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朝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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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何以旧人覆

壹、

金陵的风又开始吹了,细叶在空中打着旋,横冲直撞地被扫到楼宇上。

今年的上元似乎比以往热闹,船头琴鼓奏,花街灯如昼,江水斜月里,空尽细看风流点星辰。

罹诀侧身倚在阁楼窗上,孑然一人赏着月。

他慢慢悠悠拿起手中的坛子,习惯性地扬起手对准口喉,想畅饮一口香醇,却怅然发现,滚落下来的不再是甘洌醇厚的酒,而是某人替他冷置的酸酸甜甜的冰椹子。

冰凉的椹子掉落舌尖,惹得口中一阵凉寒清澈。他神色一黯,有些可惜了,应该留着一颗一颗细细嚼味才对。

酒楼二层的单间隔声甚好,帘外宾客声稀疏,不细听本是听不进的。只是他这清茶淡饭桌仅他一人,多细多小的声音都尽听在耳。

也罢,了也孤独。

今年的元夜,没有落灯面,也没有酒。

贰、

十六岁那年,罹诀初乍江湖。

少年鲜衣怒马,风华年少,本该好好读取功名,却抵不住揣怀着的一颗探世事人所非的心。

学着话本里的模样,淘来一身玉带云裳,祥云雕靴,仍觉得不过瘾,去铺子又买了一个帷帽,这才满意地出行江湖。

他的剑是师傅给打磨的。

罹诀从小与师傅相依为命,从来不知爹娘的疼爱是什么滋味,任何事情都自力更生。但从小到大,师傅却也没有让他受到过一丝委屈。

如今师傅年岁已高,最大的愿望便是罹诀领会他心,带着他的影子去闯一闯这恩怨天下。

玉珂锡马,铁鞘银剑,一路行经千百处,仗义万里不息烟。

年少的习惯让他一路披荆斩棘,劫过富人的金两,掀过土匪的窝子,揪过无良的商贩,救过……

最憨的姑娘。

“罹诀,你猜本姑娘怎么知道的你的名字?”

罹诀看了看被她抢走的刻着他名字的剑,挑了挑眉:“要不然你再猜猜我的年纪?”

叁、

他不知道救个人还能惹上个小麻烦。

只是刀光剑影中,偶然瞥见了哆哆嗦嗦站在一旁的小姑娘,身形瘦小,眼眸像是杏儿般大方朦胧,俏生生的瞅着他。

而后,便丢不掉了。

一路上,这丫头没少给他添麻烦,几次踩进猎人的狩猎夹,几番和行商老板吵翻,又傻乎乎地总是陷入别人的圈套。

所有的事情,都要靠他来解决,罹诀稀里糊涂中,就遵循本能保护她了数次。

“罹诀,你是唯一一个在我身旁保护我这么久的人。”

他笑笑,未语。

习惯而已,从小所有的事情都是自给自足,没有人理会教导的他随着年龄的增长羽翼渐丰,也学会了去保护他人。

“上一个这么保护我的人还是我娘,可是后来连她也离开我了……”

小丫头有一搭没一搭的用绣鞋踢嗒着落叶,发出清脆的响声,明明说着很悲伤的话语,面颊上却看不出一丝波澜。

“我没有爹,据说他是因为惹了什么仇家跑路了。我娘十月怀胎一个人把我生出来,在我刚学会爬时,那群我爹惹来的仇家找到了我们……”

“我娘把我藏在了村口一口井的井桶里,直到第二天早上被好心人发现,将我领养……”

“呵,就连这些事情,都是我偶然听说的,要不然,我连知道这些事的资格都没有。”

“自己家经历过的事情,竟然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

罹诀张了张嘴,想慰藉她,可是看到她这么从容的表情,她真的会需要别人的慰藉吗?从小到大安慰他的也有许多,只是他们根本不知道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这个时候,最无力的话语,便是慰藉的话语。

“你很坚强。”

想了很久,罹诀吐出了这么一句。

小丫头忽的抬头,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星光在泪点的浸侵下熠熠发光。像是洞穿千年的风霜随着竹露的轻响,柔情地洗涤着最初的暖光。

肆、

永和酒楼。

直到饭菜上桌,散发出食物的香气,还有小丫头坐在对面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罹诀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其实,我说的都是真的,只是那些事情都离我太遥远,我确实是没有那么伤心。”

罹诀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他还是太天真了。

他单手拿起桌上的酒坛,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刚举起酒碗要下咽,就被小丫头夺了过去。

小丫头凑近闻了闻,然后又小抿了一口,硬生生被那辛辣的酒气呛了嗓子:“这酒可没有传闻中那般好喝。”

罹诀笑了,从她手中取回酒碗。好喝不好喝,人的定义罢了,哪有什么决定的因素在里头。

“你可尝过冰椹子?将成熟的桑葚从树上采下,装进坛子里再借着凛冽的寒风冰镇,等冬日取出来时,入口一片冰凉清爽,酸酸甜甜的甚是好吃,可比这烈酒来的甘甜。”

小丫头在他的面前手舞足蹈,眉眼弯弯,看样子甚是欢喜。

“一般上元节的时候就可以镇好食用了,到时候再配上我亲手煮的落灯面,嘿嘿,肯定是绝配!”

罹诀好笑的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丫头,嘴角微微扬起。

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眉梢宛若初雪般柔和温眷,眼里的笑意也融了半边霜雪,在这人声嚷沸之处,心房仿佛积了满满萤火,在他的心头闪着。

那一瞬,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你可一定点尝尝,我日后定会为你镇上一坛。”

“好。”

伍、

小丫头很会耍嘴皮子,一路上不知骗了他多少次,惹得他几次三番开玩笑说要丢下她。

“你再耍我,我就把你扔在这野林子里。”

“扔我,你舍得吗?”

他挑了挑眉,单手执剑从她的身后将她的衣领子挑起:“试试?”

“哎哎哎!你舍得你舍得!是我不舍得,我错了,快把我放下来吧!”

等到真把她放下来了,她又会不长记性地往他的身边凑,罹诀有时候怀疑,这丫头的究竟有多皮实?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好似什么事情都不往心里去。

有时候沿途缺水,环境燥热得很,她总是会合不拢嘴,嚷嚷着想吃镇好的冰椹子,想用冰水泡个澡,抱怨着路途的艰辛,却依旧没有停下过脚步。

这个丫头,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姑娘。

“我的养母从小就说我天性顽皮,和别人在一起只有别人吃亏的份,我是断不会受委屈的,但我怎么感觉自从跟了你以后,我就常常吃亏呢?”

“胡说,你何时跟过我。”

“……”

“我养母还说我会嫁不出去,要不我这就跟了你吧!也算是有一个好的归宿!”

“瞎说,我可不是什么好归宿。”

“……”

陆、

沿途千盏灯火,描摹夜色,星辰指引繁华却落尽。

星辰落幕,未必是安宁。

“罹诀,你从来都没有讲过你的事情诶!你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啊?”

罹诀将酒坛放在一侧,向着身后的草地躺着,单手枕在头下,闭上了眸子。

“没什么好讲的,和你的经历差不多。但是我还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

小丫头噤了声,她也知道此刻并不适合说一些其他的话语,只好乖乖躺在旁边,整个人意外的安静。

此刻的星辰在流转,缀满了怡人的天空,像细碎的流沙铺成的长河斜躺在天空中,似真似幻,甚是美好。

“你也很坚强。”

蓦地,小丫头冒出了这么一句。

罹诀刚想笑,却耳尖的听到了旁边的细碎沙沙声,顿时警觉起来。明明没有风,怎么……

只一瞬,身旁的小丫头便落入了十几个黑衣人的手中。

“小姑娘,你可让我好找啊!”一个强壮彪悍的黑衣人禁锢着她的脖子,粗矿的笑着。

罹诀举着剑环视周围,黑衣人太多,个个都拿着长刀,他一个人根本打不过。

“罹诀,你快走,他们的目标是我!”

“不……”

未等说完,罹诀就感觉颈上一痛,一根麻针刺在他的颈上,他的视力变得模糊。小丫头手中拿着麻针,眼神含着满满的歉意。

罹诀皱着眉,有些无力的倒在地上。

他就说遇到她之前,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小女子是怎么孤身一人闯到了现在,原来,她也留了一手。

身体变得软绵绵的,两条腿根本支撑不住他上肢的重量,无力地瘫软在地。

“你们要的是我,放过他。”

罹诀死死地盯着她,看她临走前不舍的眼神,害怕的神情,看着她被压制,在自己的视野远去,自己却无能为力。

一个黑衣人走到他的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同情地说道:“小子,我看那姑娘也对你有情有义,你要是想救那姑娘,就准备好六千金,将她赎走。不然……别忘了,她爹赌的可是他全家的性命!”

柒、

这是他第一次庆幸自己的银子多。

闯荡江湖的人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有钱有势,行侠仗义;还有一种便是靠劫富去济贫,尽自己的微薄之力。

罹诀无疑属于第一种。他的师傅在他临走前,给他准备出了充足的银两,以备他的不时之需,而现在正好派上了用途。

当他拿着六千金去赎她时,却发现她无比反常。小丫头的手被绳子捆着,嘴里也塞着东西,站在山上流着泪疯狂地摇着头,好似根本不希望他过去。

罹诀对她笑笑,招了招手,不过就是六千金,钱财乃身外之物,他根本就不在乎。

约定好两个人同时出发会面,对面的人带着小丫头向他走进,他也带着银子前进。走到快一半的时候,小丫头突然挣脱压制她的人,向山坡下跳了下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罹诀没有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

黑衣人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在这功夫全部撤退。

冷风凛冽地吹着,狠狠地刮在他的脸上,罹诀张了张嘴,却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下山,走到她的满是鲜血的身体前,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将自己浑然未觉的剧烈颤抖的手拿开。

他感觉有一种恐惧让他浑身发冷,脸颊上也莫名多了两行冰凉的液体,荒草在冷风的带动下挥动着自己的身躯,无情地刮在了他的脸颊上,硬生生划出几道血痕。

可是,他却已经没有了知觉。

金陵的风吹得刺骨,金陵的草长得荒芜,金陵的人儿,再也躲不掉了孤独。

寒风拼命地往他的衣袖里钻,宛若利刃疯狂往他的心房上扎,他不知道,他也没有意识到,她,好像比他想象中更重要。

捌、

她死了。

在她死之前,他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姓甚,字何,家住哪里,又为何离家?

她曾经跟他说过,她死了以后,想让他将她的尸粉扬下山崖,这样她就能随着风,去见到更美的地方了。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存了私心。

他将她的尸体焚化,尸粉装在了一个小罐子里,戴在了身上。

风可以带她去美丽的地方,却是孤身一人。然而他也可以带她去美丽的地方,并且还有他一同跟随。

他想,她应该不会怪他。

还有那天,他疯狂地围剿了那群人的住处,打得他遍体鳞伤,问出了究竟。

原来,那天他们根本没有打算放人,而是在半山腰设了陷阱,准备将他一同俘获,可能是小丫头无意听到了他们的计划,所以才做了那样的举动。有可能都活不了,却不如牺牲她自己,让他活下去。

他从小长到这么大,救过不少人,保护过不少人,却从来没有被别人保护过。

她是第一个,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是最后一个。

她说过下一次上元的时候,为他镇好了冰椹子,再配上她做的落灯面,一定是绝配,可是,他好像吃不到了。

年少时的一枕南柯旧梦,他抱着一坛子冰椹子忆到了现在。

也罢,了也孤独。

今年的元夜,没有落灯面,没有酒,也没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