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朝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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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还缘随愿

1、

她今儿个又拿了一张新纸,用镇尺压好,倒了些清水在砚上,手执着墨条,细细的开始磨,动作不疾不徐,像三月里的春风,徐徐扑面。

她容生得是一等一的好,生的唇红齿白,细长的柳叶眉,大眼睛若桃花般,鼻头微翘。谁人见了都得说声小姐生的俊。

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读书识字不用做粗活,皮肤嫩,指如葱,一节节的细长,骨节分明。

她拿了笔,沾了些墨,认认真真的在纸上书写。

字体娟秀,一笔一划恰到好处,是儿时不知被先生打了多少手心得来的。

今日没写几个字便将毛笔搁下,她叠好信纸,塞进信封里,放置一旁。

再看那木桌面上,竟是堆了一大堆信了。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写的。

“笔落成墨,苦楚道不尽也。”

2、

她是当朝宰相的女儿,母亲是当今君上一母同胞的姐姐,是当今长公主。她是宰相府的嫡女,是圣上亲封的“遥年郡主”。

琴棋书画诗花茶,大家闺秀会的她都会。礼乐射御书数,大家闺秀不会学的她也学了个遍。

她及笄了,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家世好,不知多少王孙贵族都想娶她。她容貌生的好,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她满腹经纶,爹爹没有因为她是个女儿身就区别待她。可公子王孙却不觉得女子多读书有什么好。

她并不比男子差,她这样优秀的女子,宰相觉得,他的女儿不能折在后院里,做不了只知弄花拿针的女人。

当年先皇突然驾崩,太子地位不稳,几位王爷争权,是长公主站了出来,拼了死也要护着她这个弟弟。帝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爱屋及乌,所以他姐姐的女儿他的外甥女,他待的比自己女儿都好。

君上有意为她寻一位良人,得一桩好姻缘,成一段传世佳话,可放眼望去,多是些迂腐王孙或者纨绔子弟。

3、

她倒是不急自己的婚事,只要她不愿意,她爹娘不会为难她,她的君上舅舅也不会为难她。

长公主给她说过几位公子,世家清白,虽是地位比不上那些个贵族,但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书生气与沉稳,是某些纨绔比不得的。

她都一一否决了,只叫娘亲不用操之过急。见长公主眉心都上了一道皱褶,她伸出手抚平,道:“娘亲不也是到了桃李之年才遇上了我爹爹,现今不也是一段佳话。”

长公主没说话了,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有位心上人,只是她不知是谁。京城里的公子哥名字她都说了遍,也没得到女儿眉眼的一丝波动。

长公主也看见那木桌上堆了一堆的书信,一封没寄出去,也没有写寄给谁。写了就塞进信封里,叠好,放置桌上,日复一日,桌子已经放不下了,移了一堆去了墙角。

4、

她只觉得那是自己做的一场梦,异常好的一场梦。

她抱着一只白色的兔子,坐在大门槛上,望着对门,出了神。

宰相府的对门,没人知道是谁住的,已经有三四年没见人从里头出来过了。好像几年前就举家搬迁了。

她记得里头的每一个人,可府里的人,都不记得他们。

她问起和自己一同长大的贴身丫鬟,对门住的是谁。

丫鬟刚要说话,却好像时间被静止了一下,等再要说,却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了。使劲想也想不起来。

那是她第一次问起丫鬟,对门住的是谁。

她又问了爹爹。

爹爹与对门的主人同龄,有着相同的兴趣,一来二去的,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爹爹也愣了一下,呆了好久,“摇儿,我好像,忘了。爹爹是不是应该知道,应该记得的…”

从此她再问起对门住的是谁的时候,爹爹都会头疼。

她知道,他不想忘记他的好友的。

娘亲也是如此。她陪嫁丫鬟亭姨的女儿灵儿许配给了对门的大公子,我问起亭姨的时候,她反倒问我:“我哪里来的女儿?你这丫头,倒是糊涂了,我只有一个儿子,曦儿啊。”

亭姨与母亲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母亲活在宫里,心却飞在宫外,素来不喜那些束缚人的礼,是以相府里头没那么多讲究。

在相府里的时候,像亭姨这样岁数的,多是把我当女儿来看的。因此称呼上,都会亲切些,我也不喜“郡主,小姐”类的这般唤我。

亭姨边说,泪边从眼眶里下来了,她握住我的手,又说:“亭姨,亭姨是不是有个女儿的?”

她沉默良久,终是一句话没说。

看着日落,我对早已离开的亭姨,道:“是啊,你本该有个女儿,唤灵儿。”

心有灵曦。

5、

她五岁的时候,对门搬来了一户人家,姓钟。

可爱团子扎着两个丸子,戴着娘亲亲手勾的柿子发饰。穿着红色的小袄子与鹅黄色的小裙,称得她整个人更加粉嫩。

团子身上没多少贵重的首饰,与那些往身上套满珠宝的贵族小姐不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户寻常百姓人家的小姑娘。

团子在宰相府门口玩雪,玩得小手通红,手都僵了。

灵儿比团子大五岁,心智却像位大人般成熟,有她在一旁看着,也不用担心会出什么事儿。

团子正玩着雪,视线里忽的出现一双靴子,团子顺着靴子往上看——是位生的俊俏的小公子。

团子拍拍手上的雪,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两人之间不多不少正好隔了一米的距离。

小公子在看清团子脸的那刻,有一瞬间的惊讶飞闪而过。

“你我,有缘。”

团子眨巴眼,她早慧,能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往他后面看了一眼,又指了指:“哥哥是对门的吗?”

灵儿眉头轻蹙,这人有股让她不舒服的感觉,说不清什么,就是莫名的不喜欢这个人。怕出什么意外,她走到团子身后,轻轻的护住了小团子。

钟时将灵儿的防备看在眼里,没道破。

“是,我姓钟单名一个时。”钟时回答了团子的话,从袖子里抓了一把糖,嘴角轻弯,右脸上出现一个酒窝。

他将糖递给团子,团子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钟时这样子怎么看都不像好人,但谁让他好看呢。

团子收下了糖,将丸子上的柿子摘了下来,递给他作回礼。团子脆生生道:

“我姓苏,苏摇,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摇。”

6、

我那时无礼得很,看着钟时好看,只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哥哥,三天两头就往人家家里窜。有时候是敲大门,更多时候是偷偷爬墙。

钟时和灵儿同龄。他家里还有位哥哥,说是他表哥,比钟时大两岁,姓楚,单名一个庭。

灵芝九折楚莲醉,翾风一叹梁庭秋。

莫名的,我带着灵儿见到楚庭的时候,脑子里想到了这句诗。

楚庭定定的看着灵儿,我不知道他为何要红了眼眶。

素来懂礼的灵儿也呆愣在那,我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楚庭也说了一句话:“你我,有缘。”

他是对着灵儿说的。

7、

我七岁时,爹爹和钟时爹爹给我和钟时订了娃娃亲。

因为我老爱串门,有回爬墙的时候,见钟时在庭院里写字,认真的模样,让我不忍心打扰他。等他写完一整张直起身时,我才回过神,发现身子已经麻了。

灵儿还在墙外,我看了一眼灵儿,那表情,如丧考妣。

当然,我爹娘健在且无病无灾。

灵儿担忧的看着我,小声道:“阿摇,可是身子麻了?你松手,我能接着。”

她哪里能接的住我,我要是真松手,能把她压成肉饼。

那边,钟时已经发现我了。

我忍着半边身子麻了的酸爽,慢慢朝着他庭院靠着墙长的那颗大树。

能靠一下是一下。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我挪了挪,非常幸运的用多了劲儿。

身子直接悬空,我抓着树枝,欲哭无泪。我脑子里的想法只有俩:这要是传到君上舅舅那去,他能笑我半年。

钟时看见我这副丢脸样,会不会讨厌我?

我手没了劲儿,当我感觉要下坠的时候,不知为何,我突然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我自己的床上了。

我看了眼窗外,月色正浓。

爹爹刚下朝,朝服还没换,也不知道守在我身边多久了。

娘亲趴在我床边,还紧紧的抓着我的手。

我动了一下,她就醒了。

娘亲拿了帕子给我擦汗,眉宇间有些疲惫:“大夫说你只是些许擦伤,并无大碍。这些日子就好好休养。”

言罢,她还是不放心,又问我:“摇儿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她别担心。

宰相走到床边,面容沉肃,我瘪了瘪嘴,我知道,他又要训我了。

没想到他只是颤颤巍巍的伸出了手,“摇儿,这次是钟时小公子救了你,他…”

老父亲欲言又止,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没有了下文。他见我精神状态不错,又再三确认我无事后将一只手背到后面,悠哉牵着夫人走了。

我:“……”钟时咋了您倒是说啊。

灵儿推了门进来,我问她,她沉默一瞬,答道:“我们进去的时候,看见钟公子抱着你,垫在下面。”

“一只腿以诡异的姿势弯折。”

空气似乎凝固一秒,我看了看肚子上的肉肉,第一次陷入自我怀疑。

8、

订了娃娃亲后,钟家的大门为我敞开。

钟时的父母很喜欢我。我嘴甜,又生的粉嫩喜人,经常把钟老爷和钟夫人逗得合不拢嘴。

不过他表哥貌似不太喜欢我,楚庭见了我,总是一副冷着脸的模样,只是有时在看见我身后的灵儿时,才会缓和一些。

那年灵儿十四。

我见他们在梨花树下定了终生。

我看见楚庭凭空变出一对银镯子,银镯子碎成粉末缠绕在灵儿的手腕上,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灵儿瞪大眼,我也瞪大眼。

我想到了那天我从大树下跌了下来,飘落的树叶静止在半空中,随之我便失去了意识。

楚庭抱住了她,“你看见了,我不是常人。你走不掉了。”

灵儿垂下睫,双手环绕住他的腰,“我没过想走,更没想过离开。”

我有些羡慕了。

钟时在我背后,他是被我拉来的。正当我看见他们的唇要碰到一起时,一双手捂住了我的眼和嘴。

“…”真了解我,知道我会叫出声来。

我被钟时拉回了他的庭院。他高了我很多,他弯下腰,和我平视,他看着我的眼睛,我对他笑了一下。

他问我:“你会离开我吗?”他问这话时,语气有些不自然。

我没细想便道:“你忘啦?我们订过娃娃亲了,我们分不开的。”

钟时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即使再过六年,及笄的我还是悟不透那一眼里包含了什么。

十五的我想:应当是在这时,他便做出来什么决定——离开我的决定。

9、

灵儿出嫁了,就嫁对门。

为了让灵儿嫁的风光,爹爹娘亲认了她做干女儿。

我有姐姐啦。

大婚那天,钟家准备的聘礼铺了十里地。

爹爹看着十里红妆,高兴得很,他偏过头,对着我说:“摇儿,你出嫁的时候,爹爹给你准备百里,好不好?”

我摇了摇头,诚实道:“相府没那么多钱。”

宰相大人高深莫测的看了自己女儿一眼,摇着扇子悠悠的:“非也非也,我女儿还有个舅舅,”扇子轻敲小女头顶,女孩抱着头叫了一声:“咱们可以嫖他的嘛。”

灵儿梳妆的时候,一直拉着亭姨的手,嘴里说着:“娘,女儿不孝,以后不能回来看您,伺候您了,您一定要好好保重。”

亭姨嗔怪:“你这丫头,就嫁对门呢,怎么就不能回来了。瞧你,大婚当天的,说的什么不吉利的话。”亭姨“呸”了三声,说是这算将霉气去了。

我坐在一旁看着,小手撑着脸,不知为何,有点难过。

不是难过灵儿姐姐嫁人了,是有种预感,我以后都要见不到她了。

10、

我十岁,钟时十五。

正月初一。

苏家和钟家一齐去皇寺里祈福。

钟夫人坐在我对面,手上拿着个暖炉,和我娘亲闲聊着。我靠在娘亲怀里,上下眼皮直打架。只隐隐约约听见她俩在商量我和钟时的孩子要取什么名字。

她们取了好几个,似乎都不太满意的样子。

钟夫人说:“要不,钟与苏?”

长公主露出一个微笑:“这个好,不论男孩女孩都行。”

车轮压过石子路时,有些颠簸。

我被颠了一下,瞌睡泡被颠破了。应该是到了。娘亲拍了拍我,见我不想醒就捏住我的鼻子,叫我不能呼吸。

我睁开了眼,默默的坐起,下了马车。

“!”

我看见了君上舅舅。

我承认我一直都很喜欢长相好的人,就像当初见到钟时一样,不过我待他又是独一无二的。

君上身着一身玄色,裹着鹤氅。他生的白,面部线条冷硬,鼻梁骨高,眉宇间有股狠意。不怒自威,是帝王的姿态。

这样的人,一看便是无情之辈。

“舅舅!”我朝着舅舅飞奔过去,上一回见着他,还是大半年前了。一年前,边关出现了一种怪物,砍不破,杀不死,叫战士们苦不堪言。君上和整个朝廷为了处理此事忙的焦头烂额。我入宫也见不到君上舅舅,索性再没进去。

君上转过头来看见小苏摇,无情似飞雪遇了温水,化了个无影无踪。

“摇儿,”君上抱起我,宠溺的笑笑:“大半年没见你,吃胖了啊。”

“才没有!我只是脸圆了些!”

长公主和钟夫人挽着手过来,刚要行礼,就被君上制止:“无妨,今日都是些家里人,礼就免了罢。”

君上朝长公主道:“长姐。”

宰相和钟老爷还有钟时楚庭灵儿他们也都过来了。

我兴奋的朝着钟时招手。

君上无奈:“小丫头你还没嫁出去呢。”

我大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嬉笑道:“迟早要嫁的。”

闻言,钟时没站稳,差点摔了个跟头。

11、

娘亲说寺里有位名动天下的怀空大师,能算来生,能通过去。

“啊,那为什么不做道士?”我眨巴着眼,好奇的问。

恰巧的是,怀空大师正路过,长公主冷冷的看了一眼自己女儿的那张嘴。

怀空行了个佛礼,温和道:“童言无忌,无妨,无妨。”

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个酒窝在右脸上——我总觉得,他和钟时很像。

我看了看我身后站着的钟时。

除了酒窝是一样的位置,没有一点相像。

12、

上元佳节。

钟时最近有些古怪,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自从除夕后,他就一直陪着我,学也不上了,先生都被他打发回家了。

因为是过年,从除夕到十五的宵禁都被君上舅舅取消了。是以,夜晚的京城依旧热闹。

钟时牵着我的手,他怕我丢了。他另一边的手上拿着我的零嘴。我拿着糖人,糖糊了一嘴。

前方有不少人围聚,我仗着个头小,拉着钟时一齐挤到了最前面。

原来是猜灯谜。

我看了几眼,出的灯谜都是很简单的那种。

元宵节嘛,图个乐子。

特等奖是一只兔子,我眼睛亮了亮。

钟时一瞧苏摇这反应,就知道她想要什么了。

出题人扯着嗓门报出来一道题:“九十九,打一汉字!”

众人立刻窃窃私语。

一瞬间答案纷飞,我听见我旁边的大汉吼了个“猪”字。

出题人觉得有意思,问他:“这位先生,为何觉得谜底是“猪”?”

大汉挠了挠头,憨笑道:“俺家有头母猪叫九十九。”

一阵哄笑声。

出题人弯了眼,拿了一串铜钱放到他手上,笑眯眯的:“元宵节,图个乐。”

大汉茫然:“我,我不是猜错了吗?”

出题人哈哈笑道:“你让大家高兴了,便有奖励。”

大汉连忙弯腰道谢。

那场猜灯谜我和钟时都没参与,全程围观,只是觉得这样的氛围很有意思。

13、

大年甘一。

我躺在摇椅上,在院子里晒着太阳。

近日也不见爹爹身影,娘说是边关怪物似乎多了一倍,整个朝廷上下都应接不暇。爹爹干脆直接住在宫里了。

我正闭着眼想事呢,忽觉什么东西挡住了我的太阳,脸上没了暖意,不由得睁了眼。

钟时弯着腰看我,脸和脸贴得很近。他手里还抱着只兔子。

“!”

钟时直起身,看着兔子道:“摇儿,这是送你的。”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过了兔子,兔子脖上还带着一个银圈。

我高兴得弯了眼,“谢谢阿时!”

钟时揉了揉我的头,“我的奖励呢?”

我摸兔子的手一顿,抬起头来,抱着兔子,警惕的看着他,试探道:“什么奖励?”

“让你开心了,我不该有奖励吗?”

“我…”我想要上元佳节那位出题人。

难道…他要钱吗?

“那我自己要了。”

我唇上一凉,我吓得闭上眼,身子僵硬,他的唇覆了上来,只是贴着,也没有离开,就那样,也没有了其它动作。

我的脸突然被什么砸了一下,我睁开了眼。

他闭着眼,睫湿了。

是他的泪水。

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他,明明是应该高兴的时候,他却好像那样的难过,就好像,好像我们要分别了。

14、

正月甘二,遥年郡主突然大病了一场。

正月甘九,整七天,苏摇一直是昏迷状态。请了多少名医都无用。

说来也是怪,甘二那天,郡主倒下的那日,边关怪物突然消失匿迹。

民间有传言说:“遥年郡主替百姓挡下了灾,是位贵人。”

君上每天都会抽空来看苏摇一会。

长公主守在苏摇的身旁,她命人在地上打了个铺,夜晚就那样睡下。她怕女儿醒来身边没有熟悉的人,会害怕。

即使有丫鬟守夜,她也不放心。

“别走…别走…阿时!!”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做了个梦,梦见钟时一家都消失了,而我也忘了钟时,我疯了一样寻回那段记忆,癫狂到从山崖跳了下去,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找回了记忆。

梦里是怀空大师救了她,大师拨着佛珠,悠悠的叹了一声:“钟时啊,你这样做,真是为了她好吗。”

15、

对门没有人了。

我问了贴身丫鬟、爹爹、娘亲,他们都说,对门从来住过人。

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

真的有这么一户人家吗?

钟时真的存在过吗?

直到那只兔子蹦蹦跳跳的跳到我手上,它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嘴里咀嚼着干草,还戴着那只银圈。

我抱起兔子,想起那个冰凉的吻。

闭上眼,过往的一点一滴都在我眼前浮现。

此刻我真是恨死了这好记性。

我什么都记得,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我也会试着爬墙进去钟家,每次爬到墙头往里看的时候,里面都只有一团雾,叫我看不清。每次我都要成功的时候,那棵树的树枝就会扫过来,在我坠空的时候,会将我托住。

我试着让自己忙起来,忙起来就不会想到钟时。

琴棋书画诗花茶,大家闺秀应当学的,我都力求个精。我不知疲倦,白天学到晚,学累了就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爹爹和娘亲担心我的状况,都来找我谈过几次。

我告诉他们:“我想变得更好。”

如果有一天,“遥年郡主”的名号传遍京城,甚至传遍九州,那么他会不会回来找我。

礼乐射御书数,我也学了。不学囫囵,每一样都要学的顶好。

十二岁时,我开始写信。写给他的,每天写一封。

我知道,我这人固执的很,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

死都不可以改变。

苏摇也渐渐从那个聪慧又跳脱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位不喜笑,名动天下的“遥年郡主”。

16、

我一直很抗拒再去皇寺。

直到十四时,我突然又梦到了那个梦,梦里的怀空大师令我觉得——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皇寺是皇家寺庙,若没有节日,平常百姓不可进入。

我进了宫,去和舅舅求了个通行腰牌。

君上捏着太阳穴,半晌才睁开眼,看着面前恭恭敬敬的苏摇,突然恍神了一瞬。

有个小女孩,不会像他的子女那般怕他,甚至很喜欢亲近他。

她胆大又可爱嘴还很甜很讨人喜欢,她是他长姐的女儿,他给她册封了“遥年郡主”的名号。

他希望她在遥远的时光里,都能一直无忧下去。

她的平安,她爹娘和舅舅都会护着。

明明四年前,小女孩一看见他便是张了手要抱,现今怎会冷漠生疏成这番模样…

17、

我见到了怀空大师。

起初他是不肯见我的,小沙弥说:“大师正在念经颂佛,怕是得好几天。施主要不过几日再来?”

我摆摆手道:“无事,他什么时候出来我再什么时候走。你给我准备一间厢房吧,饭菜按庙里来便可。”

第二日,见我真有长住的打算,怀空大师才肯出来。

我问他:“我梦到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和尚唇轻启:“是。”

18、

我坐在大门槛上,眼泪甚至控制不住,一串串的连成珠往下落。

怀空说,钟时是属于时间里的人。

包括钟老爷钟夫人还有楚庭也是。

他们会来京城,是为了还缘。

可是啊,钟时欠我的缘,还没有还完,他就走了。

钟家撕开的那道时间裂缝,让很多另时空怪物来了,他们不得不回去并关闭裂缝。

但是再也不能回来了。

我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怀空回答说:“我爹和我娘,与你还颇有渊源。”

“是灵儿…是楚庭,对吗?”

“是。”他讶然,随之平静。

不用他继续说,我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他与我谈到了天黑。

我与怀空道了别,看他欲言又止的看了眼天幕之上的清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顺着山路往下走。石子路着实不好走,天又黑,几次我都差点要摔倒,可又莫名其妙的站好了。

19、

我突然停止了哭泣,我抱起兔子上的银圈看了看,又看了看对门。

我将兔子的银圈摘了下来,细细的看了。

上头刻着字:

钟与苏。

我复而大哭。

也就没有注意到,手上的银圈碎成粉末,绕到了我的腕子上成了银镯子。

兔子的三瓣嘴一动一动的,爪子还抓着干草。

是不是因为,当年他问我:“你会离开我吗?”的时候,我没有确切的回答他。

我想,要是那时候死死的抱住他,告诉他,我不会离开你。

是不是他就不会走。

我哭的喘不过气。

宰相和长公主站在远处,也没过去,长公主低声道:“我忽然觉得,她这样哭一哭也挺好的。”

“是啊,她这些年越来越压抑,什么都不肯说。我竟然找不到那个像团子一样,会捣蛋的摇儿一点影子了。”

宰相和长公主离开了。

“我来,还你柿子。”

我揉了揉眼,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双靴子。兔子从我怀里跳了出去。

梨花树开花了,纷纷扬扬的落了一院子。苏摇手上的银镯子一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20、

番·谈话。

怀空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钟时面前。

钟时端起喝了一口。

茶是凉的,入口微苦,回味涩。

怀空道:“你要走了?”

“嗯。”钟时低下头。

“裂缝愈来愈大了,”钟时露出一个苦笑:“我陪不了她了。”

“你没想过把她带走吗?”

钟时摇了摇头,却道:“有的。”他转头看向窗外的无边月色与黑夜里树叶的黑影重重:“她不止有我啊。”

苏摇有钟时,有宰相爹爹,有长公主娘亲,有君上舅舅。

她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啊。

他也想像楚庭一般将灵儿带走。

但他不能。

他怎么敢那么自私,把她带走。带到一个她没有去过的陌生环境里。

他也想那么地自私,把她圈起来,让她只有他。

可是不能。

钟时张开手心,那里,躺着一个柿子发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