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心智化:连通科学与人文的心理治疗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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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难情绪

述情障碍是一种与临床诊断存在相关的人格特质,但它主要关注缺乏了解自己感受的能力,应该有一个表示混乱或不确定性的术语作为补充。术语“疑难情绪”(aporetic emotion)能较好地将我要说的内容表达出来,即模糊的、缺乏鲜明特性的情绪。当我们知道自己有某种感觉,但又不确定是什么时,疑难情绪就会出现,而探究这些情绪的努力似乎没有方向、困难重重。这个术语的引入也有助于提醒我们,我们经常感知到的是一部分所谓基本情绪的令人困惑的混合物,而不仅仅是其中一种。“疑难”(aporetic)一词从字面意思来看,其中“a”代表“不”,“poria”代表“可交配的”,这一词取自苏格拉底对话的无定论性结果。这是一个与质疑和怀疑有关的术语,但它只是意味着获取知识很困难,而未必是不可能实现的。

患者来接受治疗的时候往往知道自己有某种感受,但不确定是什么。在相同的状态下,人们也会经常向重要他人求助。通过引入疑难情绪这个术语,我想表明我认为情绪智力和情绪调节理论存在局限性,这些局限性应该得到承认。我们以斯蒂芬·格罗斯的《咨询室的秘密》一书为例。书中有一位患者名叫马特,是一个21岁的年轻人,2岁时被人收养。他曾将一支没装子弹的发令手枪对准一名警官,随后做出各种行为,因而惹上麻烦。格罗斯注意到自己与马特之间缺乏深入的互动,并将其归因于“一个人说的话和他带给你的感受之间存在某种差距”,他补充说这“并不罕见”。格罗斯将他对与马特疏远关系的反应和马特的情绪联系起来:

我开始意识到马特没有表达自己的情绪。在我们两个小时的谈话中,他似乎要么接受我对他感受的描述,要么从别人的行为中推断出自己的情绪。例如,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用枪指着警察。我暗示他可能生气了。“是的,我很生气。”马特回答。“你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感受?”我问。“你知道,警察,他们对我很生气。我的父母对我很生气。每个人都很生我的气。”“但是你有什么感受呢?”我问。“他们都朝我大喊大叫。”他告诉我。

马特不仅混淆了其他人(警察、他的父母)的感受和他自身的感受,而且还混淆了别人对他行为的反应和他做出行为的动机。格罗斯认为马特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如果有更多的信息,我们可能会倾向于认为他患有述情障碍。然而,格罗斯在结束他的小型案例讨论时,强调了一个我认同的观点:“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点马特的影子”。

我还遇到过一些其他的与疑难情绪有关的描述。第一个例子来自大众心理学,是韦伯(Webber,2016)关于“古怪情绪”(odd emotion)的头条故事,古怪情绪无法贴上标签,不属于任何有条理的情绪类别。第二个例子来自意大利后比昂精神分析学家安东尼诺·费罗(Antonino Ferro,2011),他引入了“原型情绪”(proto-emotion)的概念,这种情绪是一种能感受到但尚未成形的情感。费罗认为原型情绪之所以没有成形,是因为一旦成形将对个体造成极大威胁。费罗将原型情绪理解为一个人无法识别的情感内容,对此我将在第6章中更详细地讨论。虽然认识到有时候不去体验情绪可以让自我更和谐,这对我们有帮助,但在我看来,并非所有的疑难情绪都是原型情绪,前者表示一个更大的范畴,后者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对疑难情绪的理解与达马西奥(Damasio,2010)在他关于自我进化的神经科学描述中所称的“原始感觉”(primordial feeling)的主观方面相一致。原始感觉是大脑监控身体状态所产生的,它们先于其他更具体的情绪,具有愉悦或痛苦的效价。基于潘克塞普(Panksepp,1998)的观点,达马西奥认为自我(或原型自我)的构建产生了原始感觉,这种感觉来自脑干核团(brain-stem nuclei)。达马西奥的主要观点是,所有正常的精神状态都包含某种形式的感觉。他对我归于(我认为定义了)疑难情绪的模糊不确定性不那么感兴趣。在之前的一本书《感受发生的一切》中,达马西奥引用了丹尼尔·斯特恩(Daniel Stern,1985)关于“活力感”(vitality affect)的发展性概念,这一概念与原始情绪(primordial emotion)有关。然而,达马西奥(2010)论点的核心是一个进化假说。该假说认为,感受可能是由不同的大脑部位产生的混合状态(p.112)。尽管这一观点是推测性的,但将疑难情绪理解为与大脑进化有关似乎很有吸引力。

疑难情绪可能转瞬即逝,一会儿进入焦点,一会儿离开焦点。令人高兴的是,有时我们可能对自己的感受有更好的认识,并成功地体验和管理情绪。根据我的经验,要取得这样的进步,就需要培养对情绪的好奇心。每遇到一个患者,我都会问自己,这个患者是否对自己的情绪感到好奇。如果患者似乎对情绪不感兴趣,我承认治疗进展会很慢,需要相应地调整节奏。但是,如果患者没有情绪,怎样才能激发他们对情绪的好奇心呢?

我已成功地激发很多患者对情绪产生好奇心,让他们意识到培养对情绪的好奇心至关重要,而不能忽视它。当然,我也失败过,但能区分绝对的失败和患者做出的让步(concession)。绝对的失败是指治疗没有任何进展;患者的让步则是他们承认为了更好地生活,识别情绪是必要的。我相信,在对情绪有足够的好奇心之前,先致力于对情绪进行识别是有可能的。

在一些不寻常的案例中,患者不仅缺乏对情绪的好奇心,还有一些更反常的东西——一种对情绪的自动化排斥。于是形成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当人们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时,会本能地将其驱逐出去。遇到一个认为自己的情绪“有毒”的人总是让我难过,因为他们享受生活和从他人身上获得快乐的能力将受到限制。大多数人与自己的情绪有一定的联结,并乐于接受识别、调整和表达情绪的挑战。在这一章中,我仔细研究了情绪识别的变化性和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