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9到13岁
每个人的人生截然不同,但是又殊途同归,福祸相依。我叫陈劲裳,劲酒的劲,衣裳的裳。天蝎座,传说中的凡尔赛星座。
我是一个很坚强很乐观的人。坚强到什么程度,当我抱怨时,我时常想象自己如果是我妈妈所说的:
“我们家比非洲难民还是要强多了”(其实部分中东迦南地区富得流油)
但我总设想自己如果是非洲难民的话,我应该怎么过日子。至少在上初中的时候我都是这样想的。一个星期3毛不到的零花钱,我攒了几个月,用一毛一毛攒的钱在饰品店买了一块26块的手表。那时候支付宝还没普及,当售货员眼睁睁看着没有柜台高的我拿出一毛毛用透明胶绑得好好的硬币时,我想,那时候我挺节俭,挺不怕被骂穷屌也挺坚强的,至少后来的几十年里这样的话我都视而不见。后来我爸妈看见我的决心带我去Casio专卖店买了一块799的手表,不过在读高中的时候我有一天早晨没有带手表,我妈包在纸里从8楼的阳台上扔下说:
“劲裳,接住。”
即使是玻璃钢的表盘也熬不住这加速度冲击啊。碎了,然后我强忍着眼泪没哭。我挺坚强的。陪伴了我6年的手表碎了一地。我就是那时候觉得自己挺狠的,我甚至一看到它摔坏了,我就扔进了垃圾桶,这可能就是我喜新厌旧的表现,也可能是我冷血的开始,也是我坚强的开始。至少对我那时候来说,人就该和手表一样,关系破裂了就舍弃。
怎么形容这个乐观?
我虽然哭过很多次,但是哭的事一时半会就能想开。比如手表掉下来那一瞬间,我很委屈,一方面我知道我妈肯定有点没睡醒,包括它掉下来我就知道我接不住,甚至眼睛含着泪花。但是我,将手表丢进垃圾桶之后我擦擦眼泪就想着要去上学了,上学的事情比失去手表难缠多了,掉一块手表算什么?
我这种不知所云的什么鬼概念,坚强和乐观,从很早开始,这个概念就模糊的印在我的脑海里,帮助我想开我遇到的所有挫折和不公平。
令人难忘的,被阳光渲染的大片火红色的火烧云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伴随着潮湿的微风下,居民小区的烟火香味在我从小学回家的路上扩散开来,镌刻在我眼里的仍然是纯粹美丽的一片天空。武汉5月的天空一直在我的记忆里真实而又沧桑,像一位久经风霜而又默默无闻的老人,和我的缘分就是擦肩而过。
当我从这片仰望中苏醒过来之时,大片的停车场的砖块缝里仍是斑驳的草地。走在路上看天的人,不是一无所想,就是放任自己在思想的脑海里驰骋。
那时候我的精神世界是一片平静的湖水,在一片静谧的天空的衬托之下波澜不惊。
我喜欢思考,总是在一片思维的开始,用“当”开头作诗,说一些回路无限的话,完成大脑中另一半想法的完整逻辑,希望能有一段故事。08年那年,我10岁。
家里来了客人,父母带我离开了久租的房子,搬到了宽敞明亮的私人小区,背负着压力巨大的房贷,在城市的天空下艰难度日,过着和能吃能住的生活。两室两厅的房子,若是以现在的视角敲开承重墙好好设计,也会有不错的宽阔之感。狭窄的小房间,倒是让我幼小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讶。父母的压力曾经对我提及,那时候我对金钱却仍然毫无概念,资历尚浅。
人最深刻的痛苦往往都是由贫穷带来的。有时候我会这么想。但是现实确实如此,不是么?芸芸众生,大多都是为柴米油盐而奔波的苦类。
我的母亲是一位十分温柔善良的女性,她很照顾我很爱我。那时候的我固执的不愿意转学到家附近的小学,而是执意要在来武汉第二年四年级升入的那个远一点的小学,她和爸爸都很照顾我的心情,就同意了我不转学的念头,买了一辆电瓶车接送我去学校。不论寒冬酷暑,都坚持送我上学。
那时候的我是一个多血质女孩,与人相处一直没心没肺神经大条,从来没有把金钱放在眼里,对父母的贷款和家里的电瓶车毫无感觉,即使下大雨,小学的人也没有那么介意我家的电瓶车,也有很多朋友家里开车接送。自认为氛围良好的小学环境让我一直很满意。
如果说人世间有什么疾苦,那应该对于年幼的我来讲就是家人的疾苦。
就在我10岁生日的时候,我妈妈和爸爸宴请了很多老家的亲戚一起来城市吃饭。
好面子的父亲从来不会拒绝妈妈,母亲也很喜欢这套价值对我们来说不菲的房子。但是毕竟只是两室两厅的小屋檐,大概有10几个亲戚,富裕的亲戚都开着车来,去了离家里不到3公里的明星厨房酒店。
那时家里塞进3.4个老人,都开开心心的说笑,有母亲娘家的也有婆家的。
开头一天有说有笑开开心心的,第二天早上正当我生日,迫于房间少,母亲打着地铺,让自己的婆婆睡在父亲和她的主卧里,长期以来被奶奶嫌弃的她一直很想做一位贤惠的媳妇,却开始哭了起来。奶奶也是刀子嘴,直接说母亲吃软饭,母亲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奈何不了刺激,也开始自怨自艾起来,父亲一直帮着奶奶讲话。我在一旁看在眼里,大清早的大家都没睡好。令人费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是自己的生日,就帮父亲和奶奶说了一句话,
…早上起床吵什么啊
结果母亲哭的更凶了。
贫穷其实在我的眼里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原因是父亲一个人撑起这片家的时候并没有让我年幼的精神生活被物质蒙蔽,其实我小时候看过很多关于物质不如精神享受的启发类书籍。父亲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在一家国企有着很高的收入。我自认为他一直很满意自己的稳定工作。
那天母亲在哭的时候很压抑很小声,我没有理解她,试问10岁的小女孩沉浸在新房的喜悦,对生活的压力一无所知,谁能体会到房贷压力如此之大的母亲心里的痛苦和物质上省吃俭用的心情。父亲掌外,母亲掌内,在这次喜悦的生日会上,只有我是幼稚无知而可笑的。
在我12岁那年,升入了初中,噩梦才刚刚开始。我一直不知道父母对我寄托了多少希望知识改变命运的愿望,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少潜力能在初中这么小的年龄阶段完成没心没肺到逐渐成长的阶段,但是我仍然义无反顾的报考了一所初中制的寄宿学校,这所学校高额的费用再次让家里陷入了压力,我父亲在我走之前,少有的喝起了酒,举起酒杯对我说,只要你学的出来,再多苦难父母都愿意承受。
噩耗还是降临在12岁的那个暑假,母亲的身体不好了。母亲任劳任怨的为家里省下的各项开支,和我的学费相比一直都还算正常,但是带来的精神压力终究使她不堪重负,她仿佛被压力压的喘不过气来,浑身浮肿,去心脏科医院呆了一个月后,确诊为良性肿瘤,又转去了同济医院。
我没心没肺的人生终于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凿开了一个巨大的洞,我的所有幸福都在父母的灌溉下茁壮成长,却切身体会到父母的经济带来的压力和母亲突如其来的大病给我带来的紧张和悲伤。
父母感情其实很好,但是吵起架来相当凶猛。每年都会因为回老家大动干戈。母亲主内时并不怎么会做家务,但是对经济开支节俭到令人惊叹的地步,为父亲的积蓄做出了可观的贡献。父亲经常抱怨母亲不会做家务,母亲那时倒是笑得很开心,连忙夸父亲做家务能干。
刚上初中的我完全跟不上数学的学习,父亲给我整夜整夜的辅导数学,常常把我骂到痛哭流涕。我的快乐突然显得如此渺小和不堪重负,像一匹欢快的骆驼突然被几吨重的行李压在背上。母亲的重病此时传来,对我来说,并不是贫穷带来的痛苦,而是一种物质不同于双收入家庭带来的歧视和耻辱,还有亲情的纽带如此真实的担忧。这个学费昂贵的学校,父亲在农村干活脊柱不好的原因,没有也无法买车坐车,其实父亲也遭受着病痛的折磨在工作,我甚至也都不知道母亲在20公里开外的医院经历了什么,我最担心的可怜的母亲啊。我也不知道其他相对富裕家庭的同学是有多么歧视我的家庭,这种坐不了车的生活该有多不容易融入集体。有时候我甚至回忆起我的初中,当我在意起自己的精神生活时,我的人生甚至和毛姆的刀锋的开头如此相似。我自由的心灵第一次暴露出了一种被束缚的感觉。我并没有在意这些物质条件的限制,但却真的被身边的人的反应吓了一跳。这种信息量巨大的偏见和被歧视感深深地让我感到介怀甚至是压迫,对母亲的关心转化为每天搬着躺椅看着8楼楼顶深夜12点的夜空,学习和思念母亲的距离都显得十分遥远,繁星一如既往的被乌云遮盖,只有我的痛苦和思念寄托在泪水里。我明明很关心母亲,却因为交通不便,即使很想念她,她也在医院里想着我,但是我仍然吃着家常便饭一日三餐,只是更加不快乐,更加难以融入正常的集体生活,更加不理解正常的物质对人有多重要,甚至是厌恶那些物质追求。我当时想,一个对物质生活毫无追求的人,整日敏感的像一个诗人,却没有那么多金成名,突然被人指指点点的感觉,仿佛像是完美的世界被人丟屎一样。
我对我的母亲不好。但是那段12点在8楼阳台看夜空星星的时候我许下的愿望很虔诚,我当时就真的想,我愿意用我一半的寿命,换取我母亲生活剩下的几十年。
人的经历和感情是如此的不相同,如此无法感同身受而又确实可感呢?
家人们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心脏旁边长了一颗瘤子,是良性的,就没有再多说了。大家其实都在担心我的母亲。
后来父亲的女同事带我去买了衣服,我一直猜测是不是父亲出轨了,才导致母亲如此病重。但是我想这件事并不成立。
我看见我那笑口常开,对我来说虽然智商有些抽象,但是仍然费劲心思爱我的母亲躺在病床上,身上到处都是被管接着的洞洞一个接着一个,看了一眼就很后悔接受了父亲的女同事的衣服,是一件蓝色的小公主裙,最重要的是,我的母亲得病了一厢情愿想在弥留之际给我找个继母,大概率是那个女同事。
母亲得病这件事终究还是治好了。巨额医疗费用也随着这一年的过去而付清,大家也都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只有母亲胸前的疤痕,提醒着我触目惊心的不止是病痛,还有时光的流逝对一位成年人带来的伤痛。要知道她可是一位善良的母亲。要知道,欲望原来是无止尽的,幸福感到底需要多少物质上的体面来填充,这种心态在时代的潮流之下显得羞耻而又窃喜。但是真正的幸福,满足真的可以做到。而母亲要得不多,她的温顺善良还是会让自己更加被动,更加有着生活中的条条框框所处的无形的枷锁,这种枷锁是和久不归家在外工作的父亲的身体和精神上的煎熬,是分不开的。
我的回忆里有很多事都很戏剧性,我父母吵完架直到20多岁的我才意识到他们吵架完全是因为他们是太傻了,而不是因为要离婚。比如我爸暴跳如雷的说:
“你看这锅朝天碗朝地抹布到处乱扔,搞得像是好勤快哦。”
我妈反唇相讥
“你勤快你做哈子试试看来啦。”
“我凭什么这也要干那也要干。”
“你有本事天天干。”
然后他们俩吵架了,莫名其妙的我爸就抄起厨房里的大菜刀,准备砍我妈,丝毫没有逻辑。我能平凡而坚韧的活到这个岁数,每年我爸妈在新年回家都会以一个毫无根据的由头吵架,然后以我爸拿起菜刀,我妈的大嘴巴紧紧闭上,背过身去去另一个房间睡觉为终点,然后我爸点根烟在客厅坐一晚上。
直到我妈生病插管,之后再也没吵架。至少从今年开始他们不吵架了,原因是我妈病了我后来也病了。
13岁的经历,才是打开我人生的转折点,因为我的病是轰炸最难过的心情大铁门的那颗导弹。它像是一个丑陋的与生俱来的胎记一样,仿佛我不应该出现,仿佛我没有获得幸福的资格,让我再也无法自由得像10岁那年,凝望天空构思自己想写的文章那样纯粹。人生不是一帆风顺的,我只有这样安慰自己,心情才会平复。悲伤还是打开了那扇铁门,像波涛汹涌的洪水那样势不可挡的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