻触报纸,“纸张还未变黄。也许是一天多前的报纸。”
“上面的日期是?”
“2030年9月21日。”
卡斯特纳朝舷窗外看去,“太阳就快升起来了。黑色的天空开始变淡了。”
“我们得加快行动。”
“我有点儿心神不宁。我应该做些什么?”
“斯库勒曼住在这座山外的一个小村庄里。我们现在的位置是美国的堪萨斯州。这片地区已被军队围住了,周围的一圈全是碉堡和战壕。我们处于包围圈内的边缘。这个时间区间里,斯库勒曼里实际上还默默无闻,他的研究还未发表。他现在正效力于政府的一个大型研究项目。”
“那他还没被特别保护起来。”
“那是后来的事了——他将研究提交给政府后,会有人不分日夜地保护他。他会被软禁在地下实验室,永远不见天日。他是政府最宝贵的研究员,但是现在——”
“我们怎么辨认他?”
瑞安递给卡斯特纳一沓照片,“这就是斯库勒曼。这些是历经岁月保留到我们年代的全部照片。”
卡斯特纳端详着照片。斯库勒曼是一个带着牛角框眼镜的小个子男人。他面对镜头淡淡地微笑着。他身材消瘦,额头突出,看上去有点儿神经质;他的双手纤细,手指修长。在一张照片里,他坐在书桌前,身边放着个烟斗,扁平的身板上套着件无袖羊毛运动衫。在另一张照片里,他盘腿坐着,膝头躺着一只斑纹猫,身前放着一个装着啤酒的德国旧马克杯,杯身上画着狩猎的场景,写着几个哥特字母。
“就是他发明了钢爪。或者说,完成了钢爪的研究工作。”
“就是他发现了可以让第一代仿生大脑正常运转的几大原理。”
“他知道他们打算利用他的研究制造钢爪吗?”
“刚开始不知道。据报告说,第一批钢爪投入使用后,斯库勒曼才第一次知道了实情。当时,美国正节节败退。苏联由于出其不意地率先发起进攻,获得了巨大的先期优势。钢爪的发明被誉为西方社会发展的一次巨大胜利。在一段时间里,它们似乎扭转了战争的态势。”
“但是后来——”
“但是后来,钢爪开始制造它们自己的新变种,并且无差别地攻击苏联和西方诸国。只有在月球联合国基地里的人类幸存了下来,仅剩几千万人。”
“幸好的是,钢爪最后开始自相残杀。”
“斯库勒曼目睹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从开始到最后的整个发展过程。据说他变得愤世嫉俗、满腹牢骚。”
卡斯特纳将照片递了回去,“你说他并没有被特别保护起来?”
“在这个时间区间内没有。他只是个普通的研究员。他还很年轻,在这个时间区间里,他才二十五岁。请记住这点。”
“我们到哪里能找到他?”
“政府项目所在的地点以前是一间学校。项目的大部分工作都在地面上完成,大型的地底开发项目前还未开始。研究员住在离实验室约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军营里。”瑞安看了一眼手表,“我们最好的时机是趁他在实验室的工作台前开始工作的时候。”
“不在军营里吗?”
“论文都在实验室里。政府不允许任何文字形式的物品被带出实验室。每个研究员在离开时都会被搜身。”瑞安仔细地理了理衣服,“我们必须要小心行事。斯库勒曼决不能有损伤。我们只要他的论文。”
“我们不能用爆能枪吗?”
“不能。我们可不敢冒险伤害他。”
“他的论文一定会在他的工作台上?”
“不论出于什么理由,他都不允许变动论文的位置。我们目标明确,也知道确切地点。论文只可能放在一个地方。”
“他们的安保措施正中我们的下怀。”
“没错。”瑞安低声说。
瑞安和卡斯特纳借着树林的掩护,快速地潜下了山坡;山坡坚硬而冰凉。他们出现在小镇的边缘。街道上有几个早起的人在慢慢溜达。这个镇子没遭受过轰炸。目前为止,一切都完好无损。商店的窗户钉上了木板,路边巨大的箭头指向地下避难所。
“他们戴着什么?”卡斯特纳问,“有几个人的脸上戴着东西。”
“那是防菌口罩,别停下。”瑞安紧握着爆能手枪和卡斯特纳行走在镇子的街道上。没有人注意他们。
“又走过两个没穿制服的人。”卡斯特纳说。
“我们最大的希望是出其不意。我们已经进入防御圈内部了。天空上有飞机巡逻,防备苏联飞行器。苏联间谍不可能空降到这里。不管怎么说,这里只是一个在美国中部的小实验室。苏联间谍没有理由会跑到这里来。”
“但这里有守卫。”
“所有的东西都有守卫。所有与科学相关的东西,各种各样的研究文件。”
前方已能看到学校,门口有几个人在走动。瑞安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斯库勒曼会在那几人之中吗?
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进去。一个穿制服、戴钢盔的守卫在检查他们的徽章。其中几个人戴着防菌口罩,只露出眼睛。他能认出斯库勒曼吗?万一斯库勒曼也戴着口罩呢?瑞安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戴着口罩的斯库勒曼根本无法辨识。
瑞安不动声色地将手枪收好,然后看着卡斯特纳也收好枪。他的手紧紧拽着衣服口袋的衬里。
致眠气晶体。在这么早的年代里,不会有人对致眠气体免疫。一年多之后,致眠气晶体才会被发明。致眠气体能使方圆几百英尺内的人陷入时长各异的睡眠。这是一种难以预测的棘手武器——但对付当下的情况最合适不过。
“我准备好了。”卡斯特纳小声说。
“等等,我们得等他来。”
他们静静地等待。旭日东升,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清冷的天空。越来越多的研究员从街道那边走来,排队进了学校。瑞安和卡斯特纳的呼吸带出大团的白气,他们来回搓着手。瑞安变得有些紧张,一个守卫不住地拿眼瞧他和卡斯特纳,如果他们成了可疑分子——
一个穿厚重大衣、戴牛角框眼睛的小个子男人沿着街道,急匆匆地向学校走去。
瑞安的整个身子都绷紧了。斯库勒曼!斯库勒曼向守卫亮了一下他的徽章,在原地跺了跺脚,脱下露指手套,走进了大楼。一切只在转瞬间发生。一个干练的年轻人,行色匆匆地奔向他的工作、他的论文。
“行动。”瑞安说。
他和卡斯特纳向前走去。瑞安从口袋衬里中抓过致眠气晶体。这些晶体在手里冰凉而坚硬,就像握着一把钻石。守卫表情冷漠地看着他们走了过来,警惕地举起了枪。他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们。瑞安看着守卫的脸,毫不费力地看出他在想什么。
瑞安和卡斯特纳在门口停步,“我们是FBI。”瑞安语气平淡地说。
“出示你们的证件。”守卫不为所动。
“这是我们的证件。”瑞安说着把手从衣服口袋中拿出来,捏碎了握在其中的致眠气晶体。
守卫肩膀下垂,表情彻底放松,软绵绵地躺倒在地上。致眠气体开始扩散。卡斯特纳走进门内,左右张望,眼神明亮。
楼内空间不大。他们周围,实验工作台和设备向四面排开。研究员们张着嘴,四肢摊开,倒在他们原来站立的地方,如同一堆堆烂泥。
“别愣着。”瑞安从卡斯特纳的身旁走过,急急地往实验室里冲去。在房间的另一头,斯库勒曼瘫软地趴在他的工作台上。
他的脸贴着金属的台面,眼镜掉落在地,眼睛无神地睁着。论文已被他从抽屉里取了出来,挂锁和钥匙还放在工作台上。论文被拿在他的手中,压在他的耳朵下。
卡斯特纳跑到斯库勒曼身边,一把抓起论文,塞进了公文包。
“全部拿走!”
“已经全部拿走了。”卡斯特纳拉开抽屉,将抽屉里放着的论文全部抓了出来,“一张也不剩。”
“我们走。致眠气体很快就要消散了。”
他们沿原路跑了出去。门口又多了几个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人——是刚才进入这个区域的研究员。
“快点。”
他们顺着镇子唯一的主街道向镇外跑去。人们诧异地看着他们。卡斯特纳紧抓着他的公文包,“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速度愈来愈慢。
“我快……快跑不动了。”
“别停下来。”
他们跑出了镇子,开始往山坡上爬。瑞安身子前倾,头也不回地穿行于树林间。现在应该有几个研究员快醒了。其他的守卫也该赶到学校了。警报很快就会被拉响。
他们的身后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
“他们来了。”瑞安在山顶稍作停留,等着卡斯特纳。在他们后面,人群从地下堡垒中冲出,迅速地拥上了街头。更多的警笛声响起,在空中阴郁地回荡着。
“下山!”瑞安翻过山头,顺山坡往下,向时间飞船跑去,脚下不时激起干燥的尘土。卡斯特纳气喘吁吁地紧跟在他身后。他们能听到有人大声命令着。士兵们从山坡的另一面蜂拥而来。
瑞安爬上了飞船。他拽住卡斯特纳,把他拉了进来,“关闭舱门。快把它关上!”
瑞安奔向控制台。卡斯特纳丢下公文包,抓着舱门的边缘使劲往下拉。山顶上出现了一队士兵。他们一边往山坡下跑,一边瞄准射击。
“关门!”瑞安吼道。飞船外壳上响起了雨点般的击打声。“快关门!”
卡斯特纳举起爆能手枪还击。几道光束轰鸣着向山坡上的士兵射去。舱门“啪”的一声关上了。卡斯特纳将闩锁旋转关闭,又封闭了内门,“好了。都关好了。”
瑞安一把拉下能量开关。外面,未被击中的士兵穿过燃起的大火向飞船跑来。透过舷窗,瑞安能看到他们被粒子束烤焦熏黑的脸。
一个士兵艰难地举起枪。大多数士兵倒在地上,翻滚着,挣扎着想站起来。飞船外的场景越来越模糊。瑞安看见一个士兵艰难地跪坐了起来。他的衣服正在燃烧,滚滚浓烟从他的胳膊和肩膀上冒起,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他双手颤抖,弓着身子向外探出,朝着飞船,向着瑞安的方向抬起了脸。
瑞安突然遍体生寒。
窗外,场景突然消失,变成了一片虚无,空无一物,但瑞安的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舷窗。仪表改变了读数。时间线路上,游标尺的游标循着时间线,稳稳地移动着。
在最后一刻,瑞安径直看到了那个士兵的脸。那张脸痛苦扭曲:五官剧烈抽搐,几乎看不出原样。那副眼镜已不知去向。但毫无疑问——那个人是斯库勒曼。
瑞安坐了下来,颤抖着用手捋过头发。
“你确定吗?”卡斯特纳问。
“确定。他一定很快苏醒了过来,致眠气体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效果,而且他处于房间靠里的地方。他一定是苏醒之后就来追我们。”
“他伤得重吗?”
“我不知道。”
卡斯特纳打开了公文包,“不管怎么说,我们拿到了论文。”
瑞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斯库勒曼受伤了,被爆能枪击中了,他的衣服在着火。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
但更重要的是——历史上曾发生过这件事吗?
他的脑海里首次浮现出一个想法,他们的所作所为会使历史朝另外的方向发展吗?他们自己的任务是获取斯库勒曼的论文,这样合联体就能造出仿生大脑。倘若使用得当,对于帮助复原已成废墟的地球,斯库勒曼的成果将发挥巨大作用。机器人的劳动大军能恢复植被,重建房屋,使地球再度变为沃土。机器人效率很高,它们一个产品周期内完成的工作量,人类可能需要辛劳数年。地球即将重新焕发生机。
但回到过去,他们是否引入了新的变量?是否创造了新的过去?是否打破了某种平衡?
瑞安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
“怎么啦?”卡斯特纳问,“我们拿到了论文。”
“我知道。”
“合联体会满意的。从现在起,联盟所期盼的援助就不远啦;不管它想要什么样的援助。合联体会进一步壮大。毕竟,合联体会负责制造机器人,负责劳动的机器人。人类将摆脱劳动的历史。机器人将代替人类在地面上工作。”
瑞安点了点头,“没错。”
“那你怎么了?”
“我在担心我们的时间区间。”
“你在担心什么?”
瑞安走到控制台前,仔细研究时间线路图。游标尺的游标正沿着时间线向下游移动,飞船正在朝原来的时间区间前进。“我担心,我们也许把新的变量引入了过去的时间区间。根据记录,斯库勒曼并未受过伤。记录上根本没有过这件事。这可能已经引发了另一条因果链。”
“比如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想找出来。我们马上停靠一下,看看我们到底引发了什么新变化。”
瑞安驾驶飞船进入了紧邻斯库勒曼受伤事件的时间区间——十月初,一个多星期以后。他将飞船降落在爱荷华州首府得梅因市郊的一处农田里。太阳已下山,秋天的夜晚微凉,脚下的土地坚硬干燥。
卡斯特纳紧挟着公文包,和瑞安走进了一个小镇。得梅因市遭受了苏联自导导弹的轰炸,大部分工业区已不复存在。平民已被撤离,只有军队和建筑工人还留在城市里。
动物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游荡,寻找食物。玻璃碎片和垃圾遍地都是,城市萧索而荒凉。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毁于轰炸引起的大火。路口和被炸平的地面上,大堆的碎石和尸体混合在一起,如同一个个坟堆,散发出腐烂的臭味,浸透了秋天的空气。
瑞安从一个被木板钉死的报刊亭拿了一份新闻杂志——《评论周刊》。杂志受了潮,封面上满是霉点。卡斯特纳把杂志放进公文包,两人返回时间飞船。路上,有几个将武器装备搬离城市的士兵从他们身边走过,但并未盘问他们。
两人进入了时间飞船,将舱门锁上。飞船四周是荒弃的农田。农舍已被烧毁,庄稼也已枯死。一辆烧焦的汽车残骸侧翻在车道上。农舍的废墟里,一群长相丑陋的猪正拱来拱去,想找点儿吃食。
瑞安坐了下来,翻开杂志。他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仔细地看了很久。
“你看到什么了?”卡斯特纳问。
“全是关于战争的新闻。现在还处于战争的开始阶段,苏联的自导导弹不断轰炸,美国的飞碟炸弹如雨点般落在俄国人的领土上。”
“有提到斯库勒曼的吗?”
“还没看见。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瑞安继续翻看杂志。终于,在最后几页中,他找到了想看的信息。一篇豆腐块大小的报道,只有一段。
苏联间谍袭击未果
一帮苏联间谍,意图摧毁位于堪萨斯州哈里斯镇的政府研究站,遭守卫开枪射击,随即被击溃。苏联间谍趁上早班的研究员开始工作时,伪装成FBI特工,试图欺骗守卫,进入试验站的工作室。警惕的守卫拦截了他们,并开始追击。苏联间谍最终逃脱。实验室和仪器均未受损坏。两名守卫和一名研究员在遭遇战中身亡。守卫的名字是——
瑞安不禁捏紧了杂志。
“读到什么了?”卡斯特纳急忙凑了过来。
瑞安读完了剩余部分。他放下杂志,慢慢地将它推给卡斯特纳。
“看到什么啦?”卡斯特纳扫视着那一页。
“斯库勒曼死了,被爆能枪杀死了。我们杀死了他,我们改变了过去。”
瑞安站起身,走到舷窗前。他点燃烟吸了一口,稍微恢复了镇定,“我们引发了新的变化,开启了一条新的时间线。这条线最终会怎样根本无从知道。”
“你想说的是?”
“也许会有另外一个人研发了仿生大脑。也许变化能自我修正。时间之河会恢复到正常的轨道上。”
“为什么它会自我修正?”
“我不知道。目前的情况是,我们杀了他并偷了他的论文。政府将不可能得到他的研究成果。政府甚至都不会知道他的研究存在过。除非另有一个人做了同样的研究,涉及了同样的材料——”
“我们怎么才能知道?”
“我们得做更多的调查。这是唯一能查明实情的方法。”
瑞安将时间设定在2051年。
在2051年,首批钢爪开始出现,当时苏联几乎已经赢得了战争。联合国孤注一掷,开始制造钢爪,作为扭转战局的最后希望。
瑞安将时间飞船降落在一条山梁的顶部。他们的下方,平坦的大地向远处无限延伸开去,废墟、带刺铁丝网和武器残骸散布其间。
卡斯特纳旋开了舱门,谨慎地走出船舱,踏上地面。
“小心点儿,”瑞安说,“别忘了有钢爪。”
卡斯特纳拔出了爆能手枪,“不会忘的。”
“在这个阶段,它们体型不大,大约一英寸长,金属材质,喜欢躲在灰烬里。人形机器人目前还未出现。”
太阳高悬于天空,大概已到正午。空气温热而窒闷。大团的灰烬被风吹起,从地面翻滚而过。
突然,卡斯特纳浑身紧张起来,“快看,那是什么?沿着公路过来了。”
一辆满载士兵的棕色重型卡车颠簸着朝他们缓缓驶来。卡车沿着公路一路开到了山脚下。瑞安拔出了他的爆能手枪。他和卡斯特纳严阵以待地站着。
卡车停住了。几个士兵跳下车,趟着灰烬顺山坡往上爬来。
“准备。”瑞安压低声音说。
士兵来在他们身前几步远停了下来。瑞安和卡斯特纳一言不发地举起了爆能手枪。
一个士兵哈哈大笑起来,“把枪收好。你们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了吗?”
“结束?”
士兵们放松了下来。他们的长官,一个红脸大汉,在脏兮兮的额头上抹了一把汗,推开士兵们走到瑞安面前。他的军服破烂而肮脏,一双开裂的皮靴沾满了灰烬,“战争已结束一个星期了。别愣着啦!有好多事等着我们忙呢。我们会捎上你们一起回去。”
“回去?”
“我们正在召集前线哨所的哨兵。你们的通信中断了吗?收不到信息吗?”
“是的。”瑞安说。
“等人人都知道战争结束,肯定得几个月之后了。来吧。没时间站在这里闲聊。”
瑞安挪动了下身子,“告诉我。你说战争结束了?但——”
“这是件好事,反正我们也坚持不下去了。”军官拍了拍皮带,“你不会刚好带着香烟吧?”
瑞安慢吞吞地掏出了烟盒。他把香烟全取了出来,递给军官,然后仔细地捏扁烟盒,放回了口袋。
“谢谢。”军官将香烟发给他的手下。他们点燃了香烟。“是的,这是件好事。我们差一点儿就完蛋了。”
卡斯特纳忽然开口:“钢爪,钢爪怎么样了?”
军官皱起了眉头,“什么?”
“为什么战争结束得这么……这么突然?”
“苏联国内发生了反革命运动。这几个月,我们一直在向苏联投放间谍和宣传材料。真没想过会产生这么大的效果。他们其实比我们了解的脆弱得多。”
“那战争真的结束了?”
“当然。”军官抓住了瑞安的胳膊,“走吧。我们还有活儿要干。我们要把这些该死的灰烬都清除掉,然后种上东西。”
“种上?庄稼?”
“当然,不然你想种什么?”
瑞安挣脱了军官,“我就直话直说了。战争结束了,再没仗打了。而你从没听说过钢爪?那种叫钢爪的武器?”
军官的脸皱了起来,“你在说什么?”
“机械杀手。机器人。一种武器。”
围着他们的士兵往后退了一步,“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最好解释清楚。”军官说,他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你说的钢爪是个什么东西?”
“战争期间没开发新的武器吗?”卡斯特纳问。
没人回答。最后,一个士兵嘟囔道:“我想我知道他说的什么。他说的是道宁的地雷。”
瑞安将头转向他,“什么?”
“一个英国物理学家。他一直在试验制造机械地雷,拥有自主权的那种。机器人地雷。但他的地雷没法自我修复。于是政府放弃了这个计划,转而加大了宣传战的力度。”
“所以战争才结束。”军官说着抬腿离开,“我们走。”
士兵们跟在他身后,顺山坡往下走去。
“来吗?”军官中途停了一下,回头看向瑞安和卡斯特纳。
“我们一会儿过来,”瑞安说,“我们得收拾下装备。”
“好的,沿公路往南走大约半英里就能到营地。那里有一个聚居点,住着从月球回来的人。”
“从月球回来?”
“我们前不久开始向月球转移人员和设备,但现在已经没必要了。也许这是件好事,谁没事儿想离开地球?”
“谢谢你的香烟。”一个士兵转身喊道。军官坐上驾驶座,士兵们有序地登上后车厢。卡车发动了起来,轰鸣着沿着公路继续驶去。
瑞安和卡斯特纳看着卡车驶远。
“看来,斯库勒曼死亡的影响一直未被抵消。”瑞安低声说,“一个全新的过去——”
“不知道这样的影响有多深远,会不会延续到我们的时代。”
“要想弄清楚只有一个方法。”
卡斯特纳点了点头,“我想马上就想知道,越快越好。我们出发吧。”
瑞安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越快越好。”
他们进入了时间飞船。卡斯特纳抱着公文包坐下。瑞安调整着控制台的按钮。舷窗外的景象倏忽一闪,消失无踪。飞船又航行在时间之河中,向他们的时代而去。
瑞安表情肃然,“我简直不能相信。过去的整体框架被改变了,一条全新的时间链被引发了,并向各段时间区间扩散,我们的时间流被改动得越来越多。”
“那么,等我们回去,将不再是我们的时代。现在根本无法预知会有多大的不同。一切都从斯库勒曼死亡开始,一个事件造就了一个全新的历史。”
“不能从斯库勒曼死亡那一刻算起。”瑞安纠正道。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能从他的死亡算起,而是他的论文丢失的那一刻。因为斯库勒曼的死亡,政府无法获得成功制造仿生大脑的方法,所以钢爪永远不会出现。”
“这不是一码事吗?”
“是吗?”
卡斯特纳猛地抬起头来,“解释一下。”
“斯库勒曼的死亡无关紧要。对于政府来说,论文的丢失才是决定性的因素。”瑞安指了指卡斯特纳的公文包,“论文在哪里?在那里。在我们手里。”
卡斯特纳点头道:“你说得没错。”
“我们可以回到过去,把论文交给某个政府机构,以此恢复局势。斯库勒曼无关紧要,他的论文才至关重要。”
瑞安将手伸向能量开关。
“等等!”卡斯特纳说,“你不想去看看现在是什么样的吗?我们应该去看看我们的时代有了什么改变。”
瑞安迟疑了,“有道理。”
“那之后,我们再决定该怎么做,是否应该归还论文。”
“好吧。我们继续返回,到时再做打算。”
时间线路图上,游标差不多已回到了初始位置。瑞安握住能量开关,目不转睛地盯着游标。卡斯特纳紧紧地抱着膝头上沉甸甸的公文包。
“我们快到了。”瑞安说。
“快到我们自己的时代了吗?”
“还要一会儿。”瑞安握着能量开关,站了起来,“不知道我们会看见什么。”
“或许快要认不出了。”
瑞安感受着手掌下冰凉的金属质感,深吸了一口气。他们的世界会有多大变化?他们会见到熟悉的东西吗?他们是否使所有熟悉的东西都消失了?
一件事的发端,引起了一连串巨大而不可预知的变化,由此形成的影响如巨浪般向时间之河的下游奔涌而去,改变了每一段时间区间,传入了未来的所有纪元。第二场战争永远没有发生。在钢爪被发明出来之前,战争就已结束。仿生大脑的概念一直没被转化为可行的实际应用——推动战争威力最大的引擎从未存在过。人类将精力从战争转到了星球的重建上。
瑞安身前的仪表指针摆动起来。再过几秒钟,他们就将返回。地球会是什么模样?还有保持原样的东西吗?
地球上的五十座城市,也许已烟消云散。他的儿子乔恩还在房间里安静读书吗?合联体、政府、联盟以及它的实验室、办公室、高楼、楼顶停车坪和警卫,还有整个复杂的社会结构,所有这些是不是都已消失得不留一点儿痕迹?也许吧。
他们将看到的会是什么?
“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瑞安轻声说。
“不会太久的。”卡斯特纳站起身,走到舷窗边,“我要亲眼看看。它一定是个很陌生的世界。”
瑞安拉下能量开关。飞船猝然一顿,脱离了时间之河。舷窗外出现水波纹,随即真实的世界显露出来。飞船的配重自动调控系统启动,船身恢复平稳。此时,飞船正飞驰在大地表面的上空。
卡斯特纳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看见了什么?”瑞安急忙问道,他正调整着飞船的速度,“外面有什么?”
卡斯特纳没回答。
“你看见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卡斯特纳从舷窗前转过身来,“非常有趣,你自己看。”
“外面有什么?”
卡斯特纳拿上他的公文包,缓缓地坐下了,“这开启了一条全新的思路。”
瑞安走到舷窗前,向外看去。他们的下方是地球。但不是他们离开时的地球。
田野,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田野,还有公园。公园和金黄的田野。目之所及的远方,只有星罗棋布的金黄色和绿色方块,没有一丝杂色。
“没有城市。”瑞安声音嘶哑地说。
“是的。你难道不记得了吗?人们都在田野里劳作,或者在公园里散步,讨论着宇宙的本质。”
“这是乔恩看到的景象。”
“你的儿子描述得非常精准。”
瑞安满脸茫然地走回控制台前,头脑里一片混乱。他在椅子上坐下,放下起落抓钩。飞船缓缓下降,从一片平整的田地上方滑翔而过。男人和女人惊恐地抬起头看向飞船——穿着长袍的男人和女人。
飞船飞过了一个公园。一群动物慌乱地跑开——像鹿一样的动物。
这是乔恩看见的世界。这是乔恩的幻象。田野、公园,还有衣袂飘飘的男人和女人在小径上散步,讨论着关于宇宙的问题。而另外的那个世界,他的世界,已不复存在。联盟不在了。
他一辈子的心血毁了,不存于这个世界。他的儿子,乔恩,消失了。他再也见不到乔恩了。他的心血、他的儿子,他所知道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我们得回去。”瑞安突然说。
卡斯特纳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我们必须把论文还回它所属的时间区间。我们无法将场景完全复原,但我们可以把论文放到政府的手上。这样将会修复所有的相关因素。”
“你是认真的吗?”
瑞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向卡斯特纳,“把论文给我。现在形势严峻,我们的动作得快。东西必须放回原位。”
卡斯特纳向后退去,猛然拔出了他的手枪。瑞安猛冲过去。他的肩膀撞上卡斯特纳,将小个子生意人撞翻在地。手枪被打脱手,划过飞船地板,“咔嗒”一声碰在了船壁上。论文漫天飞舞。
“你个大蠢蛋!”瑞安跪到地上,伸手去抓论文。
卡斯特纳跑去追枪。他一把抄起枪,他的一张胖脸表情坚定而执拗。瑞安用余光瞥见了他的模样,一时间几乎忍不住想发笑。卡斯特纳的脸涨得通红,两颊如烧铁般滚烫。他笨手笨脚地握住枪,举起来瞄准。
“卡斯特纳,天啦——”
小个子商人的手指扣紧了扳机。恐惧突发而至,瑞安如坠冰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手枪轰然发射,噼啪作响的能量束飞过船舱。瑞安忙向旁边跳去,粒子束“嗖”的从他身边掠过。
散落在地板上的斯库勒曼论文燃起了火焰,火光耀眼。不过片刻,论文便燃烧殆尽。火光闪烁了几下便熄灭了,只剩下纸灰。粒子束淡淡的酸味飘向瑞安,让他鼻子发痒、眼睛流泪。
“抱歉。”卡斯特纳喃喃道,他把手枪放在控制台上,“你不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先降落?我们离地面已经非常近了。”
瑞安机械地走到控制台前。过了一会儿,他在椅子上坐下,开始调整操作台的按钮,降低飞船的速度。他一言不发。
“我开始有点儿理解乔恩了。”卡斯特纳轻声说,“他一定有某种感知平行时空的能力,能够察知其他可能的未来。随着时间飞船的建造,他看到的幻象也越来越清晰,对吗?每过一天,他看到的幻象也就越加真实。每过一天,时间飞船便越接近完工。”
瑞安点了点头。
“这让我有了一系列全新的猜想。中世纪圣人看到的神秘幻象,说不定是其他的未来,另外的时间分支。看到地狱也许是糟糕的时间分支,看到天堂也许是美好的时间分支。我们的世界,处于不好也不坏的时间主线。而乔恩看到的永恒不变世界的幻象,是一种时间静止的状态。不是其他的世界,而正是这个世界。他从时间之河之外看到了这一切。我们也得多想想这种情况。”
飞船在一个公园的边缘稳稳地着陆了。卡斯特纳走到舷窗前,看着窗外的树木。
“我的家族保留下来的书中有一些树木的图片。”他沉思道,“我们旁边的这些树是漆椒树。那边的那些树,叫作常青树——它们四季常青,这是它们名字的由来。”
卡斯特纳拿起他的公文包,紧紧攥着,向舱门走去。
“让我们去见见当地人。我们可以同他们一起讨论问题,形而上的问题。”他对瑞安咧嘴一笑,“我一直很喜欢形而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