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有匪君子
楔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风吹铜铃送来朗朗读书声,许归看着坐在一群孩子中笑脸盈盈的许故,轻唤了声:“小妹。”
一、
雨丝落在屋檐上汇成水珠,然后又滴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响声。正直梅雨时节,牛毛般的细雨细密密地织了满天,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许故抱着罐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眼皮耷拉,脑袋猛地垂下去砸在了那陶罐沿上。
许故痛呼一声,一只温热的大手快她一步贴在她的额头上。抬眼看去,白术一只手贴在许故的额头上,满脸戏谑。
许故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一下子跳到了离白术有半米远的地方,一只手捂着额头,声音都发起了颤:“白大夫,你刚才为什么不提醒我一下!”
白术瞥了她一眼,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手中的医书上:“捣个药都能睡着了,就这样的状态,也不知道你当初是怎么读书的。”
白术第一次知道许故,是在一个月前,镇东的张婆婆来药庐给她的孙子取点止咳的药。白术拿着小秤秤药材,张婆婆就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念叨着自己的孙子是如何顽皮,念着念着,这话头就跑到了许故的身上。
“哎,白大夫知不知道,咱们这镇子上搬来了一对小夫妻。”
白术一愣,然后笑了笑:“这却是不知道的。”
“那对小夫妻啊……也不能说是夫妻。我看那小娘子头发还没有绾起,应该是还没过门。哎呦,你说这小娘子,还没过门就和那个郎君居住在了一起,真真是连羞都不知!”
“嗯,不知廉耻。”白术把芦根包进油纸里,附和道。
“不过那小娘子和她的夫君倒是生得极为好看,看面相不像是咱们南方人,倒像是打北边过来的。那身上的布料都是上好的料子,举手投足之间都带了矜贵,像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小姐。”
“一准是家里不同意两人的亲事,私奔了。”
“就是,那小娘子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连个饭都不会做。那天老婆子有事儿路过他们院门口,就看到那郎君做了饭端出来喊那小娘子,叫她什么来着?叫……许故?”
名字倒是个好名字,可惜没跟上个好主人。
白术笑着用麻绳把手里的几包药系好递给了张婆婆,“大户人家的小姐,哪有个会做饭的,一个个都养废了,做做女红弹弹琴便是最大的能耐,就别指望他们会做别的了。张婆婆,您的药好了。”
“哎,好好,诊金给你放这儿了,我走了啊。”
“好嘞,张婆婆您慢点走。”白术把张婆婆送出药庐,扭头就撞上了一个姑娘,看着对方姣好的面容和身上穿着的不菲的布料,再联系张婆婆方才的话,白术毫不费力地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许故。
第一次在背后说人坏话便被逮住了,这感觉真不好受。
白术往后退了一步对着许故行了个礼:“小娘子身子有何不适?”
“我与白大夫有何怨恨,白大夫至于在背后如此编排我?”
许故的声音不同于江南姑娘的温婉,带着丝丝尖锐,却不难听。
“是在下错了,跟小娘子道歉。”白术直起身子,眼中带了丝鄙夷,原本就是她做的事,敢做却不敢让人说。虽说在背后编排他人是白术的不对,但是对于许故这种人,白术却是愧疚不起来的。
“白大夫这是要道歉的态度吗?”
白术转身要走,许故伸手拽住了他宽大的衣袖,白术扯着袖子拽了几下没拽动,脸立马就拉了下来:“许小娘子读没读过《女戒》,知不知道自重!”
“你哪里晓得我不守妇道,不知自重!”
许故来得巧前面的都没听到,只听到了她的名字和白术最后说的那句话。
白术使劲儿把袖子从许故的手里拽了出来,伸手抚平上面的褶子,声音冷冷的:“还未过门便和未来的夫君住在了一起,已有家室却还要跑来于与在下拉拉扯扯,许小娘子告诉我这叫守妇道?”
“未来的夫君……?”许故愣了一下,不管不顾地拽了白术的袖子就往药庐外走,她指着不远处一座小院子对白术说:“喏,那是我家,这就让你看看我未来的夫君!”
“夫君”这俩字被她咬得极重,白术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许故扯着嗓子大喊:“许归!”
这两个字一出来,白术眼皮一跳,心中暗道情况不妙。果不其然,约么两息过后,小院的门被打开,露出了一张和许故有五分像的脸。许归皱着眉头,不满道:“干什么?许故你方才叫我什么?没大没小!”
许故吐了吐舌头,语调轻快:“大哥,今儿个中午吃什么?我去买菜。”
“炸肉丸子,炒菌子,再炒个蒜蓉茄子。”
“我不吃蒜。”
“矫情。”
许归扔下这两个字,扭头进了小院。许故扭头看向白术,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得意:“白大夫可看清了,我夫君生得俊不俊俏?”
白术羞得耳根子通红,伸手从袖中掏出个药囊躬身递到许故面前:“是在下错了,在下不该没了解事实就下定论,也不该在背后编排他人,这药囊是在下亲手缝制,有安神功效,还往许小娘子能收下。”
过了许久,许故都没有动。白术突然想起许故是锦衣玉食长大,什么东西没见过,这略显寒酸的药囊怕是都入不了她的眼吧。
正准备往回收的时候,许故伸手将药囊拿了过来系在腰间,盯着白术那略显错愕的脸,许故笑了笑:“白大夫,我可不是个药囊就能打发的,反正我在这小镇也没什么事可干,不如就给白大夫当药童吧,白大夫同不同意呀?”
白术哪里敢说不同意。
许故每日来药庐,先从最基本的认草药学起。许故聪慧,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便可以开些基础的药方。白术一开始还担心许故不会写字,待看到许故那一手好看的小楷后,瞬间放了心。
许故骄傲地说,这她他爹专门请先生教的。她爹还给她请了教书先生,可惜那教书先生是个迂腐的,不喜欢女学生。是以她现在只会认些字,它们的意思是不懂的。
今日下了小雨,药庐里没一个人,白术指唤她去捣药,自己坐在一旁看书。许故怕冷,药庐里生了地龙,暖气熏得许故昏昏欲睡,头一点就磕了罐沿上。白术就在旁边坐着,也不懂得提醒她一下,还在那说风凉话。
许故小姐脾气上来了,把药材往旁边一推,摸出从家里带来的那本《诗三百》看了起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书又被她扔在了一边。白术摇摇头,捡起被许故扔在一旁的《诗三百》倾身坐在她身旁,胳膊一伸将她笼在怀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书页翻的哗哗作响,最后停在了《木瓜》上。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二、
许故没想到白术教她读书被大哥看见了。看着哥哥笑脸盈盈地站在白术面前邀请白术一起游船,她就恨不得把昨天向大哥借书的自己打上一顿。
白术看看许故,又看看许归,正俯身拱手要拒绝的时候,就听到从许归的嘴里轻飘飘地飘除一句:“顺便商量一下白大夫和阿故的婚事。”
白术霎时僵在原地。
风光醉人,湖面上浮着大大小小的船,隐隐笙歌从船上飘到岸上。许归三人就站在岸边的柳树下等着船靠岸。
三个人谁都没说话。
“这个哥哥长得真好看。”
许故扭头,就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站在他们旁边,指着白术说:“就跟书中说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样。”
许归笑了,蹲下来揉了揉小娃娃的脑袋:“诗记的很熟啊,那哥哥考考你,你知不知道这诗出自哪里?”
小娃娃闻言挠挠头,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的说不记得了。
许归朝着许故伸手,许故摸出藏在袖中的《诗三百》递给许归,许归把书给了那个小娃娃。
“这首诗出自《诗三百》,喏,就是这本书,哥哥把这本书送给你,你要好好学,把这里的诗都背会,好吗?”
“好。”
“真乖。”
“哥哥,我走啦,我要把书拿回家给娘看看。”
“好。”
许归笑着目送小娃娃到街中央,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不远处拉着轿子的马受了惊,疯跑着撞向街中央,马蹄在那吓傻了的小娃娃面前高高扬起,在周围人的尖叫声中,许故和许归看到那小娃娃被一个白色的人影裹住滚向一边,四五圈过后,那白衣公子的头撞在了青石板砌成的台阶上,鲜血从发丝中蔓延开来。
街上一片死寂。
三、
镇上开了个私塾,就在白大夫药庐的旁边,教书的是个小娘子。
那小娘子说,一个孩子一月半斤米便可读书。
原本怕小娘子不会教书的人听了小娘子这话,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孩子送了进去。
一个月后,那些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孩子们已经能写出“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和“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了。
那些孩子们说,夫子家有一个考科举的哥哥,住在西厢房。东厢房里有个顶好看的郎君,那是夫子的夫君。夫子的夫君可懒了,每次他们上课他都在睡大觉。
许故听着,笑着摇摇头,将大哥寄来的家书打开,上面只有几个大字——金榜题名。
屋外天气晴朗,迎面吹来的风也染上了温暖的气息,院里的桃树开了花,昨天刚飞来的燕子在檐下欢快地叫着
——春天来了。
四、
许归和许故,原也是大户人家的兄妹。许父是做胭脂生意的,虽然家财万贯,却还是遭到了不少人的挖苦讽刺。自古商贾为下等,遭人嘲讽也不是什么怪事,为了不让自己的后代子孙也遭人嫌弃,许父花了大价钱请教书先生到府中授课。
许故虽为女孩儿,但也受到了平等对待,和哥哥一起在书房读书。
偏那个先生是个迂腐的,对许父让许故来上课的这种做法十分不满,姑娘家就该待在闺房穿针引线,学习持家之道,跑到这儿来掺和治国之道像什么样子!
是以每次看见许故时,先生总会把脑袋扬得高高的,白眼儿一个接一个地往外翻。
许归气得不行,许故却不恼,每次先生对着她翻白眼她都笑着接下,下了课便会叫上许归一起去池塘好一番摸索,第二天先生的茶杯中便多出了一只呱呱直叫的癞蛤蟆,把先生吓得哇哇直叫,直嚷着要甩手不干,却因不舍得那多到吓人的酬金而忍气留下。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许父出事之前。
许父去深山采集,寻新花来做胭脂,却没想遇上了地动,从此长眠于深山之中,消息传回许府,许母悲伤过度当时就咳了血,此后缠绵病榻三个月,终是没熬过当年九月。
许母这一走,许府便没了主心骨,那些个往日对许归许故极好的叔伯姑婶们,都露出了令人作呕的贪婪嘴脸。一个个都打着“两个孩子还小,没法好好继承家产发展父业,我过来帮衬帮衬”的由头,在父母的灵堂中便和许归吵了起来。
许归坐在许故房里说着白日灵堂上发生的事,说到气愤处还“啪”的拍了下桌子。然后许归就看到往日自己那个胆大包天的妹妹居然哆嗦了一下,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嫣红的唇瓣都被她咬白了。
许归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正想着是不是哪句话吓着了许故的时候就看到她从内堂抱出个小匣子,许府的房契,胭脂铺子的房契,城外庄园的房契和城外花园的地契全被她收了过来。
然后,许归就知道了自家妹妹为何会露出那个表情——
许故说,房契地契都被她收拾了起来,爹娘存在银庄的钱也都被她换成银票收了起来,她不想待在这儿和那些假惺惺的亲戚虚与委蛇,问他在将爹娘下葬后,是否可以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定居。
许归犹豫了一下,想到了白日里在灵堂上舅母说的要把许故嫁给她侄儿当妾的话,当下就做了决定,他要遵循许父生前的愿望去考科举,若是继续在这个宅子里住下,科举能不能考成暂且不说,许故肯定是要被人卖了的,所以,这家必须搬。
往后的日子里,许归在明面上和那群亲戚大吵要誓死捍卫自家财产,而许故就在暗地里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当了,只留了几件爹娘喜爱的,当个念想。
给许父立了衣冠冢,将许母下葬后,许归和许故连夜出了城,去了江南。
他们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买了座院子,院子附近有个药庐,药庐里面有个医术顶好的大夫,叫白术,中医里面的那个白术。
许故总爱往药庐跑,每次从药庐里疯回来的时候,总会拉着他说上好一阵子药庐里发生的事儿,大多都是关于白术的。
发现许故不正常的时候,是许故过来找他讨要《诗三百》让白术教她识字的时候。
彼时许归还总疑惑许故学字为什么不来找自己,但在看到许故坐在白术怀里含羞带怯地念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的时候,许归顿时了然。
自家妹妹怕是早已对那白术芳心暗许了。
白术是个好人,许归也不是那凶狠大哥,不出棒打鸳鸯这等事,便带着许故和白术去游船,顺路把这门亲事定下,谁知道还没上船便发生了变故。
街上有马受惊发起疯来,朝着一个五岁的孩童直直撞过去,白术为救那孩童头撞在了青石板砌成的台阶上,郎中说,死不了,但能不能醒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许故哭了半天,然后把白术抱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在药庐旁边而开了个私塾,收了几个学生,在照白术之余便教个孩子读书识字,日子倒也过得充实。
而许归则走上了科举考试的道路,一路考到状元,其中艰辛也只有他知道。
出榜的那日,许归写了封信寄给许故。待到官袍加身一路赞美回到小镇的时候,许故正教孩子们在念“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许故笑着唤了他声“大哥”,然后笑着祝他得偿所愿。许归欲言又止,许故向他的身边扬了扬下巴,许归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那窗户支起一小半,露出了隐隐约约的水蓝色,清朗好听的声音传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