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
攸乐易武问茶忙
布朗山茶味最酽
景迈茶有花蜜香
·攸乐易武问茶忙
攸乐山的茶与易武相比,偏于苦涩。我更喜欢易武茶的清甜韵深。清代是攸乐山做茶历史上最兴盛的时期,檀萃在《滇海虞衡志》中,把攸乐山排在六大茶山之首,可以想象出攸乐山曾经有过的繁荣与辉煌。
攸乐山的茶,枝繁芽肥。之所以在清代被列入贡茶,大概与攸乐山当时的植被丰茂、降水丰沛,以及红色的酸性土壤有关。清代阮福在《普洱茶记》里认为,古六大茶山的茶,茶的气息和滋味,因土性而不同,生于红色土壤和土杂石中的茶,品质最佳。
攸乐山现在叫基诺山,世代是基诺族的居住地。近几年茶的品质确有下降,一方面,当地烧山砍林破坏生态,种植了大量的经济作物漆树。另一方面,基诺族一直保持着原始的刀耕火种的习惯,近百年来,烧山开荒种粮,毁坏了大批的古茶园。我在基诺山最大的古茶园亚诺村发现,许多数百年的古茶树,普遍存在着矮化砍伐,和用火焚烧后重新萌发的痕迹。大大小小的树疙瘩,即使覆满翠绿的蕨类和苔藓,也遮不住古茶树遍体鳞伤的沧桑。
曾经的基诺族以茶为生,至今保留着浓厚的原始茶文化。基诺语称茶为“啦博”,“啦”是依靠,“博”是芽叶,其意是赖以生存的芽叶。在攸乐山我还能看到古老的凉拌茶,火燎鲜茶,包烧茶,竹筒茶,铁锅蒸茶,原始茶膏的制作等等。
我们常说的“吃茶”一词,可能来源于基诺人的凉拌茶吃法。我第一次去攸乐山,就吃倒了苦涩麻辣的凉拌茶。紫切为了招待我,让他妹妹去茶园采来刚萌发的茶树新梢。他用手先把鲜嫩的茶叶揉搓变软,把新鲜的黄果叶、辣椒和大蒜切碎,然后在碗里加适量的盐巴和泉水搅拌。凉拌茶,对食辣的朋友来说,确实是下酒佐饭的清爽美味。
我喜欢攸乐人用青翠的毛竹,烧烤制作的竹筒茶,茶里有竹沥的清香。颜色乌润的传统茶膏,古来醒酒第一,应该是基诺人津津乐道的草木精华。这里特有的火烧茶,让我眼界大开。类似竹筒茶的做法,他们把茶的鲜叶用一种称为“冬叶”的植物叶子,包裹起来,放到炭火上烧烤。当外面的“冬叶”烤干后,把里面的茶取出来煮饮,或者揉捻晒干后留着饮用。
原始的火烧茶,去除了茶的寒性,降低了茶的苦涩度,增加了茶的香气和耐泡性,为我野外寻茶和鉴茶,提供了迅速便捷的评茶方式。
春在枝头已十分。古农的岩文兄陪我到易武时,已是春分时令。易武的春,来得比江南早。易武没有江南浅黛春山的细腻,单单那条乱石铺就,通往茶山的颠簸马路,已经让我初步感受到易武的粗犷与悠久了。
提起普洱茶,易武是一段无法逾越的历史。清朝道光年间,在倚邦、莽枝等茶山逐渐衰退之际,易武茶山却迅速崛起,成为六大茶山所产茶叶的集散地、 生产地与茶马古道的源头,从而开创了普洱茶的易武时代。
易武茶的内质浑厚细腻,不去感受易武茶独具魅力的柔滑茶汤,对全面了解普洱茶的知识体系是个很大的缺憾。易武茶梗长叶厚,条索黑白相间,像条条油润的美女蛇。突然想起傣语里的易武,是美女蛇居住地的意思,这是巧合吗?难怪易武茶如此勾魂,茶汤隽永得如此动人魂魄。
在小车家里品的那泡刮风寨,至今记忆犹新。茶汤入口轻盈粘稠,清甜饱满,香气沉稳,蜜韵十足。三水后竟然出现特有的脂粉香。细腻柔滑的汤水,喉韵深长。那种难以言说的清雅风韵,让我感觉“班章为王,易武为后”的说法确有道理。易武茶里,有雍容含蓄的贵气,有绵绵不绝的柔情,让多少爱茶人“半缘修道半缘君”。
夕阳西下,我踯躅独行在易武老街的石板路上,遥想着古镇当年茶香中的繁华。树影里光滑的青石板上,云南小马踏出的清晰深凹的马蹄印迹,似有空谷遗音,踢踏声响。让人禁不住联想到,百年前的同庆号、福元昌、乾利贞等老字号的茶马辉煌。驼铃声中,大队的马帮风尘仆仆,常年奔波在斑驳沧桑的青石古道上。鸡声茅店月的霜雪中,把一剁剁普洱茶和自己的梦想运出茶山,残阳如血中,把生活必需品和红尘外的传说带回古镇。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山林里苍老的古茶树,草丛中残缺的旧石碑,老街上鳞次栉比的老木房,是尚能触摸到的繁华与凋敝的痕迹。这种依旧温暖的力量,让轮回中的茶与人,再一次在历史的茶马古道上,有信心从冷寂走向辉煌。
·布朗山茶味最酽
勐海的春天特别干燥,我在曼弄的寨子里住了三天,在凤尾竹摇曳的竹楼里,天天喝茶辩茶,还是免不了口干舌燥。
找个不风不雨的天气,老曼娥的岩宽开车来勐海,接我去布朗山。一路南行,穿越象山和辽阔的勐混坝子,布朗山依稀在望。车经广别、贺开、班盆古寨,数百年的古茶园比比皆是。山路崎岖蜿蜒,黄沙漫漫,峰回路转,颠簸惊险。一路风尘中,到达老班章。我早已尘满面,鬓如霜,狼狈不堪。清理下口鼻里吸进的黄沙土,洗脸净手,在村长三爬的饭馆内,吃哈尼族的农家饭。
饭后去老班章的古茶园。古茶园里,林中有茶,茶中有林,浓荫蔽日,气息清爽。大部分古茶树,葱郁挺拔,枝叶浓绿,叶片肥厚宽大,芽尖茸毛厚亮。我忍不住采几片绒白肥大的茶芽,放在口里咀嚼着,微苦清凉,口咽顿生丝丝的回甘。
岩宽告诉我,班章村委会包括老班章、新班章、老曼娥等九个自然村落。老班章是个哈尼族村,迁到布朗山建寨的历史,大概有两百多年。古茶园里绝大多数两百年左右的大树,是哈尼族人亲植的。那些超过一千年树龄的茶王树、公主树,相传是布朗人的祖先在这里种植的。我认可岩宽的说法。早先听班章村的娜仁说过,老班章寨最早有布朗族人居住,后来搬走了,把古茶树留给了哈尼族人。为了感谢布朗兄弟,哈尼族人过去杀了牛,都要送些牛肉表示感恩。
下午三点,我和岩宽离开班章村,经过新班章,一路崎岖,天黑前到达老曼娥,一天的疲惫,让我甚至失去了吃饭的欲望。
相比老班章,我更喜欢老曼娥的原始古朴。2000年前,老班章的茶,藏在深闺无人知。当时的国营茶厂按等级收购散茶,老班章的大树茶,因芽头太大,白毫过多,不好用来拼配茶。因此,老班章的茶,几乎无人乐意收购,而且价格低廉。2007年后,老班章茶的霸气个性,被充分挖掘出来,从此茶价像坐上了飞机,逐年飞涨。突然间有了大把金钱的老班章人,大面积拆除了百年的木房,开始了家家户户的造楼运动,百年的村寨文化开始走向消亡。钢筋水泥一片片林立在青山绿树间,总感觉有些不协调。
老曼娥,是布朗山最大最古老的村寨。据寨里佛寺的石碑记载,老曼娥建寨至今已有一千三百六十九年。古寨被一片片青翠苍郁的森林包围覆盖着,古茶树高大玉立在寨边的莽莽山林里。村寨里有我喜欢的茶香、菌花香混合的古老气息,质朴而清新,一如这个勤劳嗜茶又特别会种茶的古老民族。
老班章的茶固然好喝,我却因欣赏老曼娥的原始气息,从心里更亲近老曼娥的古茶。
老班章的茶,多属于甜茶。叶片相对细长,柔韧厚实,颜色均一,毫毛明显。它的香,富有山野之气而幽幽的不太张扬。茶汤油润通透,入口微苦,苦后即化,汤质饱满,口感协调。整体滋味属于香不挂齿而舌底生津,变幻丰富,喉中隐凉。 十余水后有冰糖般的清甜,所以有了“涩尽七分香,苦褪十日甜”的美誉。
老曼娥的茶,多属于苦茶。肥厚壮实的条索,蕴藏了原始森林肥沃自然的野性。厚实浓烈的茶汤滋味,苦重绵长的香气,让爱茶的人过口难忘。苦是香气的骨架。老曼峨清苦无涩,是隐在香里的苦。这种苦不挂喉,也不会残留在口腔。当香里的苦慢慢消尽,特有的清凉生津的甜,会源源不断滔滔不绝地袭来,苦甘缠绵得让人回味无尽。梅花香自苦寒来。老曼娥的苦寒,厚重得足以耐得住光阴的剥蚀。待苦稍褪,定如梅花,其香如故。
如果有朋友问我,最喜欢哪里的普洱茶?我的回答一定是其味最酽的布朗山。老班章浓烈醇厚,老曼娥桀骜不驯,同样的英雄风骨,一样的王者气度。
山峦连绵起伏的布朗山,一株株刻满沧桑岁月的古茶树,诉说着布朗族先民“濮人”久远的种茶历史。传说布朗的始祖名叫叭岩冷,他在临终前留下遗言:“我留年马给你们,怕它们遇到灾难就死掉。我留金银财宝给你们,怕它们不够你们用。我留茶叶给你们,子子孙孙会世用不尽。” 从此,布朗族人谨遵先祖古训,哪里有茶,他们就在哪里建寨;在哪里建寨,他们就在哪里种茶。
布朗始祖的千年遗言,充满着鲜活的哲理,启迪我们重新思考财富的定义。富贵传家,不过三代。而布朗山生生不息的古茶树,冬去春来间,潜滋暗长的叶片,如今已胜过了摇钱树。
布朗山的茶,苦重气沉,阳刚霸气。易武的茶,清甜饱满,阴柔细腻。一阴一阳,如普洱茶帝国的一王一后,演绎出七彩云南的风情万种。这阴阳相生的高标逸韵,难道就是普洱茶中的道?
·景迈茶有花蜜香
景迈的古树茶,素以花蜜香著名。它的香有甜腻,一段时间,我曾把景迈茶称为女士茶。
可能因景迈茶的花蜜香浓,所以茶界常把景迈茶列在班章和易武之后。景迈茶甘甜,花香直白高雅,一直以来景迈茶屈居为妃。我想,班章阳刚霸气,有王者之象,易武清柔绵厚,有皇后之风。在它们面前,香气渗到骨子里的景迈茶,稍显轻薄,为妃也不冤枉。不过,这妃子可是肌肤如雪、迷人的香妃。《还珠格格》里这样描述香妃:“远望,一颦一笑,勾魂摄魄。走近,香泽扑鼻,令人心醉。”
我真正从内心接受景迈,是今年谷雨后,在九华山品过砚田兄的十年景迈青砖,与濮子兄品过1999年何仕华的景迈大树饼茶。从茶中品出了清寂的兰花香之后,我才改变了对景迈茶的看法。
九华山甘露寺茶会的前夜,细雨纤纤,雨打芭蕉。我与太原的稻谷、西安的闲影、云南的李东诸友,一起在甘露寺的禅房喝茶。砚田兄飞机晚点,赶到甘露寺已是夜深。他一进门,便递给我一块普洱生砖,当时炉火正沸,我撬了一块丢在银壶里煮瀹,不时“芳气满闲轩”,茶香飘出室外,引得未睡的茶友纷纷来讨茶喝。黏滞稠厚的茶汤可能与煮有关,茶气充盈饱满。甜甜的兰花香过喉冲鼻,忘了当时是谁说的,如此的清香扑鼻,有可能把熟睡的蜜蜂招来。
何仕华的1999年景迈生饼,是我从攸乐山回到勐海后,百濮子兄请我们品尝的,当时还有河南广播电台的崔老师等茶友。在勐海存储二十多年的景迈茶,饼面油润,芽头金黄。盖碗冲瀹,汤色红若石榴,茶的涩底已不见痕迹,香似空谷幽兰,轻盈飘逸,清纯不腻。茶汤有柔滑的米汤感,它的细腻和厚度,有点像昔归忙麓,又似易武的温婉敦厚。
山场好、品质佳的普洱茶,如果杀青和晒青的工艺到位,汤色杏黄明亮,茶气刚猛,滋味厚重,喉韵深长,杯底有浓郁的花果香,后期的转化都值得期待。短期内地域特征明显,后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就像景迈茶,只要有人珍惜牵念,敢于沉寂多年,等青涩褪去,华枝春满,妃与后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有人说, 景迈茶特有的花蜜香,是万亩古茶园里的茶树与数百种野生植物在和谐共存的原始生态中,由飞鸟、蜜蜂等小动物在它们之间异花传粉所致。我徜徉在景迈古茶园的蓝天白云下,深吸几口古茶园里暗香流动的药香、花香气息,感受着绿茵如盖的野地上绵绵蒸腾出的新鲜地气,不得不相信上述的说法。
我是在雨水节气前到达景迈的。从勐海出发,在旖旎的亚热带雨林风光中,穿山越岭,三个小时的车程,到达位于思茅和景洪交界处的惠民乡。茫茫云海的青山下,一座座《芦笙恋歌》里唱到的竹楼,掩映在古茶树的绿色中。离景迈大寨九公里,便是芒景寨子。越过一段段弹石路连在一片的茶园,就到达了云南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景迈万亩古茶园。
穿行在古茶园里,那些历尽沧桑的古茶树,依旧生机盎然,葱绿欲滴。粗大茶树的枝干上,覆盖丛生着娇绿的苔藓、蕨类、藤蔓、螃蟹脚等,把这片苍翠的茶园,点缀得色彩斑斓。置身其中,恍若隔世伊甸园的味道,又像游春在一幅诗意盎然的古老画卷里。
景迈的螃蟹脚惹人怜爱,寄生在茶树和苔藓上,玉立婷婷。微风过处,随茶树的枝干翩翩起舞。不只是百年古树上才能生长螃蟹脚,也不唯景迈古茶园独有,我曾在五年左右的小茶树上发现过螃蟹脚。在南糯山、勐宋古茶园,都能看到螃蟹脚青翠可爱的倩影。
茶树上长出螃蟹脚,听起来有些神奇。其实,螃蟹脚是在原始生态良好的古茶树上,寄生的一种蕨类植物。它属于扁杆灯芯草,色绿形如蟹肢而得名。据记载,螃蟹脚性寒凉,味微酸,饮之回甘爽甜,有清热解毒的药效。不过,茶归茶,药归药。茶可常饮,螃蟹脚其性过寒,可用食疗,不可多饮。螃蟹脚有轻微的腥味,也不宜与淡洁之茶混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