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抗倭录2:穷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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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恶斗碧蹄馆

一、粮食!粮食

大明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十五,朝鲜国王李昖率领文武两班从义州回到平壤,在这座刚被刚被大明天兵收复的“王险城”里重新建立王廷。

明军一战收复平壤,灭倭一万两千余名,终于解除了朝鲜的亡国危机。在义州听说此事,李昖感动之下,当殿与臣子们抱头痛哭。等回到平壤,见了备倭大帅李如松,忍不住又哭了一场,就让王辇在七星门外停住,自己换了朝服,头戴翼善冠,身着大红袍,腰束玉带,在领议政柳成龙、右议政尹斗寿、吏曹判书李德馨、兵曹判书李恒福及金命元、李镒、金应瑞一班文臣武将簇拥下登上牡丹峰朝拜大明天子,大明兵部左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蓟辽总督经略朝鲜事务宋应昌、备倭总兵官李如松以及杨元、张世爵、吴惟忠、钱世桢等将官都在旁相陪。

此时牡丹峰顶早已设下祭坛一座,摆设铜鼎金炉,献太牢之礼,李昖走到坛前率领朝鲜、大明文武群臣一起望空叩拜,山呼万岁,对北京城里的万历皇帝行君臣大礼。礼毕,领议政柳成龙取出朝鲜国王亲笔手札一封,立于坛前,对着两国臣子高声诵读:

“窃照王师有征,天吏无敌,乃于本年正月初八日壬戌进攻平壤,不终朝而城破,除焚溺斩杀之外,余贼丧魄逃遁,其军威之盛,战胜之速,委前史所未有。臣与大小陪臣初闻捷音,不觉涕泪之交下。

兹盖圣天子盛德诞敷,神武远畅,而名公赞谟,本兵运筹。侍郞宋专心机务,指授方略,谋猷克合,用集殊功。总兵李誓师慷慨,义气动人。军行所过,秋毫无犯;临阵督战,身先列校,至于铅丸击马,火毒熏身,色不怖而愈厉。克城之日,祭箕子而先封其墓,恤疮痍而遍釂阵亡,宣布德意,慰问孤寡,虽裴度之平淮西,曹彬之下江南,无以过此。副、参、游击、都司以下各该将领等官,阚如虓虎,如神助势。至有巨石滚下而拒之直上者,丸入胸膛而鏖杀未已者。小邦袖手骇缩,莫敢助力,徒观其铁骑所蹴,飞尘蓦野,火箭所及,赤焰弥天,礮触列栅,则决若吹毛,抢剌守阵,则捷若飞鹘,腥烟漫空,流血浑江,天地为之摆裂,山渊为之反覆。彼贼之鸟铳汤石,正犹螳臂拒辙,无敢抵敌。

臣窃念,平壤一城,实伊精兵器械之处,臣竭一道之力,方经年莫窥,而克复之后,闻其所设守备,则决非小邦兵力所可攻陷。天威一震,列屯望风,已成破竹之势,黄海以东,不战自却,旧都指日可复,宗社次第汛扫!臣思先灵地下之感,念遗黎其苏之望,悲哀喜幸,惝恍难双,虽俗报答生成,实难为图。

抑臣之所大快者,念惟小丑跳梁,自大于鳞人之乡,昧天之威,屡肆狂言,臣常痛之。今者鬼启其衷,自取天诛!其海岛垄栗惴惴然不敢喘息者,殊终其遗育,是岂徒雪小邦之羞,实亦彰百王之烈矣。

臣又闻之:有愿曲遂,天地之大德;所怀必达,臣子之至情。臣念今凶贼被剿,专在王师,而于小邦则未始有一毫创也。”

朝鲜国王手书御札将明军收复平壤的经过描述得淋漓尽致。尤其“平壤一城,实伊精兵器械之处,臣竭一道之力,方经年莫窥”一句说到了点子上。

平壤本来就是天险,地势雄奇,城防坚固,又经过了小西行长第一军整整三个月的严密部署,“其所设守备”确实绝非朝鲜军的“小邦兵力”所能攻陷的。可惜,倭子远不是天兵的对手,小西行长第一军在平壤城里三个月的布置仍然挡不住明军一天的攻势。但倭寇在夺取朝鲜大半国土的情况下却非常明智地止步于平壤,严密布防,以守势面对明军的挑战,这一点充分说明了小西行长等倭酋战术上的精明。

倭寇,是天生的“战术鬼才”,在整场侵朝战争中他们“鬼计”叠出,让人防不胜防。小西行长更是“鬼才”中的佼佼者,至少,小西行长这一套“集兵固守平壤,避免前出过多”的战术思想比后来在朝鲜战场上胡冲瞎撞的美国名将麦克阿瑟聪明得多。

然而朝鲜国王这篇颂词中也暴露出一个非常糟糕的问题,在此不得不加以说明。

身为小国,朝鲜人在政治和外交方面的城府远不能与中原王朝相比,和大明官员打交道的时候,朝鲜君臣的脾气大多急躁直率,很多时候,面对重大问题时他们会表现出一种“一厢情愿”的幼稚态度。在刚才那篇颂词中朝鲜国王就提到“天威一震,列屯望风,已成破竹之势,黄海以东,不战自却,旧都指日可复”的话,这些话听起来当然很提气,很舒服,可稍一留神就听出来,朝鲜人分明是在“催促”明军立刻进攻汉阳。

捧人的话分两种,一种叫捧场,一种叫捧杀。对明军来说,朝鲜国王贺表里那些赞叹之言,实在有些“捧杀”的味道。

读罢奏疏,朝鲜君臣哽咽难言,泪落如雨,李昖走上前来一手拉着李如松,一手拉着宋应昌,半天才说:“……如此恩德堪比再造!让小邦如何报答?”

这种时候李如松的嘴巴有些笨了,一时答不上话来,宋应昌忙拱手笑道:“大明与朝鲜兄弟之邦,何分彼此?只愿携手同心扫除虎狼,还朝鲜一个清平盛世就好了。”

听了这话,吏曹判书李德馨两步抢上前来,拱手问宋应昌:“天兵已收复平壤,夺取开城,神威所至,倭奴席卷而逃不敢接战。请问大人何时挥军南进收取王京?”

——李德馨这些话说到一个要害:平壤刚刚收复,朝鲜王廷就开始千方百计催促明军向汉阳进兵。

李德馨是朝鲜王廷上难得的忠直臣子,快人快语,加之早前出使大明,与明军众将的关系比别人更亲近些,现在他急扯白脸地当众问出这么一句话,倒让李如松吃了一惊,半天无话可回。

答案五

当初大明朝鲜决定抗倭援朝,兵部调动的兵力共计四万四千,可是其中的五千“土司兵”到现在也没来!其他宣、大、蓟、保四镇兵马也没能如数到齐。朝鲜国土狭长道路难行,打胜仗的前提是保证后勤,为了保障粮草供应,李如松下令在辽东与平壤之间设置四处大型兵站,把那五千“不怎么能打”的保定兵抽调出来经营粮道,押运粮草,这么一来土司兵、保定兵两支部队都用不上了。平壤攻坚之时,李大帅手下人马全加起来只剩三万两千人左右。

平壤一仗,保守估计,明军至少击杀了超过一万两千名倭奴,自己也战死近八百人,受伤一千五百人,共计减员超过两千。朝鲜国王回平壤后,李如松又抽调精兵留在平壤保护朝鲜国王,再有一路兵马驻守刚刚收复的开城,在临津江边部署,防备倭寇反扑。这么一分再分,细算算,李如松手中的能战之兵仅剩两万来人。而王京汉阳现有加藤清正第二军、黑田长政第三军、小早川隆景第六军、宇喜多秀家第八军、小早川秀秋第九军以及小西行长第一军残部,随便算算就有八万多人!在王京侧翼的金化驻扎着岛津义弘第四军,兵力一万四千余人,如果明军攻汉阳,金化的倭寇将对明军侧翼发起攻击。

把这些倭子全算上,驻守王京汉阳的倭寇总计大约十万之众。

除了这十万大军,忠清道还有倭寇福岛正则所部第五军,兵力两万五千人;庆尚道盘踞着毛利辉元第七军,兵力三万人。这是两支未曾消耗的生力军,是倭寇在朝鲜的预备队,只要汉阳开战,这两支兵马随时可以赶来增援。

隔着大海,九州岛名护屋城里尚有丰臣秀吉的六万精兵和德川家康、前田利家手下七万倭奴随时待命出征,那是整支侵朝倭寇大军的总预备队……

九州岛上的倭子暂且不算,也不算忠清、庆尚两道的倭奴,只在汉阳方向,倭寇总兵力已有十万之众,而明军可用于攻打汉阳的部队已经不足三万……

如果说刚进朝鲜时明军俩眼一抹黑,对倭寇的兵力部署并不了解,如今攻克平壤,李如松已经从俘虏口中问出了详细的情报。如果在这个时候明军攻打汉阳,就等于用三万人攻打十万倭寇防守的朝鲜第一大城市,这个仗怎么打呀?

更糟糕的是,倭寇不但在汉阳驻扎强兵,还有更强大的后援。可明军总共就调动了这么点儿人马,不管仗打成什么样子,李如松都无法得到增援。最可气的是,自进入朝鲜以来,明军没有从朝鲜人手里收到一粒军粮。

早在明军进入朝鲜以前就和朝鲜王廷商议,四万明军的粮秣供应全部由朝鲜方面承担,当时朝鲜国王是答应了的。可明军入朝已经打了一仗,到今天,朝鲜人答应提供的军粮还不见踪影,明军全靠国内带来的给养维持。

朝鲜这一仗能不能速战速决?能!只要朝鲜人能给明军供应足够的军粮就行!明军来四万,朝鲜人就供应四万人的军粮;明军来十万,朝鲜人就供应十万人的军粮。前头大军冲锋陷阵,后头朝鲜百姓赶着马车、推着小车把粮食、火药、弹丸送上来。明军在平壤作战,朝鲜人就把粮弹送到平壤;明军在汉阳作战,朝鲜人就把粮弹送到汉阳;明军到釜山作战,朝鲜人就把粮弹送到釜山……

只要能保证大明天兵的粮弹供应,半年,最多半年!明军就能把在朝鲜的所有倭寇全部歼灭,一个不剩!这是绝对有把握的。

可朝鲜人没给明军提供粮食——在整场战争中,他们连一粒大米都没给过“天兵”,从头到尾,只会说奉承话!

在朝鲜打仗,收拾倭子是小事,对明军来说有两大难题要解决:一是大军作战必须有粮有弹!二是朝鲜这个地势太怪,道路太坏!要想把部队所需粮弹及时、足量地运到前线,必须由朝鲜人出这个力,出大力!

显然,明军在朝鲜的“两难”又可以归结为“一难”:后勤困难。造成这个“后勤困难”的原因又是两条:朝鲜方面既没给明军提供粮草,在运送粮草这件事上也不给力!

——朝鲜抗倭之战最终打成拖延战,“朝鲜人在粮草供应上不给力”是唯一的、关键的、决定性的原因所在。对这个问题,读者们一定要心知肚明,而且牢牢记住。要是把这一点忽略了,忘记了——哪怕只忘记了一秒钟,我们就会对这场战争的整个进程产生误解。

可朝鲜人为什么这么“不给力”呢?难道他们不想赶紧把倭寇赶走,重新过上太平日子吗?

当然想。可是朝鲜人也有难处……

朝鲜人不是无赖也不是小气,他们并非故意不给明军提供粮草,而是这个国家已经彻底被倭寇粉碎,从平安道往南全被倭寇占了,征不到一粒粮食,在明军赶到之前,朝鲜国王已经在平安道、江原道征兵征粮,弄到现在,当地农民皆已赤贫,无粮可征。咸镜道则是穷荒之地,早前又遭到加藤清正第二军的屠戮,如今也没多少粮食可以供应前线。

——最可怕的是,从万历二十一年到万历二十七年,也就是整场抗倭战争期间,朝鲜王国天气失常,灾害不断,整个国家一直在闹饥荒。最严重的饥荒发生在万历二十四、二十五两年,饿死的百姓比死于战祸的人还要多。

悲剧,这是一场由倭寇和气候共同造就的双重悲剧。结果是:在前后两场抗倭战争中,朝鲜王国始终拿不出粮食供应天兵。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大明天兵根本无法干脆利落地歼灭倭寇。

朝鲜一仗难打,全在“缺粮”二字。可怪谁呢?

怪朝鲜人?朝鲜人实在是穷,穷得没有办法;怪倭子?倭寇是一帮畜生,对畜生,你可以狠狠揍它,但犯不上骂它;要说怪“老天爷”?唉,那就把话说远啦……

后话不提,只说眼下,李如松正月初一到辽阳,明军正月初七拿下平壤,到今天几万明军入朝作战已有半个月了,朝鲜人没给明军提供一粒粮食,明军从辽东带来的粮食到这会儿已经快吃光了!相比之下,汉阳方向的十万倭奴倒是占据着朝鲜的国仓,手里有几百万石大米,够他们吃个一年半载。而且倭寇是畜生变得,他们肚子饿了可以下乡杀人抢粮,明军是仁义之师,在朝鲜秋毫无犯,一粒粮食也弄不来。

俗话说得好:“皇帝不差饿兵。”现在明军兵力不足,又饿着肚子,朝鲜方面要兵无兵,要粮无粮,红口白牙说一句话儿,居然差遣起这群“饿兵”来了,而且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硬让三万“饿兵”攻打十万倭子驻守的汉阳!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孔圣人的话。就因为抱定这么个勇敢的理想,孔圣人让那帮没人性的诸侯“耍”了一辈子!现在朝鲜人居然如此差遣明军,这是要拿大明天兵当“圣人”耍着玩儿?

什么意思!

虽然李德馨人不错,可他这个要求着实让李如松有些恼火。

李如松是个冷面人,几十年军旅生涯把这位大帅磨练得沉着冷静,脸黑话少,如今李德馨说得话让人很不舒服,李如松实在忍不住,淡淡地问了一句:“汉阳是块硬骨头,没这么好啃。别的且不说,我想请问李大人,我军入朝时贵国答应拨发的军粮在哪呢?”

李如松一句话顿时把李德馨问愣了。

这次朝鲜人碰上的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遭遇的是千年未遇的兵劫,凶狠的倭寇着实把这个国家扫荡一空。尤其前面的战斗中朝鲜国王一退再退,连失三都,兼且失信于民,面子上很不好看。为了挽回声誉,在回平壤的路上右议政尹斗寿奏请朝鲜国王,发出了一道文书,决定免除朝鲜全国当年的全部赋税徭役,既为休养生息,也是收买人心的意思。

可朝鲜国王下达文书“免全国赋税徭役”的时候只想到了他自己,根本没考虑明军的需求。这道文书下达之后,朝鲜百姓一整年不交税赋,不服徭役,再想从民间征粮已经无从征起,就连让百姓们帮着明军运粮也招不到人手了。

明军还在打恶仗呢,朝鲜老百姓倒先“放假”了!朝鲜小朝廷做事,有时候真是顾头不顾腚。

李德馨是个急性子人,一心想着收复汉阳的事,又兼心直口快,当着国王和经略大人的面就对李如松提议收复王京,结果李如松一个反问,李德馨张口结舌。好在这位吏曹判书诚朴直率,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上前拱手赔礼,笑着说:“不瞒大帅,朝鲜本是穷国,如今又遭大难,没有粮食可以供养天兵,实在惭愧得很。但天朝是我们的兄长,天兵是我们的靠山,收复汉阳这件事不指望天兵,我们又能指望谁呢?”

中朝两国兄弟之邦,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朝鲜人拿不出军粮,明军也不会伸手硬要。李德馨话说得这么客气,李如松不好意思冲他发火儿,可该说的话还是说透为好,免得双方闹出不必要的误会。

于是李如松面对朝鲜国王缓缓说道:“天兵虽然援助朝鲜,但朝鲜的仗说到底还是应该让朝鲜人去打。眼下朝鲜无兵可用,无粮可征,一切都指望天兵,我军只有三万,将士虽然忠勇,毕竟没有三头六臂,汉阳城里倭寇屯有重兵,人数是天兵的几倍,而且倭寇有备而战,粮草充足,火器犀利,没有十足把握,让我如何去攻王京?眼下大军只能暂驻平安道各处,坚守城池,阻止倭寇北犯,等兵马粮草得到补充,再图王京。”说到这里,把朝鲜国王和几位重臣都看了一遍,这才问李德馨,“李大人觉得我这话在理吗?”

李如松几句话把所有道理都讲透,朝鲜人没有一句话可以反驳,李德馨只得赔笑说:“大帅这话在理,是我莽撞了。”说着,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李德馨确实把话说得太急,可他的心情李如松也能理解,见朝鲜人唉声叹气,李如松心里也不好受。领议政柳成龙急忙接过话头儿:“天兵帮助朝鲜,实在是功德无量的事,我们怎么能看着天兵饿肚子?我今天就命防御使金应瑞到义州专门负责为天兵督运粮草,若有延误,就拿金应瑞问罪!”

李德馨先说了几句不知轻重的“莽撞”话儿,现在柳成龙又说出这样的话,虽然极力捧着“天兵”,其实话里话外还是在催促明军攻打汉阳。

可汉阳一战实在难打!让李如松如何答应?

眼看局面有些僵了,还是右议政尹斗寿精明,忙说:“天兵收复平壤、开城,杀倭奴数万,已是大捷!大王已经摆设盛宴为经略、大帅和各位将军庆功。”

一句热闹话儿,把刚才的小小尴尬遮掩过去了。

从朝鲜王宫里吃了一顿饭回来,李如松出城到了明军大营,把统率中军的副总兵杨元、统率右军的副总兵张世爵以及辽东副总兵祖承训、查大受、孙守廉、参将杨绍先、游击葛逢夏、大同镇副总兵任自强、游击高策、戚金、保定游击梁心、赵文明、浙江参将吴惟忠、游击钱世桢等部将都唤到堂上,黑着一张脸说:“我听说各军入平壤后很不安分,有闹事的!具体是哪一军我先不说,你们自己出来指认吧。”

一听这话众将面面相觑,却没一个人上前回话。李如松又冷着脸问:“你们谁都不认?”

半天,辽东副总兵杨元上前笑道:“大帅这话末将不解。我军进入平壤以来对朝鲜百姓秋毫无犯,末将在下头也没听说有什么违犯军纪的事。现在大帅说有这样的事,又让我们自己指认,可我看大家都没话说,还是大帅明确示下的好。”

李如松又把众将打量了一遍,见这些人脸上全无慌张神色,可见心里没鬼,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嘴里“嗐”了一声:“我是担心有人闹事,说这些话敲打你们一下,没事就好!”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李如松却仍旧黑着一张脸,“朝鲜不比别处,此是兄弟之邦,大军在朝鲜驻扎与在国内一样!你们也知道我的脾气,若手下人奸淫掳掠惹出祸来,我是不讲情面的!这个你们都记下,回去和部将们说清楚,别犯军法!”众将齐声领命。

李如松又指着祖承训说:“你这个人平日爱喝酒,喝醉了难免胡说胡闹,在朝鲜这段日子把酒戒一戒,回辽阳再喝。”

祖承训忙笑着说:“末将自从过鸭绿江,连一滴酒也没喝过。”

祖承训瞪着眼说瞎话,谁都知道这位总兵大人无酒不欢,夜里恨不得抱着酒坛子睡觉。刚才朝鲜王宫的酒宴上他就没少喝,现在身上还酒气熏人。

好在李如松也不是专门跟祖承训过不去,只想敲打他一下儿,就冷冷地说:“孔圣人说‘听其言观其行’,今天你把话说到这儿了,要是让我发现你醉酒闹事,难逃一顿军棍!”又回头说,“大家都帮忙盯着点儿,尤其跟祖总兵有仇的,不要客气……”一句话说得众人哄笑起来。

李如松一句笑话还没说完,忽见一名千总跑了进来:“前敌战报:倭寇渡过临津江之后已经放弃坡州全军退入汉阳,左军已顺利攻取东坡、坡州。”

在汉阳和开城之间有两座城池,临津江北岸的东坡是开城的门户,临津江南岸的坡州是汉阳的门户,两城隔江相望。早前倭寇放弃了开城,全军退过临津江,如今又自动放弃了坡州,李如松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倭子这是想把咱们‘拉’过临津江。坡州背对大江,面对汉阳,态势对我军不利。看来开城往南,仗会越来越不好打。”问那千总,“左军现在何处,如何布置?”

“因为临津江南岸还有倭寇的踪迹,李总兵命令先锋从坡州撤回东坡,左军暂驻开城,隔临津江与倭寇对峙。”

统率左军的辽东副总兵李如柏用兵一向谨慎,这种时候没有渡临津江追击倭寇是对的。李如松点点头:“回去传我的令:大军赶到以前,左军原地驻扎待命。”

传了这道军令,李如松把杨元、张世爵和诸位将领看了一眼,缓缓说道:“倭子拼命向汉阳方面撤退,显然是要集重兵与我军决战;朝鲜人也催着咱们收复汉阳,你们怎么看?”

听大帅发问,统率右军的副总兵张世爵第一个说:“朝鲜人急着收复失地,想拿咱们当猴儿耍,咱们得有自己的准主意,不能听朝鲜人的!我看大军可以暂驻平壤,左军守住开城,等兵部有了进一步指示再行动。要是朝鲜人催咱们进兵,咱们就跟他们要粮食,没粮食,咱就不动窝儿。”

张世爵这话颇有道理,但众将未必都是这个心思。

辽兵中颇有熊虎之将——说得难听点儿,有一帮子不管不顾的莽撞人儿。归在右军麾下的宽甸副总兵查大受立刻站了出来,冲张世爵笑着说:“我军到朝鲜后一战克平壤,走马取开城,要是就此按兵不动,朝鲜人难免说闲话,对士气也不利。我看咱们还是往前走几步,全军进至开城,前哨驻扎东坡,隔临津江与倭寇对峙为好。”

听了查大受的话,明军一半将领暗暗点头。统率中军的副总兵杨元却问了一句:“去东坡容易,可倭子已经放弃了临津江南岸的坡州,咱们到了东坡,要不要渡江进占坡州?”

杨元说得是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在战场上,明军比倭寇强悍得多。可明军兵少,粮草也不足。而倭寇显然已经发现了明军的短处,故意大踏步南撤,不但放弃开城,连坡州也弃守了,显然是想引诱明江渡过临津江进入坡州。如果明军真的贸然渡江占领坡州,逼近汉阳,就是犯了“孤军前出,背水犯险”的兵家大忌!

倭寇的战略意图是相当清楚的,如果明军不能识破倭寇的诡计,只是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傻乎乎地不停跟进,跟进,跟进!战略态势就会越来越糟。可倭寇一路败退,朝鲜人催得又紧,明军若不渡江追击倭寇,对士气不利,朝廷脸上也不大好看,朝鲜人必然又催……

局面有些两难。

思忖良久,李如松终于下了决心:“南渡临津江对我军不利,坡州先不忙去。”随即传令,“命令左军开进东坡,沿临津江北岸布防,无令不得渡江。杨元率中军一万兵马出平壤往开城进发;张世爵右军五日后跟进。副总兵孙守廉回辽阳向辽东巡抚说明朝鲜缺粮之事,催拨军粮,有了粮草立刻运往开城,不得有误!”

至此,李如松做出了一个稳健的决定:对倭寇抛出的“诱饵”置之不理,固防东坡、开城,暂不渡江。

大帅下了令,众将都散去了。李如松在虎皮大椅上坐下,看了半天地图,微微摇头。

朝鲜这一仗说顺利也顺利,说别扭,也怪别扭的。主要是朝鲜国内特殊的地形让人难办。

在全世界所有战场上,朝鲜战场是个非常特殊的地方,这个国家又细又长,南北纵贯三千里,而且到处是山,到处是河,真是易守难攻。防守一方随处可以设防,攻击一方处处受制于敌,兼且补给艰难!明军兵力又少,粮草又不足,这个仗打得真是“横垄地里拉车——一步一个坎儿”,别扭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