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走向胜利(五)
早晨五点钟以前,这个纵队到达了指定地点,把驻扎一个团敌人的镇子包围得密不透风。王树功这个团绕过镇子,在离镇十里地左右的一带屯子驻下。刚驻下,镇子里的各种大小口径的炮,就向外轰射起来。
二连驻在一个小屯子里。吃过早饭,二班长李进山被叫到连部开会。战士们在隆隆炮声中整理靰鞡,换靰鞡草,烤狗皮袜子,擦枪,准备战斗。好容易等到班长回来,带来的命令却只有两个字:
“睡觉!”
一听命令,老战士一个个跳上炕,和衣睡下,不一会就打起呼来。方志坚还是第一次听见炮声,兴奋得不想睡觉,扒在窗台上张望,李进山把他拖下来说:
“让他们浪费炮弹去吧。炮弹打不到这儿来的。咱们先养养精神。”
“为什么到了狼窝边边上又不动了?”
“敌人躲在乌龟壳里,他打你容易,你打他就难。敌人反正捏在咱们的掌心里了,急什么。睡吧!”
李进山硬按着他躺下,自己也跟着躺下,马上打起呼噜。
方志坚还是睡不着。炮打得很密,有几发炮弹落在近处,窗户都颤抖起来。他一骨碌爬起,又扒着窗户,透过破窗纸孔张望。天空中升起火舌,飞着黑烟,定是炮火把前村老乡的房子打着了。一炮,呵,又一炮。他相信班长的话,炮弹打不到这里来。可是早一点去拿下那个镇子不更好吗?
房门轻轻推开,伸进一顶蓬蓬松松的白兔皮帽,是副连长洪永奎来了。他轻脚轻步地走到炕跟前,挨个地看了看他们沉睡的脸孔,看到方志坚,就压低声音说:
“你怎么不睡?”
方志坚诉苦一般地说:
“睡不着呀。敌人老打炮,咱们什么时候还手呵?”
“一还手就叫它好看!”洪永奎咬着下唇说。只几天,黑粗黑粗的胡髭又长出来了。“镇子里的敌人是新一军,火力不弱。咱们得准备齐全了再动手。呵,你脸上都落肉了,快睡!”
“能睡早睡着了。”
“睡不着就数数,包你睡着。”
见副连长的眼通红,脸色疲乏,方志坚反问一句:
“你怎不睡?看你的眼睛都有血丝丝了。”
“半年多没打仗,一见敌人眼就红了。”
这时杨占武在炕上翻了个身,棉大衣滑在膝盖上。洪永奎拉起大衣,盖严他的胸口。回头又对方志坚说:
“马上睡吧!”
方志坚很久没有单独跟洪永奎谈话了。别人都睡着了,正好能畅畅快快谈一下,他跪起来正待张口,洪永奎却放严了声调:
“到了部队可不比在屯子里了,得坚决执行命令!睡觉!马上睡觉!”
既然上级一再叫睡觉,可知睡觉是件紧要的事情。方志坚把大衣往身上一蒙,躺了下去,竭力不让自己听炮声,在心里数着数,不一会,就迷迷昏昏地睡着了。
洪永奎打了个呵欠,踮着脚尖走开,上别的班去查铺。他在当排长时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在战士们没有睡觉以前,他是决不睡觉的。
洪永奎转回连部,路有德连长刚刚放下电话耳机:
“营长叫咱们去两个人,立刻上团部开会。”
正在看请战书的戈华指导员抬起头说:
“你们两个去吧,我坐镇连部。老路,不要忘记提那个。”
那个,是指要求突击连的任务说的。还在行军的时候,三位连的干部已经合计好了。
洪永奎跟着路有德来到团部,宽敞的房子里坐着好些连营干部,一个个喜气洋洋,在那里笑谈打闹。他却没有这份心思,找了个地方挤下,巴望马上开会,好回到连队进行动员。路有德比他有经验多了,靠着墙角,瞅着每个连长的动作,立刻看透了他们:表面上虽是嘻嘻哈哈,实际上谁都怀着个心思,瞅机会向团首长提出当突击连的要求。
王树功团长正在研究挂在墙上的五万分之一的地图,这一点很使路有德惊奇。按照过去的情况,在开会以前,团长照例要跟到会干部讲几句笑话的。再则已经把镇子围得水泄不通,再看五万分之一地图还有什么用处?
连营干部都到齐了。王树功像平时一样,先看了大伙一眼,两手扶着桌沿开始讲话:
“我才到师部开了会。总部来了电报……”
原先还有搬腿移凳子的声音,这一下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城里的敌人准备增援。纵队司令员命令咱们师去打援!”
王树功说到这里停止了,他预计会有反应。果然,移凳子搬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其间还夹着抽气的声音。“打援!”这就是说,要求当突击营和突击连的计划落空了。
王树功知道部下的心情:哪个都是雄心勃勃地想打硬仗。何况他自己也是过来人。他所以把营连干部一块召集来开会,一则任务紧急,再则预计到一宣布这个新任务,免不了要费一番口舌,由团来直接掌握就好办多了。就是营的干部,他们的思想怕一时也不容易转弯。
果不出他所料,出名的猛将三营长发言了:
“为什么偏叫咱们师去打援?”
他的声调总算还平静,这是因为有连的干部在场。要不,他会喊出来的。
“总要有部队去打援的,围城打援是我们消灭敌人的老办法。不过这回是援也要打,镇子也要打。”团长的语调说得非常肯定,非常坚决。
“战士们一到就嗷嗷叫,非攻下镇子不成。”三营长反映的是真实情况。不过他的目的很明显:既然战士们有这要求,还是让咱们攻坚吧。
王树功听见只当没有听见,语气还是非常坚决:
“镇里的敌人是新一军,城里出来的敌人也是新一军。不管围城还是打援,都是为了消灭敌人!”
屋子里静下了。王树功向他的下属扫了一眼。接着又说:
“城里的敌人是两个团。或许出来一个团,或许全出来!”他把“全出来”这个词儿说得特别重。“打援打得好,镇子就能拿下;打得不好,拿镇子就麻烦。上级相信咱们不会让敌人跑掉,才叫咱们去打援的。咱们会让增援的敌人跑掉一个吗?”
这一番话,显然起了作用。原来把笔尖子朝上的人,现在又把笔尖子对准本子。这表示出他们现在的心思:“好,那你说下去,该怎么打吧。”
“你们原来想说:‘团长,把突击连的任务交给我们吧。’现在没处提了,你们就不高兴。用不着不高兴,同志!打伏击战,每个连都是突击连。”
这段话把全场的人都别笑了。虽然秘密给揭穿了,但团长最后两句话却是实在话。
随后,王树功就说到城里敌人的战斗力,说到可能遇到的困难,说到行动中要注意的事项,还把大家引到挂图跟前,指出到哪一带去撒网,把出来的敌人统统网住。他越说越兴奋,无意之间掳了掳衣袖,发现手表上的时刻,连忙“啊”了一声说:
“时间不早了,回去好好动员。一定要打好这一仗,在东北打出个胜利的局面。”
一散会,大伙都嘻嘻哈哈地走出团部。待一分路,各营各连的干部便一边走,一边认真地研究起来。二连的正副连长谈到怎样打通战士的思想时,路有德忽然问了一句:
“你怎么样,老洪?”
“什么怎么样?”
“关于打援的任务。”
“打就打呗,我没有意见。难道都去攻坚,把增援的敌人放进来?”
路有德哧一声笑:
“老戈还等着突击连的消息呢。”
戈华的确在焦急地等着他们。他裹紧大衣在门口瞭望。一见他们回来,离老远就扬手高喊:
“怎么样,老路?”
路有德撞了撞洪永奎的胳膊,两个人一齐大笑起来。
一个钟头以后,集合的哨子响了,全连在一个打谷场上集合。
路有德连长在队列前面踮起脚尖,用惯常的尖高音宣布了新的任务。
霎时间队伍里响起了嘀咕声:
“不叫咱们打乌龟壳了?”
路连长的话早准备好了,他强调地提出了团长讲话中的一点,他明白这一点最能激动人心。他简短地说:
“增援的敌人可能比镇里多!这个任务也是个硬家伙!”
两句话立刻改变了大伙的情绪,杨占武独自咕哝着:
“不怕你多,只怕你是㞞货打着不过瘾。”
“不是㞞货,是咱们的老对头。”路有德接着又把团长讲话的另一点强调地讲了一下,这就是打援打得好,镇子能拿下;打得不好,拿镇子可麻烦。他明白战士们的心理,激发了他们的革命荣誉心,一切大小任务都能够用高度的自觉去完成。
队伍肃静了,这说明大伙已经认识了任务的重要。路有德把矮小精悍的身体往上一提说:
“这里的网已经拉严了,咱们再去拉一张新的网。同志们,不要把鱼儿惊跑。路上不许抽烟,不许说话。”
队伍在黄昏时分出发。为了保持行动秘密,每个连队之间,隔着相当大的距离。待二连出发时,天黑下来了。他们走出十来里地,刚翻过一座山坡,背后传来轻重机枪的吼叫。机枪声不是从一个方向发出的,而是从几个方向同时发出。不是几挺,是好几十挺。杨占武解开帽耳,回望着远方烧红的天空,悄悄地说:
“兄弟部队进攻了!”
方志坚说不出自己是种什么心情,像是舍不得,又像是丢了什么东西。打是打起来啦,自己倒离远了。要能跟着打多美气!自己真能打上敌人?问一问组长吧,连长又说过不许说话。走吧。
机枪的声音模糊了,一点听不见了,剩下的只是靰鞡踏在雪上的嚓嚓声。兴奋一过去,方志坚有两次不知不觉地钉在地上,两次都给俞国才推醒。怕第三次再瞌睡,眼皮刚往下垂,赶紧拧一下脸。冰冷的无指手套一触到脸上,立刻起了清醒的感觉。他懊悔白天没听班长的命令,睡得太少。
方志坚忽觉左脚底心痛起来,像是靰鞡里钻进了好些小石块。不一会,右脚心也阵阵发痛,他真想解开带子看一看,但是队伍在飞快地前进,根本捞不到时间。他咬着牙一步一拖地走到三星西下,跟着队伍离开公路,循着滑溜的山道,翻过几个山坡,跋过一段陷腿的雪壳子地,进入一个屯子宿营。
第一排挤在一间小茅屋里。方志坚累到脚底心,一倒在地上就睡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似觉有人推他,睁开眼睛,蒙蒙眬眬地瞥见班长蹲在他的身旁。什么?干什么?脑子里转了个圈圈,又合上眼皮。他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冰河上,脚底下凉飕飕的。赶紧渡过河去!他想,加快了脚步。脚底心猛地发热,像是踩在一堆新屙下的牛屎上。他叫了一声,睁开眼睛,原来班长正把他的一只脚拉进洗脚盆去。他急忙翻身坐起,李进山已经从脚盆里捞出毛巾,敷在他的小腿上了。他一时说不出话,弯下腰去抢毛巾,李进山推开他的手说:
“别动别动!看你打了多少泡呵!”
李进山替他洗了脚,从帽檐上取下一根针,在豆油灯上边烧了烧,把他的脚搁在自己的脚上,挑破一个水泡,挤了一挤,把针头在火苗上放了一忽,又挑破了第二个水泡。
“班长,我自己来!”
“下一回你自己来吧。喏,该这么挑。”又挑了一个水泡。
方志坚的脚底心起了暖烘烘的感觉,这种感觉漾遍全身。他望着班长身边的脚盆,惊奇地想到水面上怎么会起了冰凌。
李进山专心专意地挑着水泡,一边慢吞吞地说:
“打运动战全凭两条腿,不能让它们出一点毛病。天快亮了,停会还得好好使一使它们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