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稻地
在村庄的最东边。塔鱼浜(作为一条小河)在此结束。一埭乡村少见的旧厢房,显见这几家住户的小康家底。屋前,张小狗家的枣树赫然在目。此处只一个河埠头,比别处修洁。
塔鱼浜前埭最东边,由东往西,依次六户人家:大队书记根富家、炳泉家、三娜家、新山家、新潮家、张小狗家。这张小狗,姓许,张小狗,大概就是“只小狗”的意思吧,也有说,此人蛮横,如不叫的狗。张小狗三十挂零了,尚未婚配,后来,总算有人做媒,找到了对象。女方似乎有眼病,看人,眼睛一翻一翻的,白多黑少。结婚那天,我们一淘去高稻地看新娘子,透过他家的木格子窗,看到平常日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张小狗,这回掩不住兴奋,嘴巴里的“鸟”字也暂时地飞走了。我难得看到张小狗喜气洋洋的一个瞬间。
根富家应该是这个村坊最东面的一家。他家的门面朝东。根富是大队书记,那个时候年纪也不过三十出头吧。根富国字脸,一表人才,两个眼睛睁圆了,炯炯有神,这条成语,也总算让我有了一个直观的理解。根富话不多,这就越发地让我觉出他的权威。根富家与我家是自族,同为邹姓,拥有同一个远祖,还同是早年被一把大火烧掉屋宇后的圣堂湾搬迁出去的。他老婆与我母亲又是结拜的小姐妹。因此,他是我的长辈。我小时候,见他无声无响,加上大队书记的官衔,很怕见他。其实两家平时也不大往来,只在新年,才互相走动走动。我家去他家吃一顿饭,他家来我家吃一顿酒,仅此而已。有一年,翔厚小学招民办老师,我母亲读过几年书,忽然有了想当老师的念头,她去根富家说出了自己的愿望。那天晚上,我跟着母亲也去了塔鱼浜最东面的那间小屋。根富默默地听完我母亲的话,终于说了一二三,无非是说,大队支部还要考虑考虑之类的客套话吧。我与母亲去说这件事的时候,正巧彭家村的跷脚彭权勇也在,他也是为了这个民办教师的名额而来的。后来,我母亲和权勇都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民办教师。
高稻地稍稍向西,有一条狭长的桑树地,很早,村里就有人说,这块地,是留给根富家盖房的。这是一块好地,可以造两直落房子。几年以后,果然应验,根富家单门独户,造了两直落进深的楼屋。全新的房子,大门的两边是书法家章柏年的条幅,另有不知出于何人的梅兰竹菊图,由翔厚高北桥的著名木匠林林师傅精雕细刻。这,不用说在塔鱼浜,即使在全个桐乡县,也不多见。
高稻地最出名的是炳泉家门口的一簇细竹蔀头,葳蕤的竹子,圆润细结,实在是做钓鱼竿的上佳竹竿。当然啦,还可制作笛子。塔鱼浜也的确有人断下一根来做竹笛的,但我在塔鱼浜多年,似乎没有听到哪个人能够吹出像样的曲子。再说这个炳泉,比我大两岁,见人笑嘻嘻的,在塔鱼浜也算不惹是生非的一类人。全个塔鱼浜,只他家有这个品类的细竹,因了这一簇常年翠绿的竹,炳泉笑嘻嘻的骄傲随处可见。
炳泉家的这簇细竹旁边,是一条小路,每至盛夏,塔鱼浜的小家伙们都要有意无意地去那里坐坐,没有凳子和椅子,坐地上也成。大家心里其实都想折那么一根细竹回家,制作一根让人羡慕的鱼竿。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无奈总得不到手。这炳泉,面对大家和他套近乎,仍旧笑嘻嘻的,浑不当一回事;也或者,他心里晓得,是故作糊涂吧。我也不便开口索要,因此,终我的童年,也没弄到一根称心如意的钓鱼竿。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一生,对于钓鱼的闲情,完全外行。我只记得在木桥堍头钓到一条白水鲦。有一回钓到半个手板大的鲫鱼——看到浮子猛地吃水,被拉入水底,赶紧抬手,扯起钓竿,鲫鱼叭的一声出水,但见半空中,鲫鱼尾巴激烈的跃动终于让它脱离钓钩,扑通一声,重回它自由的水域。此后,我再无心垂钓。我看到别人钓上红尾巴的鲤鱼,心痒痒的。但我钓鱼的梦,始终未曾圆满。好多年,我把这钓不到鱼的事实,幼稚地归于我一直没有拥有一根炳泉家的细竹竿,实际是我童年做事缺乏耐心。
每到年节边,塔鱼浜和别的村坊一样,总要做一些过年的准备,打年糕就是其中的一种。高稻地的厢屋里,摆过打年糕的大石臼。打年糕是孩子们喜欢的活动,虽然那时我们都还没有力气举起那把装着蘑菇形石头的棒槌,但满满一蒸笼的年糕打好,放竹匾里切割的时候,总会有人将一些边角料扔给我们吃。糯米掺上少部分粳米的年糕,百热沸烫,黏性大,很有嚼头。为了那一份口福,石臼边总围着一大圈塔鱼浜的小屁孩。但有一次,我被顺娥家的男人哑巴子新田恶狠狠地追了出来,大概我骂了他一句,他抬起手,试图劈我一巴掌。我撒腿奔向屋外。哑巴子新田,耳朵其实好得很,他张牙舞爪地追打过来,也是村坊上少见的事体。哑巴子欺侮我们这些小屁孩,必受大家的指责。我和别的小屁孩打架,我父亲平常总是数落我的不是,这一回他见哑巴子大不得当的凶霸气势,难得地数落了他几句。在我童年的顽皮生涯中,这是很少见的。
高稻地最闹猛的一次,一不是张小狗结婚,二不是新潮的祖父母去世,三也不是打年糕,而是临近秋天的一个夜晚放映电影。电影的银幕就挂在厢屋朝东的白粉墙上,映的是黑白片《奇袭》,战斗片,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的故事。那时,塔鱼浜的“双抢”刚刚结束,村民难得有几天空闲。那时的电影都在翔厚中学的操场放映,电影队直接来到生产队上放,还很少见,我们猜想,这一定是得到了大队书记邹根富的首肯,俗语近水楼台先得月,翔厚大队的正副书记——邹根富和施凤宝,都是塔鱼浜人,电影队来塔鱼浜放映,总得优先考虑一下的吧。《奇袭》因为好看,放了一遍还觉得不过瘾,于是又计划着再放一次。第二次放的时候,片子在四中队,于是,塔鱼浜派出一个小青年去四中队跑片——远在三四里地外的四中队每放完一片,早早候着的小伙子赶紧带上电影的胶带跑到塔鱼浜的高稻地,再在这里隆重地开映。那时节,村里还没有脚踏车(整个翔厚唯一的一辆脚踏车是兽医王文龙的),跑片是名副其实地撒开两腿跑路,再说,即使有脚踏车,也没有一个人会骑。也因此,这部《奇袭》,我是断断续续看完的。因为跑得再快的人,总有接不上放映机的转速的时候。
高稻地上的这几间厢屋,是除张小狗家外的其他五家人家共用的。此屋往后(北面),是一块长方形的共用的天井,然后是各家的平屋,这在塔鱼浜也是比较有特色的人家。可惜不过数十年,哗啦啦,全给拆除了。如今片瓦无存,空有一个高稻地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