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在我心中
一
作为一个巨大的思想存在,孔子堪称人类社会的重大精神坐标。说到他在我的心中,那么,话可就长了——
六岁上私塾,我就开始叩拜他,那是一张高一米六七的画像。私塾先生知道偏远的农村根本买不到,便把他在省城担任督学时收藏的一幅珍贵的圣像带了过来。在我也算是大开了眼界。从此,便天天同他老人家见面。早晨一进门,便向他鞠躬致敬;背书时要面对他;如果迟到早退了,罚站,也要向他行注目礼。八年时间里,三千次日升月落,天天与他相伴。有时,还会在梦境中相遇。
说起画像上的形貌,大约同曲阜孔庙里的《先师行教像》相似:面容苍老,满髯齐胸;阔袖大领,宽衣博带;腰佩长剑,叉手肃立,看去很是威严可怖。后来,读到鲁迅先生《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这篇文章,觉得先生说得更有趣,也更合乎我的心理实际:
“是一位很瘦的老头子,身穿大袖口的长袍子,腰带上插着一把剑,或者腋下挟着一支杖,然而从来不笑,非常威风凛凛的。假使在他的旁边侍坐,那就一定得把腰骨挺得笔直,经过两三个小时,就骨节酸痛,倘是平常人,大约总不免急于逃走的了。”
看来,成天见面,形象谙熟,也并不等于思想上就能接近,这叫作貌合神离。作为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子,除了能够背诵一些格言、警语,记得几件“食不言,寝不语”,“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之类的生活细事,在心灵境域,对这个高高在上的老夫子,虽然恭谨,却不亲密,总是觉得他与我们普通人离得太远,就像诗仙李白笔下的高天冷月一样:“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已经被“圣化”或者“神化”了。童年时,一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了,祖母都要用灶糖把灶王爷的嘴糊上,说是怕他回到天庭说东道西,“打小报告”;我也是,即便塾师不在现场,因为先师站在那里盯着,我也丝毫不敢放肆。他老人家不是说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吗?
这样过去了三十年,赶上“文化大革命”的“批林批孔”运动。当时我供职于市级直属机关,一位同事的女儿邮来一本某高校哲学系编写的《论语批注》,看了颇感震惊,也甚为诧异:两千五百年前的幽灵,竟然借尸还魂,和野心家、阴谋家林彪勾搭在一起了;儿时顶礼膜拜的至圣先师居然成了复辟狂、大恶霸、吸血鬼、刽子手;许多烂熟于心、一直奉为圭臬的“圣训”,完全成了反动话语。诸如“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宣扬的是“反革命骨气”;“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传授的是反革命策略;“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过去把这种宽以待人、严以责己的做法奉为美德,现在却成了“孔老二”的“礼之用,和为贵”的反动观点的具体应用——维护奴隶主贵族内部团结,让革新派放弃原则、斗争……
实际情况是,任我“再思”“三思”,却怎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怪罪自己“觉悟”太低,政治上迟钝。反正不管怎么说,由于牵强附会的痕迹过于明显了,因而,这种“妖魔化”的做法,反倒不能奏效。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晃儿,又过去了三四十年,当年的朱颜青鬓,已经华发盈巅,垂垂老矣。风霜历尽,读书渐多,思辨益明,心中的孔子又复庄严地站起,并且走下了神坛,还其渊博的学者、出色的导师、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的本来面目。
认识到,他的思想具有强大的统摄力与穿透力,既博大精深,又紧贴实际,他从自身的人生取向出发,寻求家庭、国家以至天下的发展出路。也正是着眼于这个宏伟的目标,他遂以满腔的热情创办教育。这里说一个细节:孔子到卫国去,弟子冉有为他驾车。一进城,孔子就惊讶地说:“卫国人口好多呀!”冉有随口问了一句:“人多了,又该怎么办呢?”孔子说:“让他们富起来。”冉有再问:“已经富了,又该怎么办呢?”孔子说:“教育他们。”——在座的都有志于献身祖国的教育事业,我也当过教师,为此想要多说两句:孔夫子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教育家,是他首创平民办学,从“学在官府”延伸到学在民间;他是一位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因材施教的优秀导师;他所倡导的教育思想、教学方法、治学态度以及师生关系,至今仍然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他老人家以其毕生的思想、实践,帮助我们现代人完善了一条观照人生、反思自我、修身立德的传统思路。他所开展的精神活动,创造的文化成果,特别是许多优秀的传统理念,反映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追求,为我们今天构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提供了宝贵的思想文化资源。我们应该感念他,敬重他。
二
接着这番两代学人轻松的问答,下面开始转入一个颇显沉重的话题。
长期以来,孔子在我心中一直纠结着一个很大的问号:一位出色的学者、导师,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怎么竟会沦为政治舞台上的演员、闹剧里的变形金刚——得意时高踞“大成至圣文宣王”的神坛,倒霉时被打翻在地,成为备受侮辱、惨遭毁弃的“孔老二”?
这里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演变过程,存在着诸多方面的复杂因素。
应该说,孔子成为“圣人”,原是呼应了当时社会的召唤与时代的需要。现代著名学者顾颉刚先生指出:“春秋末期人民的苦痛固然没有像战国时那样厉害,但仪封人已说:‘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可见那时苦于天下无道,大家希望有一个杰出的人来收拾时局。孔子是一个有才干的人,有宗旨的人,有热诚的人,所以众望所归,大家希望他成为一个圣人,好施行他的教化来救济天下。”
这里的“大家”代表了众人的合力;其主力军为孔门弟子,其中尤以颜回、子贡等为最力。他们说:“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迨至战国时期,儒家的两位继承人孟轲与荀卿,又分别给孔子戴上“集圣人之大成”和“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的超级圣人与无冕之王的桂冠。
不过,孔子本人却从来没有以“圣人”自居过,充其量承认自己是个“君子”。当太宰与子贡尊奉孔子为“圣者”和“天纵之圣”,称赞他“多能”时,他明确地说:“我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在另外一些场合,他都反复申明:“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
今天研索一下:孔子之所以断然逃名避圣,固然与其一贯的实事求是精神和谦虚自抑的品德有直接关联,但是,作为“既明且哲”的思想家,他是不是已经预见到了后世盗名欺世者招摇、博弈的风险,所谓“名之所至,祸亦随之”呢?
孔子殁后,孔门弟子便开始出现分化。韩非子有“儒分为八”之说,各方皆标榜独得孔圣之真诠,而自立门户。尔后,形势更趋复杂,“学随术变”“以术导学”,一些人自谓承袭先师“圣教”,但在现实生活中与时俱变,“为我所用”,从而导致儒学的异化与圣人的变型。
西汉时期,董仲舒提出“孔子之术”,以儒学为基础,以阴阳五行为框架,兼采诸子百家,建立起新儒学。接下来,又出现了把儒学宗教化的谶纬神学,附会圣人神道设教。这样,作为儒学的创始人,孔子自然也就成了教主。
宋明以还,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代起,一是主张格物致知,存天理;一是主张心外无物,致良知。它们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儒学在伦理道德、身心修养层面的社会功能,但与孔学宗旨终究是判然有异。
而就先师孔子本人来说,造成毁灭性的伤害,还是遭到皇权体制的牢牢绑架,成了维护封建王朝统治的政治工具。如同鲁迅先生所说的,“种种的权势者便用种种的白粉给他来化妆,一直抬到吓人的高度”。
既然“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那么,他老人家也便像面团一样,被权势者任意揉来揉去。于是,他的命运,便时而“鹰击长空”,时而“鱼翔浅底”;时而被捧杀,时而被扼杀;时而是圣人,时而是罪人;时而是“王者师”,时而是“刽子手”,成了最可怜的悲剧人物。
诚然,以孔子的初心,对于政治权势并不见得怎么热衷。“我们读《论语》,便可知道他修养的意味极重,政治的意味很少。不像孟子,他终日汲汲要行王政,要救民于水火之中”(顾颉刚语)。是的,孟子之有异于孔子,最显眼的是胸中蓄有那么一股豪气,或曰“浩气”,一贯地高自期许。他曾毫不掩饰地说:上天若是不想让天下治平,那就罢了;“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但是,事物是错综复杂的。如果单从客观上分析,现当代一些学者指出,孔子学说中确实存在着一些可以被历代统治者利用的所谓“先天性”的因素。
从内容看,孔学体系博大而庞杂,举凡政治、经济、哲学、历史、教育、伦理、文学艺术,几乎无所不包。这就为阐释的多样性与理解的差异性提供了理论支撑;特别是融汇其间的所谓“治术”,更容易为不同当政者的不同需求所利用。现代著名学者王亚南指出:“在中国长达两千年的封建社会中,占据统治地位的思想就是儒家思想”。而孔子学说中的“天道观念、大一统观念和纲常教义,对于维护专制官僚统治是缺一不可的儒家思想要素”。
从表现形式看,与这种庞杂、博大的内容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语录体的疏略简约,可然可否,却又缺乏背景、语境的必要交代,而作为载体的语言文字,其模糊性、多义性也导致了歧义丛生,莫衷一是。
人们认识对象的过程,原本就是创造对象的过程,何况,其间还夹杂着那么多的学术歧见与政治考量呢!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的学说异化,原质性消失于渺茫的时间黑洞之中,形象迭变,饱尝命运的残酷与处境的悲凉,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
孔子渴望弘道,却“一生怀抱未曾开”,赍志而殁;孔子渴望理解,可是,莫说骂他的,即便是捧他的人,真正理解他的又有多少?难怪他生前曾反复悲叹:“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
三
理解孔子,谈何容易;但从感性上,却是觉得越来越接近了。在我心中,他是一位情感丰富、近人情、讲人性、很有人格魅力的长者。
现代著名作家林语堂说过:“事实上,在孔子的所言所行上有好多趣事呢。孔子过的日子里,那充实的欢乐,完全是合乎人性,合乎人的感情,完全充满艺术的高雅。因为,孔子具有深厚的情感,锐敏的感性,高度的优美。”他的这一说法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之上的,一部《论语》中,此类的记述很多:
——孔子认为,依礼尽孝,乃是仁德的自我实现,是建立各种美德的起点。在一般人看来,孝父母,最基本的是奉养,保证父母的吃和穿。可是,孔子却觉得这个标准太低了。在回答弟子子游问孝时,他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在回答子夏问孝时,他又进一步指出:“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前者强调一个“敬”字。如果只是养活父母,保证温饱,而对父母缺乏敬重之心,那同饲养犬马又有什么区别?后者强调,要从心里热爱父母,体贴入微,时刻做到和颜悦色,从来不给“小脸子”看。相由心生,《礼记》中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孔子也认为,子于父母,能够一贯和颜悦色,原非易事,所以才说“色难”;但这又是最关紧要的,否则,即便是遇事由年轻人去做,有酒食让父母先享用,也不能算是尽了孝道。
——礼,是孔子思想中的重要内容,孔子希望能建立一个理想的礼治社会,提倡“克己复礼”。但孔子讲礼,能够从实际出发,并不像后世理学家那样,拘泥固执。
古时行成人礼(叫“冠礼”),要戴麻冕。按照传统规定,这种冠冕,要用两千四百缕经线,绩麻做成礼帽;而麻质较粗,要能织得特别细密,极为费工费力。为了省时省工,人们都喜欢用丝料来代替。对于这么改良,孔子予以肯定,说:“俭,吾从众。”
——互乡这地方的人,难于交谈,招人厌弃。那里几个年轻人却得到了孔子的接见。弟子们有些不理解。孔子说:“我们赞成他们的进步,不赞成他们退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做得太过分呢?人家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而来,就应该肯定这一面,不要死记着人家过去的不是。”
——颜渊死了,孔子哭得极其悲痛。跟随孔子的人说:“您悲痛过度了!”孔子说:“是太悲伤过度了吗?我不为这个人悲伤过度,又为谁呢?”
为此,林语堂说:“夫孔子一多情人也,有笑、有怒、有喜、有憎、好乐、好歌,甚至好哭,皆是一位活灵活现之人的表记。”孔子身边的弟子们,也都赞扬他:“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上面这些记述,反映出孔老夫子是讲究人性,与人为善,善于体贴人情的。
再来看孔子的志趣、孔子的为人。他说:“幼年时不能勤奋地学习,年老了又没有知识可以传授别人,我认为是可耻的。离开故乡,事君,而身居高位,卒然与过去的老朋友相遇,却没有谈叙旧谊,我认为是可鄙的。与品质恶劣的小人相处在一起,我认为是可怕的。”孔子在另一场合,也曾引证《诗经》“忧心忡忡,愠于群小”之句,认为小人成群结党,是最令人担忧的。
他有一颗平常心、一副真性情。他的兴趣、爱好广泛,尤其对欣赏音乐甚为痴迷。“乐者,天地之和也”,本质在于调和人心。《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即便是在奔走道途、席不暇暖的行色倥偬中,他也不放弃这种审美追求。那次在齐国欣赏《韶》乐,他沉浸于酣然忘我的审美境界,竟然吃肉不知其味。他同别人在一起唱歌,听到有谁唱得好,一定要请他再唱一遍,然后自己与之应和。
孔子到武城去,一进城门,弦歌之声就不绝于耳,孔子高兴极了,脸上现出喜悦的神色,于是,对在这里担任县令的弟子子游开起了玩笑,说:“杀鸡焉用牛刀?”意思是说他小题大做。而子游是个十分较真的人,他没理解老师的兴奋心情,以为是批评他搞形式主义,当即用老师平时的教导来予以反驳。孔子也觉得自己一时高兴说走了嘴,于是,向同来的弟子们说:“子游是正确无误的。我刚才那句话,不过是同他开个玩笑。”
你看,孔子就这么饶有风趣!绝非整天板着面孔,道貌岸然,架子十足。
一次,孔子同子路、冉有、公西华等四个弟子在一起闲坐。他说:“由于我年纪比你们大一些,你们不要因此而感到拘束,不敢说心里话。你们平时老说‘没有人了解我啊!’那么,如果有人了解你们(给你们提供施展才能的机会),你们将怎么办呢?”
老师的话亲切、体贴,场面也非常宽松、随便。当其他弟子在老师面前“各言尔志”的时候,曾点却一直神情专注地弹瑟,直到老师发问:“点,尔何如?”他才“铿”的一声把瑟放下,然后站了起来,答道:“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点没有像其他三位那样,陈述治国安邦、礼乐、宗庙之类的大事,而是谈他对闲适自在、充满情趣的生活的向往。他说,暮春三月,穿上春天的服装,陪同五六个成年人,带上六七个儿童,在沂水河中戏水沐浴,到舞雩坛上呼号舞蹈祈求上苍,然后歌以咏志,一路走回家。
孔子听后,慨然地说:“我赞同曾点的想法啊!”
周游列国至郑国时,孔子与弟子走散了,他便自己在城东门等候。当子贡四出寻找老师时,有一位郑人告诉他:“东门有个人,其额头像唐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可是,从腰部以下,比大禹短了三寸。疲惫不堪的样子,像一只丧家狗。” 按照这个指点,子贡很快就找到了老师,并将郑人的原话说给他听,孔子听了,高兴地笑说:“形状像谁像谁,那倒未必;而说我似丧家之狗,很对呀!很对呀!”既诚恳,又有趣,颇富幽默感。
这样,孔子在我心中,就由童年时的森然可怕,后来的凄然可怜,转而为现在的蔼然可亲、欣然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