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桃花误
壹、
寒瑟的风吹落了桃花树上最后一片枯叶,繁华落尽后,每一根纹理都写满了沧桑。
皇城里的人迈着急促的脚步,踩碎了飘落在地面上的落叶,发出撕裂的响声,没有人还记得这桃林的花影摇曳,静影沉香。
我停住了脚步,身后的侍女太监低着头亦是驻足,他们卑微的样子,好像我真的是位高贵的嫡亲公主。
我回头望着皇宫最深处的那座冰冷的殿宇,里面的王上——我的父君也很快会和那座可怕的殿宇一样。
而如今我要离开了,离开这座我早已厌弃的皇宫,离开那个我敬怕又厌恶的人。
可是我现在心中竟然泛起了一丝怜悯,我的父君,我的母亲,他们对彼此的感情究竟掺杂了几分爱几分恨,即使阴阳两隔还彼此折磨。
“我梦见她,她对我笑,就像我第一次见她时。”
说这句话时,萧稷头上已有华发,浑浊的眼睛又有了光,漫长岁月中渗出的痛苦竟然把一个雄伟威严的王者折磨成这般模样。
贰、
萧稷是个雷厉风行的王上,继承王位后一改先帝温和的执政。
他扩增领土,骁勇善战,驾驭天下,荡平百族,而南狄不过是他统治的众多渺小族落中的一个。
可就是这样一个生长在蛮荒之地,流着卑贱血液的女子却勾走了王上的心。
鲜衣怒马,明亮灿烂的女子骑着烈马,向为她喝彩的人儿,挥着手中的马球杆,笑声嘹亮高亢。
就是那么一眼,他们相爱了,王上爱上了这个骄傲的异族少女,不顾她卑微的身份,不顾群臣的进谏反对,甚至抬高她母族的地位,允许他们进京,参官,议政。
士族大臣甚至是其他的部族,都甚是瞧不上这位即将成为王后的蛮族少女,上书、暗杀、下毒常常发生。
可是他们忘记了一统天下的王上怎么会容忍有人伤害自己心尖上的人儿,有反对声音的大臣,部族一夜消失,最终没有人再敢有异议。
可这还没完,在满是南风的季节,王上搜集了天下数千株娇媚百态的桃树,从此皇宫之中只闻桃花香,不见百花笑,而这一切仅是因自小在蛮荒之地长大的皇后初见桃花时的惊叹。
一个女子可以让一个民族的血变得高贵,也可以使其贱如尘埃。
那个即将成为王后的人,她想杀王,为因受王族鞭挞而颠沛流离的族人报仇。
但是她失败,大婚上她失手了。
策反的南狄人失败,他们在封后大典上逃回了南狄。
萧稷大怒下令将她抓回来,可她却选择自尽,以死来换取全族的命。
最后南狄人变成了最卑贱的民族,被当成苦力奴隶贩卖,毫无尊严。
而我,就是她生下的孩子,一个不应该出生的孩子。
叁、
萧稷厌恶我,但还是留我在宫里。
“她既然是南狄人的孩子,那就叫南狄吧!”我低着头畏缩着,极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生怕丝毫的动弹会引起父君的不满,可王座上的人看都不看我,他翻阅着折子暗沉的脸上满是阴翳,身上压迫的气息令我害怕。
就这样,我在五岁的时候才被赐名,一个属于奴隶的名字,或许他根本不承认我是他的孩子,可是我无数次见过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母亲的画像,独自饮酒,酩酊大醉的他让人将我带来,他抓着我的肩膀,满眼血丝。
“为什么,为什么背叛朕,你就那么爱那个男的吗!”他拔下来头上的簪子,用力戳在我的眼睑下方。
血和泪模糊了我的脸,周围人跪了一地,没有一个敢上前将我拉开。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我的眼睛是琥珀色,和我那没见过的母亲一样。
他披散着头发,额头上青筋暴起,眼中隐有泪光,毫无往日威严的样子,将我抱在怀里,像是魔怔了一般,在我耳前小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女儿?”
我忽然知道了,为什么他会将南狄人贬谪为奴,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给我起名为南狄,原来我不是他的孩子。
我呆呆看着眼前这个人,使出全身力气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我用袖子用力擦将脸擦干净,赤着脚跑回南亭。这是宫里最偏僻,最破旧的地方,我身边没有宫女侍从,只有一个曾经跟着母亲的老嬷嬷。
“阿嬷,我究竟是谁的孩子?”我哭着抓着阿嬷的手。
阿嬷浑浊的眼球转了转,看向窗外,她满是褶皱的脸在烛光下露出奇怪的表情,“你是南狄啊!”
难怪啊,难怪萧稷不喜欢我,原来我不是他的孩子。
肆、
一次在国宴上,萧稷将二公主许配给了王候,宴会上一片欢声笑语。可不知道是哪个喝醉了不怕死的说了一句,“二公主都有了婚配,长公主还未嫁啊?”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说话那人反应过来吓得扔了酒杯,连连磕头问罪。
萧稷紧绷着的脸慢慢松弛,最后笑了笑,“爱卿说得是啊!”他看了一眼畏缩在最角落里的我,“朕记得,这楚辛将军镇守南狄数年,实在辛苦,朕就把长公主嫁与他。”
没有人出来谢恩,也没有人祝贺,所有人都知道王上的态度,以楚辛的阶级远远不到能够参加国宴,他是镇守南狄的将领,不是高官,没有功名,还是罪臣之后——父亲曾为策反的南狄辩解,王上将长公主许配给这样的人无疑是羞辱。
可我不觉得是羞辱,如果能离开皇城,我嫁给谁都一样,但杀了我不是更痛快吗?
在我出嫁前的一个晚上,我问了他这个问题。
萧稷看着我,好像透过我能看见另一个人,“你是她的女儿,她会后悔的。”
他在用我报复我那母亲,但我不信,他是爱我母亲的,爱得卑微,卑微到任她粉碎自己的尊严,卑微到留下她与别人的孩子。
“把你嫁回南狄,也算是落叶归根啦!”萧稷嘴里叹出长长一口气,看了看我身上的红装愣了愣。
“朕记得她说不喜欢这红色的嫁衣,朕竟然信了她,到头来只不过是不喜穿着这一身红衣嫁朕吧!”
大婚那日,没有几个人来道喜,虽然萧稷嫔妃极多,皇子皇女也多,但是没有几个人敢与我有牵扯。最后不过是楚辛将我接上轿子,回到了南狄。
伍、
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萧稷,可没想到出嫁九个月后,我又回到了皇城。
萧稷病了,病得还不轻,所有出嫁的皇女都回到了宫里,还特地传召了我。
但楚辛为我担心,他怕王上病得迷糊杀了我。
我摸了摸脸上的疤,知道他不会杀我的,因为我是那个人的孩子。
偌大的皇城,我离他的宫殿越来越近,忽然我听到了很熟悉的声音。
“你活该,你活该,哈哈!她是你的孩子,哈哈哈!”这疯狂的声音不就是阿嬷。
紧接着是萧稷的怒吼和周围人的惊呼声——萧稷吐血了。
阿嬷被拉出了,她花白的头发披散着,眼睛瞪得老大,嘴里流出口涎。她突然看到了脸色惨白的我,挣开束缚向我扑过来。
“哈哈哈!你是他的孩子,小姐和他的孩子。”她疯狂地笑,指甲深深扎进我的肉里,毫无平日里温柔慈祥的模样,用恶毒的眼神盯着我。
这是朝夕陪着我的人啊,我忽然意识到我的母亲或许和阿嬷一样恨我,把我当成报复萧稷的工具。
我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只能痴傻地看着萧稷怒吼着杖毙了阿嬷。
陆、
我和萧稷一起站在城楼上,夕阳像是血一样铺满了天空中最后一朵云彩,萧瑟的风吹在他身上,衣据飞扬。
从这里可以看到皇宫里的萧条的桃花树,和忙忙碌碌的宫人。
“你和她一样不喜欢皇城吧!”他的声音不再疏离,好似撕掉一切狂妄骄傲经历了岁月沧桑的老者。
我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不知何时他的发髻上也有了几丝华发。
他见我不回答,回头看着我,轻启嘴唇。
“封后那日,她心软了,没能杀我。她逃出了皇城,怀里抱着你,身边还有一个男子。我看得出那个男子对她很重要,我亲手杀了他,她当时没有流泪,淡淡地笑着说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孩子也不是我的。我没想杀她,只想把她带回去,可她的眼神里满是仇恨,她自刎了,留下了你。”
“你没想过杀我吗?”我问道。
“怎么没想过呢,可你像极了她啊!”萧稷想起了当年那个疯狂的诅咒,冰冷的剑划破她白皙的脖子,他像是魔怔一样将那个男子剁成肉泥,他愤怒地将婴儿高高举起,只要一撒手这个孽障就会消失。
可是他没有,这个孩子的哭声惊醒了他,这是她的孩子,她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孩子。
柒、
后来他将这个孩子带回了宫,看着她越长越像她的母亲,没有父君的宠爱,受尽欺凌,她变得越来越冷漠,没有笑脸,没有情感。
她知道她的女儿变成这样会后悔吧,她才应该那个后悔的人,南狄包括南狄人会是宫里,天下最低贱的。
可是他没有想到这是他的孩子,他明白为什么她在临死前会像疯子一样说自己会后悔,因为是他亲手毁了自己的孩子,南狄是自己与她唯一的孩子。
最后萧稷看了看手中一直握着的玉簪,拇指抚摸着上面的纹路,定情那天她亲自在玉簪上雕了桃花送给自己,她眼里明明是有自己的啊!
“离开这里吧,拿着这支簪子回南狄,永远也别回来了!”萧稷将那支玉簪递给了我。
我握着那只簪子,走向了皇城最后一道大门,凄凉的风吹划着地上的落叶。我回头看着皇宫最深处那座殿宇,突然感到痛,松了松手中的簪子。
城门打开了,楚辛在门外等我,我把手递给了他,离开了这里。
之后楚辛告诉我,这支桃花簪是当年南狄族策反时的暗令——执此簪者不得伤之,我握着手里的簪子,眼泪滴在了桃花上。
在第二年的春天,萧稷驾崩,葬在了皇陵,只是陵前种的不是青松,而是朵朵迎风而绽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