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1〕
小山重叠金明灭〔2〕，鬓云欲度香腮雪〔3〕。懒起画蛾眉〔4〕，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5〕，双双金鹧鸪〔6〕。
【注释】
〔1〕菩萨蛮：唐代教坊曲名，在燕乐二十八调中属“夹钟宫”，后用作词牌名。其来源旧说以为始于对宣宗大中初女蛮国进贡时女子装束（见唐苏鹗《杜阳杂编》）的称呼，然现存敦煌曲中已有此调，并写代宗时事。故任半塘《教坊记笺订》引杨宪益说，谓“菩萨蛮”三字系“骠苴蛮”或“符昭蛮”的异译，“其调乃古缅甸乐，开、天间传入中国”。《尊前集》载李白“平林漠漠烟如织”一首为今首见之作。此调又有《子夜歌》、《重叠金》等名，双调，八句，四十四字，平、仄韵互换。其音调由紧促转低沉，历来名作最多。集收庭筠词本调十四首，论者以为“中多绮艳之句，信为名作”（李冰若《栩庄漫记》）。
〔2〕小山：画屏上的山峦。金明灭：光忽明忽暗。
〔3〕鬓云：鬓发飘逸如云。《诗·鄘风·君子偕老》：“鬒发如云，不屑髢也。”腮：脸颊。
〔4〕蛾眉：形容女子眉毛细长如蚕蛾触须。《诗·卫风·硕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5〕帖：即贴。襦：短上衣。《史记·滑稽列传》：“罗襦襟解，微闻芗泽。”
〔6〕金鹧鸪：用金线绣成的鹧鸪鸟。鹧鸪形如鹑而大，苍灰色，叫声似唤“行不得也哥哥”。
【译文】
屏风上重叠的山峦时明时暗，轻云般的鬓发掠过香白的脸。懒懒地起身描画蛾眉，很久才开始整妆梳洗。
用镜前后照头上簪花，鲜花和人面交相辉映。新缝制的绫罗短绣袄，上有对对金色鹧鸪鸟。
水精帘里颇黎枕〔1〕，暖香惹梦鸳鸯锦〔2〕。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3〕，人胜参差剪〔4〕。双鬓隔香红〔5〕，玉钗头上风〔6〕。
【注释】
〔1〕水精：即水晶，无色透明的石英晶体。唐沈佺期《古歌》：“水晶帘外金波下，云母窗前银汉回。”颇黎：即玻璃。《本草纲目·金石部》：玻璃本作颇黎，“其莹如水，其坚如玉，故名水玉”。
〔2〕鸳鸯锦：绣着鸳鸯的锦被。
〔3〕藕丝：指衣色如藕丝，淡赭近白。唐元稹《白衣裳二首》：“藕丝衫子柳花裙，空著沉香慢火熏。”
〔4〕人胜：人形头饰。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为人日……剪彩为人，或镂金簿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参差：上下错落，高低不一。
〔5〕隔：指隔着脸庞。香红：指鲜花。
〔6〕风：颤动。作者另有《咏春幡》诗云：“玉钗风不定，香步独徘徊。”
【译文】
精美的水晶帘雅洁的玻璃枕，鸳鸯被温暖芳香引来梦深沉。江上的垂柳迷茫如烟，归雁飞过了残月晓天。
藕丝衣染着淡淡秋色，剪出的人胜高低错落。两鬓的簪花芬芳鲜红，头上的玉钗微微颤动。
蕊黄无限当山额〔1〕，宿妆隐笑纱窗隔〔2〕。相见牡丹时〔3〕，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4〕。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注释】
〔1〕蕊黄：古代妇女脸部妆饰，点在额头似花蕊的黄色，即额黄。唐李商隐《蝶》：“寿阳公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山额：额头高处。
〔2〕宿妆：隔夜化的妆。
〔3〕牡丹时：牡丹花开的暮春时节。
〔4〕蝶双舞：指钗上双蝶飞舞的妆饰点缀。
【译文】
额头上的蕊黄已不是原来模样，昨日梳妆隐含微笑隔了纱窗。相见在牡丹盛开季节，刚来不久却又要离别。
翠玉头钗有黄金作股，钗上的蝴蝶双双飞舞。心中事究竟谁能知道，月光皎洁花开满枝梢。
翠翘金缕双
〔1〕，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2〕，雨晴红满枝。绣衫遮笑靥〔3〕，烟草粘飞蝶〔4〕。青琐对芳菲〔5〕，玉关音信稀〔6〕。
【注释】
〔1〕翠翘：这里指
鸟绿色尾羽。金缕：鸟的花纹。（xī chì）：又名紫鸳鸯，一种形似鸳鸯的紫色水鸟。
〔2〕海棠梨：一说即棠梨，但棠梨开白花，与下句“红满枝”不协，故当指海棠花。
〔3〕笑靥（yè）：笑时脸颊上的酒窝。
〔4〕粘：犹言贴近，离不开。
〔5〕青琐：刻镂成格的窗户。《世说新语·惑溺》：“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悦之。”芳菲：美好的春光。
〔6〕玉关：玉门关。这里泛指边关。
【译文】
一对翠尾羽金花纹的鸟，在碧绿的春池荡开粼粼细波。池边簇拥着的海棠花，雨晴后满枝嫣红如霞。
绣花衫遮了笑脸酒窝，蜂蝶飞舞缭绕着芳草。花窗前独对美好春光，边关的来信那样稀少。
杏花含露团香雪〔1〕，绿杨陌上多离别〔2〕。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玉钩褰翠幕〔3〕，妆浅旧眉薄。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4〕。
【注释】
〔1〕团：汇聚。香雪：形容杏花又香又白。
〔2〕陌：阡陌，田间小路。
〔3〕褰（qiān）：撩起。
〔4〕蝉鬓：古代妇女的一种发式。晋崔豹《古今注·杂注》：魏文帝宫人莫琼树“制蝉鬓，缥缈如蝉，故曰蝉鬓”。
【译文】
含露的杏花聚集着芳香的雪，绿杨垂拂的路上有多少离别。灯还亮着月色已微明，醒来听见拂晓的啼莺。
玉钩挂起翠色的帘幕，隔日梳妆眉色已淡薄。春梦演绎了往日恋情，镜中的鬓发如蝉翼轻盈。
玉楼明月长相忆〔1〕，柳丝袅娜春无力〔2〕。门外草萋萋〔3〕，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4〕，香烛销成泪〔5〕。花落子规啼〔6〕，绿窗残梦迷〔7〕。
【注释】
〔1〕玉楼：楼阁的美称。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2〕袅娜：细长柔美的样子。
〔3〕萋萋：茂盛的样子。《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4〕画罗：此指绣绘花纹图案的罗帷。金翡翠：金色的翡翠鸟。
〔5〕香烛：掺有香料的蜡烛。销成泪：唐李商隐《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6〕子规：即杜鹃鸟。《埤雅·释鸟》：“杜鹃一名子规，苦啼，啼血不止。一名怨鸟。夜啼达旦，血渍草木。”唐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7〕绿窗：绿纱窗。
【译文】
高楼上的明月让人长久回忆，春暮时的柳丝摇曳软绵无力。门外一片青青的芳草，送你只听到马的嘶叫。
罗帷绣着金色翡翠鸟，燃烧的香烛把眼泪掉。花落时子规声声啼鸣，绿纱窗残梦无处可寻。
凤凰相对盘金缕〔1〕，牡丹一夜经微雨。明镜照新妆，鬓轻双脸长〔2〕。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音信不归来，社前双燕回〔3〕。
【注释】
〔1〕凤凰相对：衣上图案。金缕：金丝线。
〔2〕双脸长：两颊秀美。双脸，两颊。
〔3〕社：社日。古代祭祀土地神的日子，有春、秋两个，时当春分、秋分前后。双燕回：据《格物总论》载，燕子春社时来，秋社时去。
【译文】
金丝线绣成的凤凰相对盘桓，牡丹经过一夜微雨格外鲜艳。明镜照出新化的时妆，蝉鬓下两颊秀美端庄。
独倚雕花楼久久相望，栏外的柳丝低垂飘荡。传来音信说不能归来，社日前燕子双双飞回。
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翠钿金压脸〔1〕，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2〕，燕飞春又残。
【注释】
〔1〕翠钿：翡翠做的花形头饰。金压脸：指金玉饰物下垂遮脸。
〔2〕阑干：纵横流淌的样子。《吴越春秋·句践入臣外传》：“言竟，掩面涕泣阑干。”
【译文】
牡丹花凋谢后莺啼也已停歇，绿杨满院庭中高悬一轮明月。想起往事就无法入睡，背着纱窗的灯光幽微。
翡饰的金下坠遮了脸，掩门的闺房寂寞一片。人远去不禁泪流满面，燕子翩飞一年春又残。
满宫明月梨花白〔1〕，故人万里关山隔。金雁一双飞〔2〕，泪痕沾绣衣。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3〕。杨柳色依依〔4〕，燕归君不归。
【注释】
〔1〕宫：室。古代宫、室通用。《尔雅·释宫》：“宫谓之室，室谓之宫。”
〔2〕金雁：指服饰图案。一说为筝上调弦的柱子，见刘贡父《中山诗话》。
〔3〕越溪：即若耶溪，在浙江绍兴若耶山下。相传西施曾在此浣纱。唐李白《西施》：“西施越溪女，出自苧萝山。”曲：弯曲处。
〔4〕杨柳句：《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依依，茂盛的样子。
【译文】
月光和梨花把满室映得雪白，旧情人被万里关山重重阻隔。眼前的金雁结伴双飞，滴滴泪痕沾湿了绣衣。
小园内芳草一片碧绿，家就住在那若耶溪曲。杨柳的色彩扑朔迷离，燕子回来你还是没归。
宝函钿雀金〔1〕，沉香阁上吴山碧〔2〕。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3〕。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4〕，此情谁得知。
【注释】
〔1〕宝函：华贵的枕套。函，匣、套。钿雀：雀形头钗。金：钗上饰物。，见前（翠翘金缕双）注〔1〕。
〔2〕沉香阁：底本“阁”作“关”，据《全唐诗·附词》改。吴山：即胥山，在今浙江杭州西湖东南。
〔3〕驿：驿站。古代投递公文、传送物资和来往人员住宿的机构。
〔4〕鸾镜：镜子的美称。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三：“罽宾国王买得一鸾……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类而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睹影悲鸣，冲霄一奋而绝。”后世于是称镜为鸾镜。
【译文】
金饰的头钗还留在枕边，沉香阁上眺望吴山青碧绵延。杨柳垂条又轻柔如丝，在驿桥被春雨打湿时。
小楼的音信早已中断，芳草已绿遍江南两岸。面对镜中的花容月貌，这时的心情有谁知道。
南园满地堆轻絮〔1〕，愁闻一霎清明雨〔2〕。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3〕，枕上屏山掩〔4〕。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5〕。
【注释】
〔1〕轻絮：即柳絮，杨花，轻盈洁白如棉絮。
〔2〕一霎：短暂的一阵。清明雨：唐杜牧《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农历二十四节气之一，在春分后、谷雨前，江南此时多雨。
〔3〕匀睡脸：抹匀睡起后脸上的脂粉。
〔4〕屏山：形如“山”字或绘有山水图的屏风。
〔5〕无憀（liáo）：无聊，没情绪。
【译文】
南园地上堆满了飘落的柳絮，愁听窗外下了一阵清明急雨。雨后云间露出了斜阳，杏花飘着零落的芳香。
默默补匀睡后的面妆，收拾好枕前山水屏障。时间已接近日落黄昏，没情绪一人独倚房门。
夜来皓月才当午〔1〕，重帘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长〔2〕，卧时留薄妆。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花露月明残，锦衾知晓寒〔3〕。
【注释】
〔1〕午：十二地支中处第七，位属中央。
〔2〕麝（shè）烟：麝香被燃时散发的烟气。麝，一种似鹿而小的动物，腹部有分泌香气的香腺，称麝香。
〔3〕锦衾：织锦被子。《诗·唐风·葛生》：“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译文】
夜来一轮明月刚刚升上中天，帘幕重重寂静一片悄无人言。闺房深处麝香烟细长，睡下时仍留着轻淡妆。
当年的岁月自己珍惜，往事怎么经得起追忆。花露中的月光已暗淡，锦被中仍觉拂晓轻寒。
雨晴夜合玲珑日〔1〕，万枝香袅红丝拂〔2〕。闲梦忆金堂〔3〕，满庭萱草长〔4〕。绣帘垂〔5〕，眉黛远山绿〔6〕。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7〕。
【注释】
〔1〕夜合：合欢花，又名合昏，即木槿。晋周处《风土记》：“合昏，槿也。华晨舒而昏合。”玲珑：空灵的样子。
〔2〕袅：飘浮缠绕。红丝拂：形容合欢开花像拂动的红丝。
〔3〕金堂：华贵的厅堂。《后汉书·五行志》载桓帝时童谣：“以银为室，以金为堂。”
〔4〕萱草：又作谖草，相传能令人忘忧。三国魏嵇康《养生论》：“合欢蠲忿，萱草忘忧。”
〔5〕（lù sù）：即，帘幕上垂挂的穗子。
〔6〕眉黛句：《西京杂记》卷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又《赵飞燕外传》记飞燕妹合德用黛画眉，号远山黛。黛，青黑色。
〔7〕魂欲销：失魂落魄。南朝梁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译文】
雨后合欢花沐浴着明媚阳光，万千枝头红丝飘拂香气浮荡。闲时梦见华丽的厅堂，满院的萱草又绿又长。
绣帘垂着漂亮的流苏，黛眉望去像远山碧绿。春水漫过了溪前小桥，靠着栏不觉神魂颠倒。
竹风轻动庭除冷〔1〕，珠帘月上玲珑影〔2〕。山枕隐秾妆〔3〕，绿檀金凤凰〔4〕。两蛾愁黛浅〔5〕，故国吴宫远〔6〕。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7〕。
【注释】
〔1〕除：台阶。汉张衡《东京赋》：“乃羡公侯卿士，登自东除。”
〔2〕珠帘：用珠串制成的帘子。《西京杂记》：“昭阳殿织珠为帘，风至则鸣，如珩佩之声。”
〔3〕山枕：两边高、中间低，形如山峦的枕头。隐：依靠。《孟子·公孙丑下》“隐几而卧”赵岐注：“隐，倚也。”秾：浓郁。
〔4〕绿檀：指绿檀木制的枕头，对应“山枕”。金凤凰：指头饰，对应“秾妆”。
〔5〕两蛾：双眉。唐张祜《惠尼童子》：“不似俗家诸姊妹，朝朝画得两蛾青。”
〔6〕故国：指故乡。吴宫：即馆娃宫，春秋时吴王夫差为越国美女西施修建，在今苏州灵岩山。
〔7〕残点声：古人据铜壶滴漏击点报时，点声残说明天将破晓。
【译文】
风轻吹过竹林庭阶一片冷清，透过珠帘明月映出玲珑倩影。山形枕倚着浓艳梳妆，绿檀木衬了金色凤凰。
含愁的双眉黛色浅淡，故乡离吴宫那么遥远。春日怨恨正与情相关，楼外的报点声已疏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