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亡之树

第二天是星期天。每个星期天，莉莉、福德姆外公、麦琪和安布尔都要去教堂，这次也不例外。莉莉喜欢教堂，也喜欢在教堂里听到的故事。这些故事总是让莉莉思绪万千，但今天她却听得很吃力。

莉莉盯着教堂外的墓地，心不在焉，有时望着墓碑阴沉的影子，有时看向八月热辣刺眼的阳光。今天的布道可能讲的是仙女洒下灰尘，把石头变成蛋糕，分给认识的人。她因为昨晚的梦精疲力竭，她整整一周都在做梦。翻来覆去，总是同一个梦。想想吧，在过去三年里，她一直希望能梦到妈妈，想再看一眼妈妈甜美的容颜，再闻一次那消失的芬芳，而现在这个梦却赖着她不走了。事实上，从妈妈的第一个忌日开始，夜复一夜，她总是做着同样的梦。

在最初梦到妈妈的几个晚上过后，外公试着让莉莉释怀：“我可以想象，你这时候肯定很难受。”他只能把莉莉搂在怀里，尽自己所能安抚她，但也没能让那个梦消失。

莉莉以为梦到妈妈会开心。一开始的确很开心，但是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在没完没了的黑夜里，一次又一次失去妈妈，这让她无法承受。现在这梦也影响到了她白天的生活。她又困又伤心，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开心。

在回家的土路上，马车嘎吱嘎吱地驶过，安布尔设法逗莉莉开心。安布尔只有七岁，比莉莉还小三岁，但安布尔仍然能察觉到莉莉的悲伤。她们的马车嘎吱嘎吱地驶向那座老旧的小屋时，安布尔对着莉莉做鬼脸。安布尔不是莉莉的亲妹妹。实际上，很难描述安布尔和她妈妈麦琪是怎么融入进外公的生活的。外公和麦琪的另一半都去世了。莉莉的妈妈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莉莉的外婆就离开了人世，外公独自生活了好多年，直到遇见麦琪。莉莉了解到，安布尔的爸爸去世几年后，麦琪和外公在教堂相遇，那时安布尔还很年幼，麦琪就是在那时开始给外公做饭洗衣的。一年又一年，事情的经过和缘由都已淡去，他们组成了一个家庭。妈妈从马上摔下来猝然离世后，莉莉就加入了这个家庭。很难定义这个家庭是怎么过日子的，因为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总之家人和睦，莉莉也变得和过去一样开心。可是麦琪不能变成莉莉的妈妈，她就是不能。但麦琪的确善良温柔，莉莉很爱看她搂着安布尔，尽管这一幕有时候会让莉莉难过。麦琪的年纪比妈妈大一点，也许40岁了，而外公还要再老一点。莉莉猜测他大约200岁了，但莉莉可能猜错了吧。

马车终于停在了路边，他们都跳下车，到小屋还需要走一段路。安布尔自己跑去玩儿了，麦琪走到莉莉旁边，手搭上她的肩。

“亲爱的，你也可以去，”麦琪说，“今天不用干家务活，也不用学习。”

莉莉想笑却笑不出来。

“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你身边。”麦琪热心地说道，她对莉莉笑了笑，但她眉头紧锁，棕色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外公停在台阶上，嘘声赶走了一只大乌鸦，好像它就在等他们回来似的。麦琪和外公一起进了小屋。如果外公有什么讨厌的东西，那肯定就是乌鸦。

莉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站了很久，看着见过数千遍的小屋。但是自从那个梦开始烦扰她之后，小屋就有了些变化，好像那个梦可以侵入现实，毁掉她热爱的一切。小屋似乎正在慢慢变糟，仅仅因为它在梦里出现过。

小屋建在彭德尔森林深处。在树木被连根拔起，小路被美化之前，小屋就在那里了，很少有路人经过。事实上，如果不知道小屋的存在，是无法找到它的，所以它才如此特别。它是座古怪的小屋，但是很漂亮、很可爱，荫庇在周围的橡树下。

莉莉又站了一会儿，她不想进去，但又不想在这儿站一天。突然有什么东西打中了她一侧脑袋——很小的东西，不痛。耳边突然传来了安布尔的笑声。

“哈哈！”安布尔咯咯笑着，又朝莉莉扔了一个橡子外壳，这让莉莉今天第一次笑了起来。“哈哈！”安布尔笑道，“抓不到我！”她笑嘻嘻地跑开了，一边挥舞着双臂一边奔跑，莉莉抵挡不住安布尔的天真无邪，还没想好要不要追上去，就已经开始追安布尔了。

安布尔长得很像她妈妈，都有一双棕色的大眼睛，但她的头发是浅棕色，脸上的几点小雀斑让她看起来比实际更年幼可爱。

“等着，我马上就要抓到你了！”莉莉边喊边笑，踢开森林里脏兮兮的干燥尘土，她们两个人在丛林的绿荫下忽隐忽现。热辣的阳光透过树叶，令人目眩，但莉莉很容易看到安布尔。“你等着！”她又朝安布尔喊了一声，紧接着她完全分了神，但她也不清楚是什么阻止了她的脚步。某种感觉？皮肤感觉到了环境的某种变化？她停下来看了看四周，安布尔已经消失在视野里。周遭一切都没有变化，但是她内心完全改变了，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要改变方向，往高高的草丛走去。在草丛后面，林木更密，有更多生物，它们总是发出嘟嘟或者嘎嘎的神秘声音，似乎想找个人来聊天。她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干枯树叶上，脚下发出树叶碎裂的声响。她能听到安布尔在远处喊自己，但她没有转回头。她得一直走，但不知道为什么。

她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再次完全感受到太阳暴晒的威力，她放慢了脚步。她现在站得很高，可以看到远方的惩戒塔。她从梦里醒来时感受到的悲伤再次袭来。她从没来过这片空地，但是现在它似乎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地方。

“莉莉，你在干什么？”一道细小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我们不继续玩了吗？”

“我……”莉莉想回答，但随着双脚不停推着她向前，她突然站在了一棵巨大的橡树下。这棵树似乎偷走了她的声音，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是她见过最高、最宽的树，但它了无生机。整棵树都是灰色的，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它不断被天气和野生动物破坏，长着姿态奇异的树枝。它曾被闪电击中，被飓风鞭打。树根冲破了地面，看起来它十分想将自己再次埋入地下，好让自己固定住，再生长一百万年。这个画面既美丽又恐怖，在这棵树面前，莉莉忍不住流下眼泪。

“怎么了，莉莉？”细小的声音又在问，莉莉感觉到安布尔灵巧地握住自己的手。

“我也不知道，”莉莉抽泣着，“就是很伤心。”她低下头看着安布尔，看到安布尔紧紧盯着这棵树，想要理解莉莉的悲伤，却理解不了。莉莉想弄乱安布尔的头发，再次和她追逐玩耍，但在这一刻，她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眼泪。莉莉曾认为自己感受过人生的悲伤，但面对着那棵死亡之树的残骸，她知道自己的悲伤根本算不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