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识别问题

在心理治疗的背景下，观察患者选择如何表露情绪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从定义上讲，患者来接受治疗是因为他们正遭受某种痛苦，他们选择寻求帮助，这一行为值得称赞。同样不言而喻的是，某人没有接受心理治疗，并不一定意味着这个人不需要帮助或不能从帮助中受益。

就情绪而论，一些患者能明确地识别情绪，并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使用恰当的情绪词。例如，描述来自一个朋友的微“怼”时，他们会用烦恼（annoyance）而不是用生气（anger）或愤怒（rage）来描述。患者也可以用一些特殊的或自私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比如一位患者在描述他和妻子发生争执的情况时，说自己有点焦虑，而其实他已向妻子发出暴力威胁。一些患者这样做可能相当于承认较轻罪行，但实际上他们是在尽量减少或否认自己的真实感受，对他们来说，将情绪具体化通常是有帮助的。然而，患者也可能完全不知道他们对情绪词汇的使用与习惯用法有何不同。

因此，患者可能给情绪命名（无论命名是否恰当），也可能避免命名（出于防御性，或者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感受）。还有一种情况，患者谈论情绪时绕来绕去，不能明确表达。我记得有一位患者，他能够辨认出特定的情绪，但他更倾向于告诉我他认为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感受，而不是他真正的感受。他会以一种过于概括的方式，使用介绍性的短语“我有点心烦意乱……”，而不标注情绪程度，并将真实、复杂的感受细化。在我们的治疗过程中，我们探讨了这个问题，他开始意识到他害怕暴露自己的感受，因为他认为一旦暴露，自己就必须被迫采取行动。对他来说，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并不容易，因为他担心我会试图劝阻他践行他的理想。

重要的是要考虑患者是否能够理解多种情绪如何结合在一起，而不仅仅是辨别单一的情绪。例如，一位患者在听到我对她如何努力治疗的评论后哭了。她意识到我的话打动了她，让她感觉很好，但这也提醒了她，她的母亲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尽管她总是希望母亲能这样做。

我们有必要停下来思考一下，为什么识别感受很重要。虽然“了解自己的感受是有益的”这一说法无疑没有问题，但是不妨从心理健康的角度更深入地考虑这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为了生存，能够识别自己的感受是一种优势。此外，识别自己的感受有助于自我认识：了解自己的感觉是了解自己的一部分。识别情绪是否必然有助于个体感到幸福这一问题是有争议的。我的研究的初步结果表明，虽然被试者往往很重视识别情绪，但它与生活满意度并没有很强的联系（Greenberg，Kolasi，Hegsted，Berkowitz，& Jurist，2017）。

从某个角度看，识别情绪应该能引导我们理解不快乐。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识别情绪可能与体验各种各样的情绪有关，既包括积极情感，也包括消极情感。谢德勒（Shedler，2010）认为，心理治疗的目的不应该局限于减轻症状，而应该是寻求心理健康，其中包括对情感的全面探索。这意味着，治疗需要帮助患者不再只识别部分感受，而是开放地接受各种各样的情感。

在我看来，识别情绪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有助于沟通。知道自己的情绪让一个人能决定是否与他人分享这些信息。分享信息有助于建立和维持人际关系中的信任。对于已经建立关系的个体，识别情绪可以让关系更加独特、丰满。对于尚未建立关系的个体，心理治疗可以被理解为一个实践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患者可以体验被他人理解，并培养对自身心理状态更好的理解。福纳吉和艾利森（Fonagy and Allison，2014）认为，治疗为严重人格障碍患者提供了一个机会，让他们能够重新获取失去的认识论上的信任（epistemic trust）。对于其他患者而言，认识论上的信任有助于扩展和实现自我理解。我将在第4章和第6章更详细地讨论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