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月闲音
【一】
“你可知黑夜的意义？”
“为了给人们酝酿一片崭新的光明。”
天幕渐明的时候，雪已经变小了，一夜的风雪把荒凉的平远村变成了白色的天国。
白茫茫的天际，一点红影远远而来，近了，更近了。
那是一个少女，红衣，红裙，红斗篷，一身的红色使得少女在雪地中显得格外耀目，她手提着一个人头，人头不断滴下的血在雪地中淋上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红丝带。
“第十九个。”
人头掷在地上，红衣少女的言语中听不出丝毫人的感情。
“太好了，谢天谢地。公主才干，王上有知一定会很欣慰。”
堂屋里，一个老妇人坐在中间，旁边站着两个丫鬟。
一个丫鬟走上前去帮红衣少女掸雪，另一个捡起了地上的人头放在牌位前，又鞠了三个躬，点了柱香。
老妇人看着丫鬟点完香，脸上露出由心的喜悦。可是她只是看着这一切，没有一点要上前的意思，因为她坐的是轮椅。
“你可知道你的名字？”老妇人看着红衣少女道。
“小雪。”红衣少女道。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小雪吗？”老妇人继续道。
“十九年前燕都灭，姑姑带着母亲在大雪之夜负伤逃离到这里，第二天的黎明我出生了，那时天正下着小雪。”
“你是姑姑的希望，也是全族的希望。这些年的等待是有价值的，那些背叛过燕王的仇人一个都不会有好下场。”老妇人越说越激动，眼中放出欣喜的光芒。
“十九个了，已经十九个了，还差一个，第二十个，终于可以告慰燕王的在天之灵了。”
老妇人顿了顿，又道：“最后一个仇人叫李野，经查探，他已殁于五年前，他有一子李长箫，最后一个目标就是他。”
小雪听到“李长箫”三字，转身又消失在茫茫天雪中。
【二】
“李长箫，男，廿二岁，圣剑山庄少庄主。三月离开山庄，三月二十二日到达江南，现居于会云楼，天字二号间。”
小雪又看了一遍纸条上的信息，将纸条递到烛火前，看着它慢慢烧成灰烬。
如果一个人杀人只靠自己的武功，那他最后一定会死于另一个比他武功高的人之手，这就是所谓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而一名出色的杀手会懂得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避其实，就其虚。
三月二十五日，晴，宜出行。
在一个这样好的日子里，喝着上好的竹叶青，坐在精雕的花舫里，看着水外如画美景，嗅着又香又凉的春风，真是惬意极了。
只是，好像还缺了点什么。李长箫摸了摸鼻子，看着一湖春色饮下半杯酒。
翠烟水色间，恍然一个粉衣少女跃入眼帘，少女足尖在水上几下轻点，画出水面圈圈涟漪。
春风中少女粉衫轻扬宛如跳舞，然而少女的神情却不像是跳舞，如果有一个贴切的比喻的话，她更像是在逃命，或者真的在逃命。
果然，后面一提刀黑衫大汉也踏水而来。
李长箫未及多想，忽觉船身微倾，紧接着一个粉衫少女从船那边走过来，一个转身坐在他面前。
李长箫还未及想少女是如何转眼至此的，粉衣少女就一把拿过他的酒壶，自倒了一杯，然后转头望着船外水色慢慢自饮。
“死来吧！”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吼吓了李长箫一跳，原来刚才那个黑衫大汉不知何时站在自己旁边。
黑衫大汉举起刀挥过李长箫头上向少女砍去，李长箫下意识拔剑出鞘挡住挥向头顶的刀锋。
黑衣大汉见有人挡住自己的刀锋，圆眼怒瞪：“小子，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他是我哥哥，你说这算不算闲事。”粉衣少女斜眼看着大汉，又流转眼眸向李长箫眨了下眼。
李长箫看着面前的粉衫少女，道：“天朗气晴，湖光潋滟，有什么事非要对一个小姑娘挥刀相向的呢。”
“他偷学我的武功！”
“偷学你的武功？”
粉衣少女接道：“你三脚猫的招式也值得我偷学？连爹爹教我武功我都不愿意学。我只不过路过恰巧看到你练功，你就想杀我灭口，难道你练的武功见不得人吗？”
黑衫大汉急道：“胡说，我铁家家传劈天刀法二十一式威力无穷，声名远震，在江南罕逢敌手，而且只传男不传女，连我徒弟我都没教他这套招式，你却足足看了我半个时辰，还说不是偷学。”
粉衣少女道：“我看你半个时辰，你就让我看半个时辰，还说我是偷看。你既然早早知道，干嘛还巴巴的在我面前展完。”
黑衣大汉又气又怒：“你这个小丫头又知道什么，反正你偷学我就废你武功。”说着一刀向少女挥去。
李长箫将剑一转又挡住黑衫大汉的刀势。
李长箫道：“恐怕这其中有误会，阁下何必和一个女孩见识。”
【三】
粉衣少女道：“既然你说你功夫那么好，就先打赢我哥哥吧，不过你若连我哥哥都赢不了，就证明我家功夫胜过你的功夫，我又怎会去偷学你练功。”粉衣少女用信任的眼色注视着李长箫，朝他轻轻点了下头。
黑衫大汉听闻少女言中有诋毁自家武功之意，不由心中一怒，又翻转刀锋挥向少女。只闻“当”一声，李长箫的剑又不偏不倚挡住大汉的刀锋。
大汉把注意力转向李长箫，刀路一转，灭天二十一式上手，攻向坐着的李长箫，只闻船舱内“当当”兵器声响，李长箫剑路如白蛇翻转，一一化解了大汉的刀路。
大汉招招如石沉大海，不由心生慌张，毕生绝学一一尽出，李长箫坐姿未动，气定神闲，宛如正在逗一个小孩翻花绳。
“他武功竟这么深。”粉衣少女认真观察着他的剑路变化，看得暗暗心惊，面上却是丝毫未露。
数招过后，黑衫大汉额上已沁出汗珠，他已查觉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却勉强向他使出浑身解数，好给少女观察剑路的机会。
少女本想此时趁李长箫分神之际将其暗算，然而心知出手必败，便向大汉使了个眼色。
大汉见少女眼色，脸红气粗的收了刀势，道：“我铁家刀法精深奥妙，天下无敌，谅你一个小丫头就是看了也学不来。”喝罢，转身离开。
粉衣少女心想：“看来杀他要用第二种办法了。”
【四】
李长箫看了少女一会，道：“他走了，你不走吗？”
少女道：“有你这么厉害的哥哥在这我为什么要走。”她低下头眼波流转：“要是我出去了，他会杀了我的。”言罢又抬起头目光闪烁：“而且这里安逸舒适，景致宜人，又有好酒，你介不介意我多坐一会。”
“你叫什么名字？”
“小雪。”
江南的夜有时来的格外晚，而有时又来得格外早。月色如纱，惹得花香更醉。寂静的湖色在夜幕中显得飘渺而凄迷，画舫已停在湖边，湖边的花树下一对男女相对而站。
“天黑了，我该回去了。”小雪道。
李长箫道：“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小雪愣住了：“再见面？”
“嗯。”李长箫认真的道：“我舍不得你。”
小雪呆住了，片刻，她转身默默离去，走出几丈她又停下脚步，转身跑回到李长箫面前。
“是不是舍不得我？”李长箫笑道。
“真的想见我？”
“嗯。”
“那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再喝一杯酒。”
李长箫笑道：“一杯喝酒而已，我今天都已经喝了几十杯了，还会在乎再多一杯吗。”
归途的荒路，幽暗凄迷，茫茫的暗夜里望不到通至何方。
小雪不知为什么自己又给他下了解药，也许只是觉得他很有趣，也许只是也想下次见到他，所以暂时留下他的性命。
反正他的性命在自己掌握中，要杀他易如反掌。可是既然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此刻的心又为什么如此慌乱。
【五】
对她来说，杀人早已变成一种习惯，也许是因为留下了他的命，所以一时心里不适应。小雪心下明了，缓慢的脚步变得坚定了。
日暖风轻，好日子。
流云阁就处在映月湖的不远处，几簇错落的古松掩映在阁门旁，阁的四周是散布的杏花林，坐在阁里向下望去，一片花海，如居霞端。
美景，好酒，佳人。
只是李长箫做梦也想不到，坐在他面前的红颜竟是自己的索命无常。
杀人往往在不经意的瞬间。
李长箫全无防备的看着面前的小雪，小雪正提起一个白瓷酒壶，看着一涓细流缓缓倾入杯中。
“其实我是圣剑山庄少庄主。”李长箫忽然道。
“嗯。”小雪放下酒壶。
“我已有婚约。”
“嗯。”
“这次我来江南其实是因为我未婚妻。”
“你讨厌她，所以躲婚？”
李长箫摇摇头：“我喜欢她。”李长箫继续道：“这次来是为了她，为了帮她才来做一些事情才来江南，也可以说是为了未来的岳父。”
小雪看着他：“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李长箫看着小雪，脸上绽放出神秘的笑容：“想不想知道？”
小雪本来正准备弹落甲中的毒药，但她想听他接着说完。毕竟，他说完话再杀他也不迟。
“因为我爱上你了，我要娶你。”李长箫握住了她的手，一双深情的眼眸如大海般深邃浩瀚。
杀人往往在不经意的瞬间，爱人却也是。
归途的林路，翠影明媚，阳光透过微风中的树叶斑驳的洒在地上，像点点乱舞的萤火。
越是阴影里的微光，便越是醒目，仿佛如太阳般照亮整个大地。
小雪心里快乐的像只跳跃的小鸟，甚至在她平时杀了仇人后都未曾有过的快乐，不，杀人远远比不了现在的快乐。杀人对她来说只是完成了一件任务罢了。
而此时，小雪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忽然变成了新的，她不禁自问：自己为什么要杀人，因为是姑姑让的，因为那是她们家的仇人。
但是她自己对这个家这个仇却是一点概念也没。她只知道不停的完成姑姑给她的任务，最后报仇成功。
而现在，她才感觉到生命原来是如此美好。其实，命运是可以自己掌握的。
黑夜之后会是什么呢？
曙光。
但，等待人们的是怎样的一片曙光呢？
【六】
得知小雪竟和仇人在一起了，小雪姑姑惊异万分，然后惊异又变成愤怒，最后又化为伤心绝望。
当年全族灭门，她忍辱偷生，是因为她有小雪，那是她的希望。
十九年凄苦岁月，等的就是完成复仇的一刻。
曾经，希望就牢牢的攥在手里，她苦等着它化作崭新的黎明，可是新的黎明来了，黎明下的景象却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不过，既然等不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那就自己去创造。
风雨之夜，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小雪虽然展出最快的轻功但却还是被淋湿了。她飞快的雨中穿梭，终于，她的小木屋就在眼前。
木屋孤零零的处在荒野中，屋顶的几簇野草在风雨中晃动着黑影，使木屋在夜幕下显得中恐怖而又孤独。
小雪抹了把额前被雨水打湿的碎发，拉开了木门，一道闪电而过，霎时间照亮了一切，眼前的景象却让小雪呆住了，她忘记了进屋，怔怔的站着雨水里。
屋里，小雪姑姑正坐在轮椅上看着小雪，闪电把姑姑的脸照得惨白。
小雪怔半天，嘴唇终于动了：“你怎么来了？姑姑。”
“来参加你的婚礼。”姑姑的无味声调中听不出任何感情，面无表情的脸惨白而阴森仿佛地狱中的判官。
小雪的脸在闪电下忽暗忽现。
“我要过自己的生活，对不起。”黑暗中响起小雪的声音。
“后果你是知道的。”姑姑的声音也响起在黑暗中。
“嗯。”
“不后悔？”
“当然。命运的路我要用自己的双脚来走。”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路？”
“活路。”
电光一闪，交手一瞬。
小雪已和两个黑影缠打起来，黑暗中身影难辨，兵器交接的脆响却是不绝于耳。
小雪姑姑坐在屋里静静的看着这场决斗。
小雪的武功由姑姑一手传授，小雪的招式她了如指掌。姑姑原也是武功高手，只是十九年前的那场大劫使她终身残疾。
飞来一镖穿透雨帘射来。小雪轻呼一声，肩已中镖。小雪带伤作战，却因行动不便又被一剑刺中又小腹。小雪忍痛一掌击开对手，借力逃离，几个跳跃便消失在野林中。
小雪捂着流血的伤口在林中踉跄而行，她不能倒下，也不愿倒下，因为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在驱使着她。漫长的黑夜固然可怕，但黑夜之后就是---黎明。
【七】
风雨渐息时，天边终于露出鱼肚白。
前面，就在前面，那是有他的地方。失血过多的小雪勉强而行，前路却是这么远，她怕，怕永远也到不了，到不了他身边。
眼前似乎已经开始模糊了，他的身影好似出现在绿林中，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
李长箫一把扶住小雪，耳边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你怎么了？”
“长箫，我不是在做梦吧？”
“做梦？是吧。”李长箫道。
“你怎么来了，长箫。”
“来找你啊。”李长箫打趣的道。
“找我？”
李长箫一笑，道：“你忘了吗，我是因为帮助岳父才来的江南。其实我就是来准备找你的，没想到你也来了江南找我。真是机缘巧合啊。”
李长箫释怀一笑，又道：“当年的仇人终于都落在我手上了，只是我是该感谢你呢？还是该感谢自己的智慧？”
“仇人？”小雪瞳孔放大。
“是呀，其实你是燕都公主，而你母亲则是让我岳父失去了生育能力的人。”李长箫轻柔的声调此时多了几分打趣意味。
小雪此时却是字字如雷轰耳，事情终于明了，原来这个世界其实是假的，都是假的，她只觉脑中一阵眩晕，只知道这个李长箫忽然离自己远如天涯。
李长箫松开了手，小雪的身体坠落雨水积满的草地上。
趴在地上的小雪看着李长箫的脚步在自己身边走过，径直走向林子深处。
雨，停了。
崭新的红日在林影后出现，看来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小雪趴在地上艰难的爬着，前面就是朝阳。那是崭新的朝阳，明媚，永恒，温暖了整个世界。她艰难的朝着前面一步步爬行着，一步，又一步，朝阳就在那里，哪怕永远也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