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西飞雁
一、
月色浮在寒夜之中,融进深青的山峦,照得竹林里一片幽静。着苍青色长袍的男人重重地咳了两声,指间捏着一枚白如玉的棋子。
这是一双很好看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可惜因为主人常年病弱,在月光下竟透出几分枯索之意。
男人轻轻叹了口气:“不瞒先生,我亦有私心。”
说到这里,他轻轻扫了一眼闻雁,朝怀便道:“阿雁可信。”
闻雁立在师父身旁,挺直了背脊。
男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阿雁姑娘小小年纪便能随侍在先生左右,必有过人之处。说起来我有一子,同阿雁姑娘差不多大。”
他看似闲谈,眼中却露出了几分忧伤,朝怀摇了摇头:“您有话直说便可,朝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闻雁微微偏头,左手一挥袖中飞出了三颗夺魂钉,紧接着就听到一阵痛呼声。
闻雁正要去将这小贼抓来给师父过目,那男人听到这哭叫声却微微色变:“且慢。”
一颗钉落空,另外两颗则擦过他的小腿,留下斑斑血痕。
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抱着腿一边哭一边喊着:“爹爹救我!”
男人脸上浮现出焦急之色,手忙脚乱地把儿子抱到怀里。孩子受了惊,哭了两声就拽着父亲的衣领昏睡了过去。
男人也有些无奈:“这是我儿燕归,他娘太娇惯了些,养成了这副性子,有些经不住事。”
男人接过朝怀递来的伤药也松了口气,还好只是两道血痕,伤得并不深。他一边给儿子上药,一边叹道:“这次带他出门,也是想叫他见见世面,磨砺磨砺。”
男人的目光落在了阿雁的脸上,温声道:“让阿雁姑娘见笑了。”
二、
闻雁不会说话。
也因为这个原因,她一向喜静,那夜听到燕归大哭大闹就觉得他实在烦人。
现在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闻雁难免多看了他几眼,发现这小子竟然生得十分清秀,比姑娘家还要白上几分。
闻雁皱了皱眉,听他呼吸均匀,又观他面色红润,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当时以为是有人来偷听师父说话才贸然出手,没想到这小子这样禁不住吓,已是在床上躺了两三天了。
见他无碍,闻雁松了口气,转身要走就撞上了褚公子。她不想惊动太多人,是偷偷从窗户那儿溜进来的,褚公子见了她微微一惊,又露出春风化雨般的笑容:“阿雁姑娘来是看燕归的?”
闻雁颔首,小小的身子再次翻出窗户,迅速消失在了院子里。
跟在褚公子身边的持刀男人奇道:“这小姑娘性子还真是古怪。”
褚公子微微扬眉:“听说阿雁是朝怀所有弟子中天资最好的一个,她如今才九岁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本事,以后不可限量。”
持刀男人自幼习武,听了褚公子的话生出了几分惋惜:“只可惜是个哑巴。”
守月山庄不可能让一个哑巴做下一任庄主。
“是啊,可惜了。”
褚公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异光,刚要开口说话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浮出潮红之意,他对上持刀男人紧张的目光反而笑了:“阿城,我时候不久了。”
宋城握紧了拳:“主子……”
褚公子俯身为燕归掖了掖被角,声音放得极低:“我总要把事情安排妥当了,才能放心离开。”
褚公子一行人来守月山庄已经有半个多月了,褚燕归得到了朝怀师父的准许,可以来看守月山庄的弟子练功,不过他总是围着闻雁一个人打转。
闻雁对他很冷淡,但这并不能打消褚燕归的热情。知道她不会说话,就自顾自说个不停:“你的钉子是不是叫夺魂钉,好厉害的名字,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暗器。”
闻雁觉得奇怪,这小子之前还被她吓晕了,现在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闻雁眼睛微眯,故意掏出夺魂钉在他眼前一晃。褚燕归瑟缩了一下,又笑开了:“我不怕,我爹爹说了,你上次是误伤,你不会故意伤我的。”
闻雁深吸了一口气,在褚燕归的叫声中三两下爬上树,借着树叶的遮掩,在细碎的阳光下默念心法平心静气。
褚燕归没安静一会儿,又在树下喊:“阿雁,阿雁。”
他大概也意识到闻雁不可能回应他,琢磨了片刻又道:“阿雁,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能听到就摇一摇树枝。”
恰好来了一阵风,吹得林叶簌簌,褚燕归兴奋地大叫起来:“阿雁,你教我爬树吧。”
闻雁强忍着割掉这小子舌头的冲动,在腰间别上小弯刀去了朝怀师父的居所。
闻雁不会说话,气哼哼地拿着弯刀比划了一会儿,意思是褚燕归再敢来烦她她就割了他的舌头喂黄狗。
朝怀看着好笑,冲小徒弟招招手:“你不喜欢褚小公子?”
闻雁用力地摇摇头,朝怀突然想起前几日褚公子问褚燕归喜不喜欢阿雁,褚燕归重重地点了点头。
朝怀师父抚了抚闻雁的发顶:“阿雁,师父曾经受过褚公子的恩。”
闻雁神色一肃,把弯刀别回了腰侧。
三、
阿雁不喜欢褚燕归。
可是既然师父要保护褚燕归,阿雁自然会听师父的话。
上一辈人的恩怨纠葛,阿雁不是很清楚,她只知道褚公子对师父有恩,而师父要报答褚公子的恩情。又听说褚公子是来守月山庄治病的,可最后被送进药房的却是褚燕归。
褚燕归身体确实不太好,平时跑不了几步路就喘气,要那个姓宋的大个子抱着他。闻雁原先不太看得惯褚燕归那副做派,后来知道他身上带着病才放下了偏见。看他喝药甚至升起了几分敬佩,一碗苦药灌下去,囫囵嚼两个蜜饯就又跟没事人似的了。
闻雁怕苦,简直不敢想象那些整日泡在药汤里的人是怎么活下去的。
有一回她还看见褚公子把青玉小碗里的药汤偷偷倒进盆栽里。宋城挠着头走过来:“主子,你让我找的那本书不在箱子里啊。”
褚公子拿帕子擦了擦嘴:“幸许是我记错了吧,无碍。”
宋城老老实实地端着空空的药碗走了,褚公子冲她眨眨眼,一向稳重的人眼里竟然也闪过了一丝狡黠。
这个人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从容又神秘的味道,却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
褚燕归知不知道他爹爹这么怕苦呢?
他好像又瘦了一点,让闻雁想到一个叫做“形销骨立”的成语,倒是褚燕归的身体越来越好了,最近都能追着她跑上半里地了。
她想着想着就出了神,褚公子注意到她的目光,突然解释了一句:“宋城总是盯着我,我不吃药他就一直跪着不起来。”
见闻雁似懂非懂,褚公子牵了牵唇角,偷偷告诉阿雁:“但是他笨,一下子就被我支走了。”
闻雁也跟着点点头,褚公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发出一声长叹:“太苦了,这药啊是越吃越苦。”
他的声音忽而低了下来:“如今这个时候,吃不吃药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了。”
闻雁不能言语,耳力目力却都超出常人数倍,她能听出来褚公子的声音中气不足,乃久病之态。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活着也是受罪。
褚公子不笑的时候会流露出一股让人心惊的脆弱,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有些体力不支,歪在木制轮椅上睡了过去。
闻雁悄声告退,走到回廊拐弯处,她便看到那个高高大大跟头熊似的男人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抬起胳膊胡乱蹭了蹭眼睛。
她只是依照师父的吩咐来给褚公子送东西的。这处小院是守月山庄最为僻静的一处所在,周遭如同一汪死沉的潭水,偶尔能听到两声压抑的咳嗽。
褚燕归坐在树下发呆,闻雁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她竟然并不喜欢这样的安静。
闻雁不动神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了指那棵树——
我可以教你爬树。
褚燕归似乎看懂了闻雁的意思,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雁,我要回家了。”
四、
褚燕归坐在马车上还不停地往外探头,马车车帘摇摇晃晃,等到快不清人脸的时候他又伸出手摆了摆。
临走之前,褚燕归在她的弯刀刀柄上系了一个兔子玉坠,触手温润。师父都说是难得一见的好玉,有些可惜了。
那小子不知道,这样脆弱的东西,一不留神就会在练武的时候碎掉,她的身上几乎从不佩戴任何饰品。
闻雁扯下那个玉坠,随手丢到榻上。
去在林间舞刀,刀锋错开了一只瑟瑟发抖的白兔,在一旁的竹树上留下了深深一痕。
那兔子像是吓傻了,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闻雁想了想便把这兔子拎回房养了。
朝怀师父知道闻雁养了只兔子也有些好奇,看了半天忽然道:“燕归的性子倒有些像这只兔子。”
闻雁扭过头去看竹叶在风中打旋,假装没听到朝怀师父说了什么。
再次见到褚燕归是六年后。
这六年里,闻雁几乎每月都会收到燕归让人送来信函礼物,只是在三月前突然断了。
闻雁去找师父,朝怀师父肃然立于窗前,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信纸,她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朝怀师父对上她紧张的目光,声音有些发沉:“燕归的父亲去世了。”
闻雁捏紧了腰侧的弯刀,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又想起了同他一样孱弱的燕归。
她后来才知道,褚公子是大周太子,而褚燕归是他的独子。父子二人可说是坐拥天下富贵,却受尽了病痛折磨。
朝怀师父看着她:“东宫无主,平王楚王必会伺机而动。阿雁,师父想让你去一趟京城。”
闻雁单膝点地,右臂横于胸前,目光坚定。
朝怀扶她起来:“师父有一样东西要你交给燕归。”
闻雁听了嘱咐便微微点头,神情淡定自若。看得朝怀有些感慨:“阿雁也长大了。”
如今守月山庄年轻的一辈人里,还没有谁的功夫能胜得过阿雁。
当年褚梁原本是想带阿雁回京城,是他出面推拒了:“阿雁年纪尚小,我还得再教她几年。”
褚梁被拂了面子也不生气,反而拱手冲朝怀鞠了一躬:“是我心急了,先生勿怪。”
若是没有褚梁暗地资助,守月山庄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朝怀不敢受他的礼。
“大夫说我还有两年寿命,若是保养得益,说不得还能多活几年。”
褚梁说起寿数一脸云淡风轻,倒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可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燕归,他的两个叔叔如狼似虎,实叫我寝食难安。待我去了,就要拜托先生了。”
他忽而口气一转,罕见地露出了几分凌厉:“若他实在不堪大用,也望先生能看在旧日情分上救他一命,让他做个普通人也罢。”
话说到最后竟透着一股淡淡的嘲讽,朝怀也不由得心生悲凉,褚梁这样的人物,在命运的倾轧之下也会无可奈何。
作为一个父亲,他已经努力把褚燕归身前的路给铺平了。
昌平三十九年春,灵帝痛失嫡子,辍朝三日,百姓服丧一月。
隔月,闻雁奔赴京城。
五、
来接闻雁的人是宋城。
他一身黑色劲装,脸色肃穆,见到闻雁才松开眉头:“阿雁姑娘,一路辛苦了。”
闻雁一路上风尘仆仆,宋城想领她去休息却被拒绝了,她要先见褚燕归。
“皇长孙正在跟韩先生说话。”
他站在一个八角亭里,面前站着一个微微躬着腰的中年男子,纵使闻雁耳力极佳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十五岁的少年郎负手而立,容颜如玉,身姿如松,闻雁有些发怔,宋城则露出了几分骄傲。
褚燕归几乎是在韩先生转身离开的瞬间就偏过头来看闻雁。他看上去有些消瘦,但精神还不错。
“阿雁!”
他快步走到檐下,冲着闻雁笑:“你看,我现在比你高了。”
同闻雁之间不需什么寒暄叙旧,褚燕归带着她去给褚梁上了一炷香。
嗅着殿内的檀香,褚燕归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安。他跪在阿雁身边看着父亲的灵位:“从守月山庄回来后,爹爹的身体就越来越差,太医说他最多再能活两三年。那时候我特别害怕,娘也总是偷偷地哭,可爹放不下我们,硬是撑了六年。”
爹爹前几年还常常偷偷倒药,娘知道了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他哭:“燕归,你快些长大吧。”
幼时觉得父亲无所不能,躲在他的身后方觉心安。后来年岁渐长,看到父亲喝药,那样一个温雅的人,咳得脸色发紫涕泪横流,却还是硬生生把药灌了下去。
这几年里,父亲一直在安排身后之事,殚精竭虑。教他如何驾驭朝内东宫一派的臣子,为他留下数位足智多谋的先生以及宋城统领的侍卫队。
父亲去世的那一日几乎没有任何预兆。他在床前服侍父亲喝药,父亲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而后就这样慢慢地阖上了双眼。
六月天里,暑热难耐,他却觉得如坠冰窟。旁边的宫女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仍静悄悄地打着扇。
回过神来已经是泪流满面,心里却并不如何难过——父亲总算摆脱了这绵绵不绝的折磨。
闻雁静静地听着,她不会安慰人,或许现在的褚燕归也不需要她的安慰。但她仍然伸手摸了摸褚燕归的脑袋,褚燕归想要说什么又被屋外宋城的声音打断。
望着褚燕归的背影,宋城目光复杂:“太子去世后,陛下越发爱重皇长孙,这些日子常常接他过去一道用晚膳。”
宋城的话中有欣慰也有担忧:“只怕那两位快坐不住了。”
闻雁捏了捏藏在腰间的玉佩,面上也添了几分凝重。
她听师父说过褚公子的事。
当年王皇后难产而亡,灵帝悲痛欲绝,将仍在襁褓之中的褚梁立为太子。褚梁十岁的时候被奶娘投毒,东宫几乎被翻了个个也没能查出幕后凶手。
此毒诡秘,一时半会儿不会置人于死地,但据说从未有中毒之人能活过三十岁,皆是元气耗尽而亡。
东宫一直四处搜寻解毒之法,褚梁也因此结识了不少江湖中人,朝怀就是那个时候入了他的眼。
守月山庄内斗两派人互相残杀,先辈多年心血荡然无存,只有朝怀逃出生天。褚梁见朝怀武功见识远胜常人,动了惜才之心,暗地里出资助他重建守月山庄。
朝怀亦是有恩必报的性子,机缘巧合下在鬼谷毒医那里得到了一张解毒药方。药方中陈列的药材世所罕见,朝怀寻找多年才勉强凑齐。
褚梁便假借下江南寻名医为由,偷偷带着一波人去了守月山庄。
万事俱备,可褚梁最后却没有进药房。
他同妻子成婚后生下燕归,可燕归却从胎里就带着毒,身子十分孱弱。
这些药几乎不可能再凑齐第二份,只有一次机会,褚梁留给了自己的孩子。
闻雁抿了抿唇,忽觉已是黄昏日暮时,天边余霞成绮,一点残阳似血。
六、
褚燕归受伤了。
闻雁盘腿坐在蒲团之上,面无表情地擦拭着弯刀刀刃。褚燕归开口唤她,她眉峰一扬,手起刀落斩下梨花案几的一角。
褚燕归顿时不敢说话了,小心翼翼地地朝她那边挪了挪:“阿雁,你别生气,我一点都不疼。”
昨日褚燕归出宫遇袭,胳膊上正中了一箭。
闻雁当时分明已经挡住了贼人的袭击,这一箭却是他主动要受的。
褚燕归压低声音:“这次的人是我安排的。”
闻雁眼睛一瞪,褚燕归面上露出几分狡黠:“我不受点伤,皇爷爷又怎么会心疼。”
楚王平王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东宫出手,他早就不耐烦了。拖着伤去灵帝那里跪上一跪,求灵帝放过两位叔叔,此事不必查追上去。
灵帝拿着落网刺客身上搜出来的楚王府令牌久久未言,褚燕归脸色苍白:“若当真是二叔派出的人,必不会带上楚王府上的令牌,孙儿猜想应当是有人故意诬陷二叔……”
褚燕归说到这里脸色微微一变,冲着灵帝深深一拜:“皇爷爷,此事还是不要再查下去了。”
言下之意却是直指平楚二王。
灵帝忙扶他坐起来,心疼道:“你不必替那两个孽障遮掩!”
褚燕归勉强笑了笑:“只是普通的箭,箭头并未淬毒,否则孙儿怕是见不着皇爷爷了。”
灵帝一听这话就想到早逝的嫡子,不由得悲从中来:“我每每想起你父亲,便心如刀绞。”
褚燕归顺势痛哭出声:“皇爷爷,您让孙儿搬出东宫吧,孙儿害怕!”
灵帝看着无助的小孙子,心头大恸:“燕归,你记着。你是太子独子,也是东宫的主人,没人能动得了你的位置。”
灵帝素来性情温和,此时话中罕见地流露出了几分肃杀之意。
褚燕归这回让平王楚王吃个闷头亏,东宫一派大胜,他看上去在笑,眼底却是一片索然。
对上闻雁的目光,褚燕归忽然就笑不出来了,他叹了口气,把脑袋搁在闻雁的肩膀上轻声道:“阿雁啊阿雁,你这眼睛也太厉害了。”
对上她清澈的眸子,好像一切都无所遁形。
他摸摸闻雁的刀柄,开始说起闲话:“我送你的小兔子呢?”
闻雁不理他,从腰间拿出了一枚小小的玉佩,这是朝怀师父吩咐她交给褚梁的,有此玉佩便可号令守月山庄。
这是褚梁为褚燕归留下的最后一条路,却不是为了助他夺权。
褚燕归失神一般地盯着玉牌,闻雁想了想便在纸上写:若你不开心,就同我回守月山庄吧。
“守月山庄……”
褚燕归幼时听说书,最喜欢那些盖世大侠和快意恩仇的剑客。他兴冲冲地说要闯荡江湖,结果被母亲斥责了一顿,再也不许他听说书。父亲却把他抱到怀里悄悄告诉他,下个月就带他去闯荡江湖。
果然,父亲带他去了守月山庄,他看到了好多剑客,还看到阿雁。
明明同他差不多大,阿雁却比他要高一个头,会飞檐走壁,袖子还藏着暗器。
他跟父亲说要阿雁陪他玩,父亲便答应了,可是朝怀师父却不同意。
褚燕归没有回阿雁的话,笑着转开话题:“阿雁,你再使一次夺魂钉给我看看吧。”
闻雁皱眉,被他闹得有些不耐烦了,才没好气地甩出一枚夺魂钉,钉在了门框上。
褚燕归忽然大笑出声,拉着闻雁跟他一起躺在地上,又说得了一块漂亮的红宝石,镶在刀柄上一定好看。
七、
太子妃坐在圆凳上,挥退了要替她上妆的宫女。自丈夫去后,她连指甲都懒怠染色,一身浅色宫装打扮素净。
她沉溺于自己痛苦中,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好好关心自己的孩子了。
太子妃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眉头轻蹙:“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褚燕归身边的内侍捡到那张纸,便立刻送到了她这里来。
对上母亲审视的目光,褚燕归忽然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他不想遮掩:“我也一点都不想当皇帝。”
平王楚王想争夺皇位,可他不想争。玩弄权术,掌控人心,这都不是他想做的事。
话音刚落褚燕归就挨了一巴掌,脸歪向一侧,看上去有些狼狈。
太子妃捂脸痛哭:“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爹为了你耗尽心血,他拿他的命换你的命,殚精竭虑替你筹谋,你怎么能这样辜负他的苦心!”
褚燕归看着憔悴的母亲,缓缓闭上了双眼:“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就算这条路满是荆棘他也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母亲哭得双眼红肿,魂不守舍,褚燕归有些不忍。他跪在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娘,你放心。我哪儿都不去。”
得到儿子的承诺,太子妃才慢慢回过神来。她摸了摸他左边脸颊,忽然道:“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龄了。”
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便郁郁寡欢,有时候看着他不像是母亲看儿子,反而像是在看父亲留下来的一样物品。褚燕归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侧头避开她的手:“儿子告退。”
前朝事繁,灵帝毫无预兆地丢出一道圣旨——命平王楚王年后就藩。
灵帝子嗣不丰,几个儿子早早封了王,却一直不舍得将他们放出去。此次放出就藩的消息,东宫嫡系水涨船高,褚燕归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
有一回得了空去找阿雁,东宫的内侍却支支吾吾:“阿雁姑娘……飞上了屋顶……”
褚燕归便扶着梯子往屋顶上爬,底下的人战战兢兢地围了一圈,唯恐他出什么差错。
褚燕归没理他们,自顾自地在阿雁身边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身边的事。
“二叔和三叔在殿前差点打起来,皇爷爷气得让人把他们俩轰出宫去。”
“徐先生留的功课最难,刘先生又古板。”
褚燕归在闻雁面前,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也不管什么储君仪态:“阿雁,我好累啊。”
闻雁感觉肩膀一沉,这人又耍赖似的靠了过来,每次一靠近褚燕归她便觉得有些心烦意乱,气息不平。
他献宝似的拿出一块色泽匀净的红宝石:“前些日子皇爷爷赏我的,我一看就觉得很配你那把短刀。”
闻雁摇摇头,佩刀是为了防身为了救人,这些个红宝翡翠都是累赘。
褚燕归“哦”了一声有些失落,闻雁看不得他这样,只好接过红宝石塞到袖里。
这样的红石头绿石头白石头,闻雁那儿已经攒了满满一箱,在她看来都没什么区别。
“阿雁,你想要什么?”
闻雁指了指月亮,褚燕归当然知道她不是想上九天摘月:“你想回守月山庄了。”
褚燕归忽然倾身抱住她:“阿雁,你陪着我好不好?”
闻雁觉得脸颊发烫,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得出来他话里的不安。闻雁迟疑着抚了抚他的肩膀,褚燕归松开胳膊看着她,眼睛微微发红。
没来由得,心头一阵刺痛,闻雁有些迷茫,不知这份情绪从何而来。
天上一弯毛月亮,檐角的小石兽孤零零地挨在一起,担着一身清浅的月光。
闻雁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谁知这厮竟然得寸进尺,笑嘻嘻地问她:“那阿雁嫁给我好不好。”
八、
闻雁揍了褚燕归一拳。
他嘴角处留下了一块不小的淤青,宋城看了都皱眉:“阿雁也是,怎么没轻没重的。”
褚燕归半点不在意:“阿雁知道轻重,否则我可挨不住她这一拳。”
这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宋城也只好摇摇头。
直到太子妃问起,褚燕归才收敛了笑意:“是我不小心撞的。”
太子妃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看他有些不高兴便不再多问:“我打算接你表妹过来住几日,当着你姝儿的面可不能再这么莽撞了。”
褚燕归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等到那位姝儿表妹过来,他就一连在书房躲了五天。
直到恒姝在东宫演了一出“捉贼记”,褚燕归才不得不现了身。
恒姝微微抬着下巴,眼底一片傲然:“她偷了我的东西。”
闻雁举刀挡在胸前,四周的内侍宫女都不敢靠近,无奈之下才请了褚燕归过来。
恒姝指着那块红宝石道:“姑姑送了我一匣红宝让我打头面,今儿一看发现少了一块,倒是被她挂在身上了!一个野丫头哪来的那么好的红宝,不是她偷的是谁偷的?”
褚燕归下意识地看了眼闻雁,她腰间果然挂着一块红宝石,褚燕归看着她微微出神。恒姝还想再闹,褚燕归却截住了她的话头:“这块红宝是我送给阿雁的。”
恒姝一挑眉,声音尖利:“表哥你竟然这样偏袒她,不如咱们去太子妃娘娘那里辩一辩,看看这哑巴是不是做了不干不净的勾当……”
恒姝话音未落就被闻雁撂倒在地上,闻雁的弯刀就抵住了她的舌尖,她立刻不敢再叫了,四肢僵硬微微颤抖。
“阿雁不可!”
褚燕归握住她的手腕:“不可。”
恒姝眼泪鼻涕糊了半张脸,好不狼狈,闻雁略一用力便挑破了她的一点皮肉。
“阿雁!”
褚燕归声音急切,闻雁慢慢收回了弯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飞身出了屋。
恒姝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见人真的走了才迁怒边上的宫女:“你们都是废物吗?”
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她又抱着褚燕归的胳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褚燕归不胜其烦,冲那群装鹌鹑的宫女摆摆手:“都退下吧。”
恒姝又哭又闹:“她竟然敢这样欺负我,我要告诉姑姑去,废了她的手脚!”
殿内空无一人,褚燕归忽然冷笑出声:“恒姝,少在我面前耍你这种小手段。”
恒姝被他看穿了也不怕:“我若不使点手段,你就一直躲着不见我!”
褚燕归甩开她的手,冷声道:“最好不要有下一次,否则我真的会让人剪了你的舌头。”
恒姝又急又气,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你为了那个哑巴威胁我?”
褚燕归抬手钳制住她的下巴,声音放得又低又轻:“恒姝,别把自己看得太重。我不让阿雁动手,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脏了她的刀。”
恒姝痛得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对上褚燕归充满戾气的目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褚燕归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太子妃那儿怎么说,你应该知道。”
说罢,褚燕归便不再看她,急匆匆地去找阿雁。
没走几步就被宋城拦下了:“阿雁姑娘刚刚怒气冲冲地出来,一下子就没了人影。”
褚燕归有些丧气:“是我不好,不该让这些人算计到她。”
宋城摇摇头:“只怕阿雁姑娘日后遇到的算计只会多不会少。她眼里容不得沙,若是真闹出了人命,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褚燕归捏紧了拳头,腔调有些生硬:“宋叔也替娘来做说客了!”
宋城却道:“若皇长孙能抛下一切随阿雁回守月山庄,宋城绝不阻拦。”
褚燕归哑口无言。
他明明已经做出了选择,却还是胡搅蛮缠地将阿雁留在身边。
东宫已经将他困住了,难道他还要用同样的方式去困住阿雁吗?
九、
闻雁足足有三日没有现身,他知道她是生气了。
他站在院子里,竟然想不出该用什么把阿雁给哄出来,他能给的东西阿雁都不需要也都不喜欢。
褚燕归沉默良久,最后在夜里爬上了屋顶,看着月亮道:“阿雁,来陪我看月亮好不好。”
更深露重,不知过了多久,他搓了搓胳膊又打了个喷嚏。阿雁终于出现了,绷着一张脸冲他丢下一件披风。
他想笑又笑不出来,最后哑着嗓子道:“阿雁,你帮我送一样东西去守月山庄好不好。”
阿雁听到守月山庄脸上的表情才缓和了些,终于肯坐下来听褚燕归说话了。
褚燕归拿出一只乌木小匣:“帮我交给朝怀先生。”
闻雁郑重地接过木匣,褚燕归的目光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不如明日就启程吧。”
他把时间安排得紧凑,闻雁只当有什么要事。正当闻雁沉思之时,他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指:“陪我看看月亮吧。”
他只字不提送别一事,闻雁却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她想等送完了东西再找他问个究竟,可等她回到守月山庄,师父却说不必再去京城。
小小的乌木匣里躺着一枚月牙玉佩,正是她送去东宫的那一枚。
闻雁死死地咬着唇,朝怀轻叹一声:“听说他如今已经站稳脚跟,先太子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闻雁终于懂了褚燕归的意思。
她舔了舔唇边的血迹,师父的目光隐含担忧。
闻雁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这一次,总是缠着她的褚燕归突然把她推开了。
他没有选择守月山庄。
十、
归楼建在东宫的西南角,从这里望出去,是一片修长的翠竹。
褚燕归看残照当楼,突然没了兴致。他回到屋里,行至门前又停了下来,伸手摸了摸门框上一个小坑。
他神色莫辩,新来的内侍哈着腰,恭恭敬敬地问了一句:“主子,要不要寻匠人过来修缮一番?”
褚燕归摇头:“不必。”
归楼外斜阳欲尽,一只大雁擦着檐角飞过。
雁声渐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