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月26日,福煦将军说:“但愿为时未晚。”
3月27日,米尔纳勋爵说:“我们被打垮,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3月25日至4月6日
一
在意大利、巴尔干半岛及中东等其他战线,并无突出战况,全世界的目光依然注视着法国的撤退。这场撤退一直持续到3月25日星期一的黎明时分。坎贝尔中尉奉命前去侦察敌军的位置并发回情报。凌晨4点30分,他在一片黑暗中出发,翻过一座山,向马里库尔村走去;该村位于通往阿尔贝(Albert)的路上。坎贝尔很低沉。战斗打响四天以来,在疲惫与焦虑的侵袭下,他的信念与力量消耗殆尽:“我很害怕,深感孤独。我出发的时候,小屋里的人还都睡着。如果我走之前,能有一个人醒着,对我说声‘一路平安’,我还不会如此泄气。至于战斗的情况,只怕我们要没完没了地撤退下去了。不知道撤退到哪里才是头。”
坎贝尔穿过一片森林,来到大路上,途中几乎一枪未发。他凭感觉认为此处乃是一座悬崖的边缘,索姆河就在南边,流经悬崖之下的某个地方。接下来的行动需要等待日出,他便等了一会儿。太阳渐渐升起,驱散了笼罩着河谷的晨雾,出现了近乎垂直的悬崖,足有200英尺高,下面便是索姆河。面对如此壮观的景象,坎贝尔瞠目结舌。他望向河谷,四周给他的感觉好像战争已经结束了。“听不见炮声,只有我们在这里,既看不见友军,也看不见敌军;朝阳的照拂下,只有一间残破的灰色教堂坐落在河边,像是荒地上一座古老修道院的遗迹。”正在这时,坎贝尔看到约翰(John)少校往山上走来,心情颇感压抑。这名少校是另一个炮连的指挥官,整个旅的军官当中,数他最惹人厌恶、让人畏惧。“此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便希望别人同样英勇无畏。如果你表现出怯意,就会被他鄙视。而我一天之中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坎贝尔知道,这个总爱做些惊人之举的少校,正期待着自己去效法他。在炮连炸毁了自己大炮的那天晚上,约翰在外面侦察敌情,临行前吩咐坚守阵地。当然,阵地没有守住,平白被俘也毫无意义,于是他的炮连便撤退了。众人都以为不会再见到约翰了,谁承想约翰并没有落入敌手,他回来时发现炮连撤得一人不留,于是雷霆大怒。
令人生畏的少校向山上走来,坎贝尔寄希望于他认不出自己,走过去了事;不料他似乎没有不认识的人。“这里情况怎样?” 约翰的嗓音听来不甚悦耳,句尾伴有一阵短促且刺耳的笑声,这正是他平时说话的习惯。坎贝尔回报说没有发现敌军踪迹,说着举起了双筒望远镜,希望让对方觉得自己正在做事。
“别看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少校说,“咱们去马里库尔,探探那里的情况。”
坎贝尔担心的正是 “咱们去”三个字。去,那就是去找麻烦!然而上路之后,却发生了一桩奇事。坎贝尔走在坚毅的约翰身边,竟不再感到害怕了。他发现自己昂首挺胸,大步流星,不像之前那样佝偻着身子,恨不得匍匐前进。约翰与这名年轻中尉攀谈起来,好像两人都是普通士兵,没有军衔之差。约翰承认,他本以为一切都在炸毁大炮的那天晚上完了。“撤退计划杂乱无章,后备部队遥遥无期,指挥系统一盘散沙!”约翰叹道。一名少校批评起参谋机关和军队高层来,口气与基层军官无异,这使坎贝尔听来很是受用。
马里库尔位于高原地带,两人抵达后,便向一条堑壕走去。堑壕里有六名步兵,见两人走来,便大喊让他们卧倒,说这里在敌军的监视之下。“我觉得你们是搞错了。”约翰漫不经心地说,故意跃过战壕,朝德军防线走去。他爬到一座小丘的顶上,岿然站定。“你们可以自己来看看,1000码之内并没有德军。”坎贝尔先前拿不定主意接下来该做什么,此时他觉得正是吃早饭的好时机,便拿出了前一天晚上随从为他准备的三明治。他分给约翰一块,约翰却说:“我干吗抢你的早饭?”坎贝尔告诉他自己还有,于是约翰便说了一句,这玩意儿看起来挺开胃的。面对那涂着黄油、夹着一块肥美的上等牛肉的厚实三明治,他仅用了“开胃”两个字。不难看出,约翰对待美食就像对待危险一样,无动于衷。
几个步兵都看呆了:两名炮兵竟坐在堑壕顶上,腿在堑壕里晃动,议论着古往今来的战争和将领——拿破仑、克莱武(Clive)[76]、马尔博罗(Marlborough)。后来少校起身要走,坎贝尔要跟他同行。他愿意跟着少校走遍天涯海角,不畏任何艰难险阻。不过,约翰劝他留下,以便为总部提供准确的情报。约翰走后,坎贝尔仍然充满勇气。他重拾了信心,开始相信战争还没有失败。约翰曾说,德军已经错失良机,他们想把大炮运过这片饱经兵燹的地带,必定困难重重。坎贝尔对此深信不疑。撤退还会持续几天,不过后备部队很快就会赶来改变局面。坎贝尔实在受够了撤退。他把双肘撑在堑壕的矮墙上,其实观察敌军阵地无须如此暴露自己。突然,头顶上电话线掉了下来,一端落在他的钢盔上,发出一声轻响。随即他听见了一发枪声,自己险些被狙击手击中。他转移到堑壕的另一处,信心开始动摇:“今后向外观察得小心了。”坎贝尔重新担心起来,不过低迷与恐慌的心理终究被克服了。
这天早晨的阳光不错。6时50分,法国首都挨了一记巴黎炮的炮弹,没有出现死伤。10分钟后,第2发——总计第53发——落在唐杜街(Rue Tandou),这次造成了一人死亡、一人受伤。两发炮弹间隔时间很短,说明大炮不止一门。在这场悲剧之中,还有一幕喜剧上演。赶到爆炸现场的宪兵队开始吹哨、打鼓,巴黎人却只觉得滑稽,便捧腹大笑。宪兵们奉命行事,尽管羞涩难当、窘态尽显,也不敢停下鼓声,活似一出蹩脚戏中的演员。一名路人喊道:“哇哦,快看快看,是拿破仑,小伍长。”[78]自星期六以来恐怖而紧张的氛围,终于得到了舒缓。
第一发炮弹来自3号炮,第二发来自1号炮。然而,随着大炮连续高速开火,3号炮发射第三发炮弹时,只听一声震天巨响,炮膛发生爆炸,炸死、炸伤17名炮兵。
1号炮停止继续发射,炮兵去探查其他大炮的情况。而1号炮刚刚发射的这发炮弹也因弹道太低,未能击中目标。于是德军决定,撤离阵地,将大炮送回克虏伯军工厂,拓宽炮筒。如此一来,巴黎至少会迎来三天没有炮击的日子。
在前线,法英联军延后了对内勒的反攻行动。因为法军未能如期进入阵地,要求推迟三小时,即上午11时再发动反攻。英军同意了,不料法军自始至终没有就位。恐怕法军从未认真对待这场军事行动——参加行动的法军师长后来就评论道:“那只是一项计划而已。”
不幸的是,德军也在调集军队,准备在这一地区发起进攻。英军突击部队看到迷雾中移动的人影,误将他们当作了法军。
如此一来,德军成功进行了突破,马克西与瓦茨两军之间的缺口每时每刻都在扩大。偏偏当天上午,高夫接到了一道令他灰心丧气、心忧如焚的命令:高夫所辖所有部队,沿索姆河者,划归第3集团军指挥;索姆河以南者,由法军接管,划归法约尔将军指挥。此举使得高夫在军事行动方面与黑格的司令部失去了联系。而且,高夫接到命令时,刚见过法约尔将军没几分钟,将军没有给他半句指示。也就是说,高夫只能在未得到任何明确授权的情况下处理好眼前的局面了。
法军倒是有一个步兵营向内勒发起了进攻。科伯恩上尉远远地看着他们,深感振奋。他指着德军的阵地,赞许地注视着身穿蓝军装的军人挺进。“这些法国兵真是镇静,佩服佩服!”法军一度击退了德军,而半小时之后,科伯恩发现法军撤出了内勒,“此时,他们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队伍乱作一团,一个接一个地经过我军阵地,逃往通向鲁瓦的大路。在此期间,我军的士兵——在乱作一锅粥的状态下,天晓得是哪个部队的人——看见法军退了,于是也开始后撤。他们倒是没跑,没有一个人‘跑’,都像一群慢吞吞的绵羊,凄凄惨惨地走了回来”。
那名法军营长仪表不凡,身着鲜艳的蓝色军装,外衣敞着襟,缓步走来,好似在布洛涅林苑(Bois de Boulogne)中闲庭信步一般。科伯恩问他打算怎么办,这名法国军官便以审视间谍的眼光打量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呢,先生?”
“我只是一名英国军官,带着这些兵到了这里。咱们是不是要找个地方停下来呀?”
“哦,没错!”法国军官说,他还解释道,德国佬一直在他的左边活动,迫使他选择撤退。“你也能看到,敌军还跟在我军的左侧,所以我打算退到那里——”他指着后方几百码处的一个地方,“再整顿部队。那里让部队面向北方更加方便。”
“好,我带着我的手下和你一起,可以为你们提供支援。”
然而,一部分法军无意服从营长的指挥,拔腿就往大后方跑。“唉,那天上午真是惨不忍睹!”科伯恩后来回忆道。他和其他几名英国军官不停地吹哨,希望阻止那些逃兵,让他们去挖工事。有几次,他们说服一拨士兵不逃了,然而这拨士兵刚一开始挖地,另一拨士兵便后撤了,从而引起全体士兵的效仿。军官们竭尽所能,无奈在枪林弹雨之中,又没有马骑,实在控制不住如此多的部队。不过,尽管局面如此混乱,这支法英混合部队还是沿着一排路边矮树挖出了战壕,总算建立起来一道防线。
此时,亨利·威尔逊刚刚抵达黑格设在蒙特勒伊的总司令部。“简而言之,”黑格说道,“一切都取决于法军是否能够、是否愿意立刻派遣20个精锐师来索姆河以北支援我军。”他还补充道,克列孟梭面临着一项意义深远的抉择:“我军目前正在单独承受德军的重压,克列孟梭的决定或许有助于调动法军全军来轮流支援我军战线。”
威尔逊对黑格的意见不屑一顾。“D.H.[79]吓破了胆,”威尔逊在日记中写道,“他说除非‘法军全军’来援,否则我军根本没有胜算,最好还是尽可能提出一个有利条件,去与对方和谈。我则指出,德国佬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要想让他们同意和谈,除非我们缴械投降,而那当然是不可能的。黑格对此也无异议。经过一番长谈,我对黑格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亦即,双方行动必须更加统一,应由福煦出任最高统帅,协调两军总司令的行动。道格拉斯·黑格最终同意了。我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当初我计划着组建一支总预备军,正是他黑格在克列孟梭的支持之下,扼杀了我的计划;我忍不住又提醒了他一句,3月6日那天,我就以口头和书面两种形式警告过他,如果没有一支总预备军,他就只能靠贝当的施舍过日子。如此局面着实令人难受,我早在1月份就准确地预见了此次攻势,却没做出任何实际安排以应对之。”[80]
看来威尔逊忘了,正是黑格多次断言德军将在春季发动大规模攻势,而他自己对此无动于衷。此外,那天威尔逊的思路也不如黑格清晰。他对福煦不再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当天下午便向福煦的参谋长魏刚(Weygand)[81]将军提议,由克列孟梭担任盟军总司令;带头提出由福煦出任最高统帅的,反倒是黑格。
下午接近3点,在位于巴黎的法国陆军部,法国总理会见了米尔纳勋爵。克列孟梭宣称有必要“不惜一切代价维持法英两军之间的联系,黑格与贝当必须立刻投入他们的后备队以阻挡敌军的突破” 。鉴于前一天晚上贝当对黑格讲了那些丧气话,克列孟梭的这番表态可谓意义重大。“老虎”还补充道:“有必要对贝当施压,迫使他按照这一战略计划采取更多行动。”
会见过后,克列孟梭与米尔纳离开巴黎,在福煦与卢舍尔的陪同下前往贡比涅参加会议,与会者还有贝当与庞加莱。在巴黎北站(Gard du Nord)乘车时,铁路交通局局长找上克列孟梭,说道:“如果您不救亚眠,那就彻底完了!亚眠是我们的交通枢纽。”
“嗯,我们尽量。”克列孟梭答道。
由于贡比涅市内受到敌军的持续炮击,会议便在郊区的一座城堡举行。庞加莱主持会议。贝当描述了高夫第5集团军混乱不堪的状况,并称它已经算不上一个集团军了,他本人已派出15个师前去协助英军抵挡敌军,其中6个师已投入激战;当时他只能调动这些军队,因为他还肩负着保卫通往巴黎之路的任务;此外瓦茨河谷方面也存在威胁,或许还有香槟方面。
对于贝当这套悲观论调,福煦提出了异议。福煦表示,最危险的地区是亚眠,德军已在亚眠突破了法英两军的防线,在两个集团军之间割裂出一个大缺口。两军必须重建该防线并恢复联络,即便在别处冒些风险也在所不惜。克列孟梭与庞加莱对此似乎表示认可,克列孟梭向英方发问:“若要执行这一计划,英军打算怎么合作?”米尔纳勋爵无法回答这一问题,而事有不巧,黑格和威尔逊都忙得不可开交,未能到会;于是米尔纳建议,次日大家再共商大计。众人没有异议。当天的会议结束后,米尔纳私下向克列孟梭表示,他很不放心“贝当是否肯冒着风险去调动全部可调动的后备军,因为在我看来,一切都取决于贝当此举了”。克列孟梭总理同样表示了他的疑虑。
现在他们需要黑格同意。黑格很快便同意了,并建议大家在杜朗(Doullens)开会;此地东距德军占领的巴波姆、南离亚眠各为20英里左右。时间定于次日上午11点。
与此同时,黑格和威尔逊则在阿布维尔(Abbeville)与魏刚将军协商。黑格向这位法国将军递交了一份书面意见,阐述了自己的需求和意向。黑格要求法军在亚眠后方部署至少20个师,“以期在德军侧翼对英军集团军发动进攻时做出反应”。在魏刚看来,这番话意味着黑格已经决定将抗击德军的战场转移至亚眠以西。“英军只能缓慢地且战且退,”黑格说,“以保卫英吉利海峡诸港口。”
二
在通往次日会场的沿途,弥漫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情绪。贝伦德上尉所属的重炮队在福塞维尔(Forceville)附近的公路上停着,排成一列。上尉奉命前往附近的一座城堡,向旅部汇报情况。旅长马歇尔(Marshall)将军和他的参谋长坐在一间宽敞而华贵的大厅里。贝伦德汇报完毕后,刚迈出门时,来了一名传令兵。“回来!”马歇尔将军把贝伦德喊了回去,问他回去见自己的上校需要多长时间;贝伦德回答四分钟左右。马歇尔将军说:“你快马加鞭赶回去,告诉上校,继续撤退,立刻。德军半个小时前占领了阿尔贝,正向杜朗进发。我或者参谋长会在市政厅给你们新的指示。要快——福塞维尔离阿尔贝只有六英里。”
贝伦德火速骑上摩托车,不顾一切地向福塞维尔飞驰,路上行人慌忙闪开,纷纷回头看他。上校正站在镇中央,志得意满地审视着排列整齐的队伍。司机在擦拭卡车,炮手在清洁大炮;旅里一半的士兵已经安营扎寨,余者则在咖啡馆里消遣。街上喊声、哨声响成一片。不到12分钟,这个重炮队“怀着极度沮丧的心情”又一次撤退了。他们不知道阿尔贝其实并没有落入敌手,不过敌军距他们不足五英里这点倒是不假。
此地后方不远处,便是沦为废墟的巴波姆,一些德国电影摄影师来到了这里。两年前,他们的领队弗朗茨·泽尔特(Franz Seldte)曾在这里搞到大量啤酒,那时的巴波姆还是个令人愉快的驻军城镇,如今唯余一片苍凉。[82]此地确实荒废了,不过摄影的题材却数不胜数。“大量的英国俘虏、一排排的帐篷和瓦楞铁皮屋、奇形怪状的墓地,还有那残破阵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是进攻的德军的,有的是防守的英军的——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壮观而触目惊心的画面。”
泽尔特的汽车吃力地在废墟中穿行。他不禁怀疑,此地真的是巴波姆吗?德国劳工营和英军俘虏在辛苦地清扫着街道。泽尔特犹记得那些殷勤好客的居民与店家,还有市政厅,他曾在那儿激动地聆听艺术演讲——这些地方如今何在呢?在一堵断墙旁边,他终于认出了当初立在市政厅前面那块纪念碑的底座。满目疮痍的巴波姆熙熙攘攘,泽尔特用了80米的胶片拍摄市场,40米的胶片拍摄俘虏,60米的胶片拍摄重型列车炮及一些炮连。接着,战斗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吩咐司机向西北方开去,那里正在进行一场争夺大阿谢的激战。
这一带泽尔特很熟,他咬紧牙关,心脏怦怦直跳。两年前,他所属的部队就在前方那个村子里,开始了那场漫长而血腥的索姆河战役。此战双方伤亡各不下50万,而发动进攻的协约国一方,只不过攻取了30英里的狭长地带而已。
如今,泽尔特不得不重返故地,因为电影需要重新取景。随着战斗声越发清晰,英军的炮弹开始在道路两侧落下。泽尔特一行弃了车,带上摄影装备,穿过田野,朝阿拉斯通往巴黎的那条铁路堤岸跑去。泽尔特率领众人沿着一条路面凹陷的道路前进,前方能看见绿色的原野与小阿谢(Achiet-le-Petit)的断壁残垣;步兵部队正在小阿谢浴血奋战。众人一路跋涉来到一长排绿色的树篱后,步兵预备队正隐蔽在这里,准备投入战斗。泽尔特向一名军官询问他们的番号,才知道这是第39步兵师。泽尔特深感震惊,因为他最小的弟弟就隶属于这个阿尔萨斯(Alsatian)师[83],正在前面的枪林弹雨中战斗。泽尔特很清楚带领一个步兵连投入作战意味着什么,连忙找到一名正在看望远镜的炮兵军官,向对方打听前方作战的是不是阿尔萨斯师,以及他是不是认得海因里希·泽尔特(Heinrich Seldte)中尉。这名军官打量着泽尔特:“我看得出,你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了,战争是怎么回事,你也明白。平心静气地听我说,你弟弟在今早的进攻行动中阵亡了。我跟他很熟,也很想念他。”
泽尔特咔嚓一声并拢脚跟,僵硬地行了一个军礼:“确定是阵亡吗?”他知道自己此时已是脸色苍白。
“是的,很遗憾向你转达这个消息。我在营里亲耳所闻。”他同情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军人的命运,“我们大家都得正视这种命运,你自己已经经历过了,我看得出。”泽尔特向自己那只残废的左臂瞥了一眼,点点头:“非常感谢你。我只是在想母亲不知会有多么伤心。”
没过多久,又有一名军官来问他是不是泽尔特中尉的哥哥,然后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说道:“你弟弟今早受了重伤。”泽尔特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是受了重伤,而没有……”那名军官确认是受了重伤无误,可是泽尔特却高兴得要欢呼起来。他的弟弟还活着!“那小子命硬得很,一定能挺过去的。”他下决心要见到弟弟。
不过,目前他的首要任务是充分利用夕阳的余晖来拍摄小阿谢之役的场面。苍白的天空染上了落霞的红色。泽尔特在一个较高的阵地上架起设备,拍摄了进攻村庄的全景画面。多亏英军发射了几枚重型炮弹,“炮弹落地带来富有层次感的爆炸,配上高耸的树木,一定会在银幕上有个好效果。”泽尔特冷酷地想道。突然,他向手下大喊一声:“卧倒!”炮弹的碎片炸裂,刺耳地呼啸着落在四周。半灰半紫的暮色渐渐降临,泽尔特必须赶回总部,为胶片添加文本说明,好让信使把影片加紧送往柏林。他久久凝望着这留有千般回忆的村子,然后起程赶回巴波姆去了。
在战场南端,高夫的光杆宣传局局长梅兹中士正在一片小树林里的枯草地上酣睡。他昨天一整天都在四处活动,宽慰部队称大批法军即将开到,情势固然严峻,但仍在我军掌握之中。为了让更多人听到这一好消息,梅兹一直是扯着嗓门讲话。他在各地游走,打探情报,设法与不断转移的旅部参谋人员保持联系。此时,马拉货车的行进声和撤退队伍的脚步声吵醒了他。在渐渐昏暗的日光中,他看到蓝色军装与卡其色军装的身影混杂在一起,蜿蜒曲折地穿行于森林边缘。装甲车持续向前行驶,敌军的榴霰弹在它们头顶上空爆炸,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梅兹想去右边看看情况,于是进入了森林,里面枪炮声的回音处处可闻。火箭弹在滚滚浓烟中旋转着飞上天空,附近则响起了刺耳的开火声。梅兹迅速跑回去骑上摩托车,前去寻找英军第18师的阵地。他遇上一大群德军战俘,接着又找到了萨德莱-杰克逊(Sadleir-Jackson)[84]将军,他的旅已经发动了反攻。将军气宇轩昂,小胡子总是向上卷曲着。“我军让那伙狗贼吃了一顿苦头,”将军说,“也阻挡了他们一会儿。我要继续坚守下去,能守多久就守多久。你去帮我向法军转达一下吧。”
梅兹动身前往努瓦荣(Noyon),法国的军指挥部设在努瓦荣的一栋老旧建筑里。法军司令名叫佩莱(Pellé),此人气质典雅,魅力不凡,他告诉梅兹,法军无意守卫努瓦荣,他的部队已在运河上开始了撤退。传令兵与各级军官已将文件整理停当,迫不及待地等待撤退命令发出;佩莱将军倒是镇定自若,“直到一切都安排好,他心满意足时”才下令撤退。
梅兹累得头昏眼花,沿着漆黑的大路向亚眠驶去。他双腿发麻,眼前唯一能看见的,只有摩托车前灯在倾盆大雨中射出的银色光圈。雨水打在发烫的引擎上,咝咝作响。他想象着村庄一个一个落入敌手的场景,而当他就着车灯看到一路上几乎寸草不生时,反倒感觉有点开心。德国佬很快就会到达这里,让他们好好尝尝炮击造成的恶果吧。
离此处不远,科伯恩上尉接到了一道命令,要求他带队撤至鲁瓦正东的一个集合点,全师将在那里汇合并进行重组;午夜便要动身。科伯恩还肩负着一项尴尬的任务:把本师撤退的消息告知法军。要留下法军孤军奋战,科伯恩感到很羞愧。他最终找到了那名短小精悍的法军上尉,把英军撤退的命令传达给他。
“我军得到过警告,说敌军会在黎明时分攻来!”法军上尉惊恐地说。科伯恩只能道歉。上尉又问:“你们的机枪也要带走吗?”科伯恩回答说“是,所有东西都得带走”。“好吧。”法军上尉说,“你也是有使命在身,我不能阻止你。”
当晚大约10点,亨利·威尔逊抵达巴黎。他先与米尔纳勋爵谈了谈,而后见了福煦,尽管当时已经很晚了。威尔逊提议,由克列孟梭掌握协约国军队的全部指挥权,福煦担任技术顾问;并且表示,这将保障“各集团军之间进行更加密切的合作,更为充分地利用一切可用的后备力量”。威尔逊的这项提议,福煦事先就从魏刚那里听说过,两人都认为它不切实际。领军打仗不是克列孟梭的任务,而且他要管理政府事务,他的任务已经够繁重了。
福煦指出,这项提议非但没有简化问题,而且“多半会使问题更难解决”。至于其本人方面,福煦表示他并不想指挥任何军队,只希望得到当初伊普尔之役中担任的那类职务就好。那时,霞飞将军授权他促使英法两军更为密切地合作。不过,他现在希望“在担任这一职务时受到两国政府更为明确的授权,获得更高的权力”。威尔逊倒是从善如流,当场表示自己将在次日的杜朗会议上提出建议,要求英法双方委托福煦为黑格及贝当两位总司令“协调军事行动”。换句话说,福煦即将就任最高统帅。
美军司令约翰·J.潘兴将军抵达贡比涅,准备向贝当提议,让他动用美国军队渡过危机。他的盟友们都认为潘兴是个不好对付的老顽固。目前尽管有325000名美军驻扎在法国,不过潘兴认为,只有四个师具备攻击能力,即第1师、第2师、第26师与第42师。包括这四个师在内的许多师,早就被送往英法两军驻防的安全地带接受训练,不过至今也没参加过多少实际作战。
潘兴发现,贝当将军及其参谋长正准备后撤到较为安全的尚蒂伊(Chantilly)总部。看到贝当平时那副满怀信心、若无其事的神气“消失殆尽,一脸忧心忡忡的神色”,这位美国将军颇感讶异。他们就地图上几个贝当认为自己能够守住的点迅速进行了探讨,然而贝当将军却表示,他的后备力量所剩无几,而前线正需要投入部队,希望由美军来代替法军后备部队增援这条战线。
潘兴表示应允,但条件是,美军要统一编成一个军。贝当则称美军的师、军级参谋人员经验不足,盟友担心他们无法承担把守前线地区的重任。潘兴有点强硬地回答道,自己“愿意且渴望尽最大的努力来应对当前的紧张局势”,不过希望对方理解,“争取在前线组织一个军,由美方自己的指挥官率领,乃是美国的政策”。
贝当原则上同意了,不过又表示,此事目前还给不出一个确定的日期。在这场危机中,兵源不可或缺。潘兴表示——也是原则上——自己愿意“在当前的危机中尽一切可能提供帮助,对方可以寄望于他,他会尽最大的力量”。美军各师已经整装待命,“即将投入战斗”。
深知美军训练很不充分的贝当表示,潘兴的话是一颗定心丸,但他并不希望美军各师这么快就参战。受过良好教育的美军应当先在野战方面积累经验。此次会晤不能说完全成功,因为潘兴一心希望由美方来指挥他的部队,而贝当只是想让美军充当坚强、稳健的后备力量。很显然,一场围绕着民族自豪感与民族意志的较量正在酝酿之中。
三
3月26日,星期二,黎明时分,阳光明媚,气温却很低。这一天很有可能决定整个战争未来的走向。“不论你们看到什么,只管轰炸、扫射就好。”出征法国的英国皇家飞行队司令萨尔蒙德(Salmond)[86]少将命令道,“必要时低空飞行。不要害怕冒险。切记。”
那天上午,梅兹中士终于找到了马克西将军。将军十分暴躁,因为他的第18军对内勒的反攻失败了。马克西说法军自始至终没有露面,使得英军右翼暴露无遗。此时情况已是一目了然:法军遭到敌军压制,正向南朝着阿夫尔河(Avre River)退去;马克西部却在按计划向西撤退。换言之,英法两支军队正在分离,缺口无时无刻不在扩大,暴露出一个毫无防御力量的口子,敌军大可长驱而入。马克西的全部大炮都被法军带走了,他要求法军归还大炮,对方却不予理会。他命令梅兹立即前往法军第4集团军,向亨伯特将军亲自说明情况。亨伯特的司令部位于阿夫尔河河畔,梅兹奔走26英里来到此地,却惊讶地发现司令部乃是镶板装饰的豪华房间,自己突兀地闯了进来,面前是一位“高度军事化”的司令员。亨伯特威严而拘礼,站在一张铺满地图的桌子前;军官们听取他的命令,标准地行着军礼,马刺发出清脆的声音,军刀铿锵作响。梅兹刚刚离开的英军第5集团军上上下下忧心如焚,与此处的肃穆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最后终于轮到梅兹上前,亨伯特眼镜下的黑眼珠锐利地扫向梅兹,直截了当地问他有什么事。亨伯特的态度让梅兹感觉尤为蛮横。梅兹说,他奉马克西将军之命,前来要求法军立即归还英军的大炮;第18军目前无炮可用,仍在作战。亨伯特转头问一名军官,见军官一无所知,便说道:“我这就过问一下。”
梅兹请亨伯特手书一道军令,帮他讨回英军的大炮。“可以。”亨伯特答道。趁着亨伯特写字的时候,梅兹竭力阐述法军南撤造成的严重后果,不过亨伯特并没有把一名中士的见解放在眼里。“你说的这个我们也正在关注。”他随口说了一句,便把军令交给了梅兹。
于是梅兹开始找炮,等他发现大炮所在时,手里的军令却受到了怀疑。如何用一纸文书讨回大炮呢?梅兹挺直身板,威严地说:“我是 maréchal des logis![87]把大炮还来!”虽然maréchal des logis的意思为中士,但对方只听到“maréchal”(元帅)一词,以为来者是元帅,便慌了。因为梅兹的军装虽然布满尘土,款式却很高雅;外加他态度傲慢,一副高级军官的派头,于是大炮就这么讨回来了。
此地往北,省城杜朗,协约国领导人聚集于此。大路上尘土飞扬,挤满了一辆辆运送后备部队上前线的卡车。它们遇上了从前线撤下来的车辆:重炮、救护车、各色军用车,装满财物的民用车。杜朗各处被挤得水泄不通,场面十分惊人。
贝伦德上尉所属的炮兵旅要从东边进入杜朗有困难。大路上除了各种军用车辆外,还有大量难民及一批掉队的中国劳工旅(Chinese Labour Corps)工人。
贝伦德注意到,市政厅周围熙熙攘攘,外面停了许多高档汽车,他认定市政厅内必有要人。他感觉自己甚至看到了黑格元帅的汽车,车上飘着迷你版的英国国旗。此外还有大型的法国汽车。里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黑格是第一个抵达杜朗的领导人。他疲态尽显,愁容满面,几乎连续48小时没有合眼。市政厅是座坚固且不失华美的三层建筑,顶层挂着一座小钟,时针正指向11点。二楼有一间天花板很高的宽敞房间,黑格在那里见了英军第1集团军司令霍恩(Horne)[88]、第2集团军司令普卢默(Plumer)[89],以及第3集团军司令宾。高夫将军不在场,空位显得很扎眼;他现在名义上受法约尔将军统辖。
黑格阐述了自己的目标:争取时间以等待法军来援,“为此,我们必须坚守阵地,尤其是沿索姆河的第3集团军,对于其右侧必须寸土不让。守卫亚眠对我军计划的成功至关重要。另一方面,敌军会对我军的中心地带施压,使其形成凸起,但我绝不会因此拉长战线,战线越长就越容易瓦解”。
“索姆河南岸的敌军十分疲惫了,”宾发表了他的意见,“那里的战斗不够激烈,敌我双方都已是人困马乏,无力相互死磕到底。”黑格点了点头。此言不虚,实际上,整场战役都在呈现节奏放缓的趋势。
接下来登场的是来自巴黎的法国代表团。途中,克列孟梭对军事内阁长官亨利·莫尔达克(Henri Mordacq)[90]将军透露,他要借着英军溃败之际,迫使英方接受统一指挥。克列孟梭兴致昂扬,期待着在谈判桌上与对手一较高下。
克列孟梭一行抵达市政厅是在黑格之后不久,接着庞加莱的座驾也到了。他们得知黑格正在里面开会,威尔逊将军和米尔纳勋爵还没有到,会议正式开始还得等一段时间。天气很冷,为了取暖,几位法国政要在广场上轻快地踱着步。英军正穿过杜朗“镇静地”撤退,表现得若无其事,莫尔达克对此印象很是深刻。德军的大炮仅在几英里之外,轰鸣声偶尔会打断他们的谈话。“大家表面上平静,内心却都极为焦虑,原因正在于此。”莫尔达克回忆道,“时间不断流逝,英方代表还是没有到齐。”
杜朗市长来到庞加莱面前,问道:“如果德军占领亚眠,你会选择和谈吗?”
“我无权决定宣战或者和谈;不过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意见,那我坦率地告诉你:我个人反对打了败仗立刻求和,那必将招致祸患。”
克列孟梭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可当他把总统拉到一边时,便闷闷不乐起来。因为英军正在北撤,贝当却在考虑指挥法军南撤。“贝当这人太悲观了,我很烦他。你知道他对我说过什么?这话我只复述给你听,他说‘德军会在开阔地带击败英军,接着就会击败我军’。一位将军,别说发表这种言论,就算存在这种念头好了,你觉得合适吗?”
没过多久,福煦到了,显得精神饱满,斗志昂扬。他证实了关于贝当的那些说法,接着说道:“咱们有必要为这场会议起草一份会议记录。”
“做什么用?”克列孟梭问。
“确定责任。”福煦说罢,便离开了。1914年,他曾带着参谋人员驻扎在附近的一所校舍里,现在他想去那儿看看。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些危急的日日夜夜,又想起了伊瑟河(Yser)战役和伊普尔战役。福煦把当时的兵力、装备及补给情况与现在做了比较:“1914年,我军各方面条件相对薄弱,仍然取得了胜利;1918年,我们得到了强有力的增援,又岂能失败?我决不允许自己产生失败的念头。”
在返回市政厅的路上,福煦无意中听到一个同僚说,或许放弃巴黎才是上策。“就知道巴黎!”福煦打断了他,“巴黎与此何干?巴黎远在天边呢!我们在哪里,就能把敌军挡在哪里。我可以保证,你只要说‘他通不过’,他便通不过。相信我:在这一紧要关头,只要我们下定决心不再后退,只要上面下令要我们就地阻挡敌军,胜利就有了四分之三的把握。”对这一小撮人而言,福煦这番话无异于一剂强心剂;不过,这是否能够驱散贝当带来的阴霾呢?贝当无疑要在会上散播悲观情绪。福煦如坐针毡,在花园的另一头神情严肃地来回踱步。
11点45分,米尔纳和威尔逊终于到了。克列孟梭匆忙走到米尔纳面前,说黑格刚刚宣布,由于情势所迫,他只能放弃守卫亚眠,决定撤退至英吉利海峡诸港口。“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米尔纳说,并提议在会议正式开始之前,由他先去与黑格元帅简短交流一番。克列孟梭欣然同意。米尔纳与威尔逊上楼见了黑格,黑格很快便澄清了误会。他解释说,法方误解了他对亚眠问题的看法。他的意思只不过是:自己的部队毕竟有限,如果法军不来援助,那么他就会遭到敌军包围,从而无力守卫亚眠。无论如何,黑格都“决心尽其所能坚守阵地;而且,只要法军援助他的右翼,他便相信自己有能力坚守下去”。黑格继续解释道,他的唯一目标只是希望能有一名英勇善战的法军将领站出来,接受最高指挥权,守卫亚眠。“我可以与一个人打交道,却没法与一个委员会打交道。”黑格说道。他也同意威尔逊的提议,即由福煦来承担大任。米尔纳深感欣慰,因为他发现黑格“对福煦的介入毫无愠色,此前曾有人诱使我相信黑格会对福煦心怀不满。他对与福煦合作一事态度积极,提到福煦时,语气也十分友好”。
会议终于准备就绪,定于中午12点20分开始。在如此富有戏剧性的环境下,举行一次如此重要的会议,实属罕有之事。外面不时传来炮声及坦克的隆隆声,那是英军的坦克在向杜朗市东侧边缘的阵地行进,以防德军进行突袭。与会者围绕一张椭圆形会议桌就座,桌子的一条长边坐着会议主席庞加莱,其左手边是黑格,右手边是米尔纳与威尔逊。庞加莱对面坐着贝当、魏刚、阿齐博尔德·蒙哥马利将军(英军第4集团军参谋长)、克列孟梭和福煦,他们对着一块厚重的幕布,将他们与大会议室隔开。桌子两端坐着保罗·卢舍尔(军火部长)和劳伦斯将军(黑格的参谋长)。劳伦斯背对一扇高高的窗户和阳台,阳台对着杜朗市的广场。桌子上方是一盏大型水晶玻璃吊灯,十分明亮。
克列孟梭是个急性子,立即抛出了亚眠问题。黑格面露忧色,因为他明白,战争是胜是负,或许都取决于这斗室之内。他把对米尔纳解释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即对方误解了他的意思,他打算坚守索姆河以北的阵地,无意将部队撤至英吉利海峡诸港。他已在北边尽其所能地将全部后备部队投入了战斗,此举其实有些冒险。接着他提到第5集团军,贝当便激动地插嘴说,这个集团军已经“垮了”。威尔逊闻言大怒,反唇相讥,把贝当挖苦了一番。
接着轮到贝当发言。黑格觉得他“神色颓丧……好像这名司令官已经彻底吓破了胆”。贝当对局势进行阐述,着重强调了他自3月21日以来遇到的种种困难。他描绘了一幅阴郁的图景,接着又喜悦地宣布,自从昨日的贡比涅会议以来,他绞尽脑汁动用一切可能的力量来应付局面,终于带来一个喜讯:他大约能在这场战役中投入24个师。不过他又补充道,这些师其实也相当疲惫,在当前情况下,“切不可被幻想蒙蔽双眼,务须正视现实。因此必须认识到,要让这些部队真正投入战斗,还需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在米尔纳看来,贝当此人“冷静、谨慎,以保证安全为第一要务”,没有表现出兴奋或是信心。当贝当说他正尽一切可能调动军队前往亚眠时,急躁的福煦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们得在亚眠外面打。”福煦喊道,“我们现在在哪儿,就在哪儿打。在索姆河时我们没能挡住德军,现在就必须寸步不让!”
如此一番富有战斗精神的发言,正是黑格一直在等待的。“如果福煦将军愿意向我提出建议,”黑格振奋地说,“我将欣然接受。”众人鸦雀无声,紧张的空气笼罩着会议桌。克列孟梭与米尔纳隔着桌子交换了一下眼色,米尔纳便要求与法国总理单独交谈。两人走到一个角落里。“我们得结束这种局面。”克列孟梭说,“你有什么建议?”克列孟梭善于借刀杀人:几个月来,法国一直在为福煦上台的主张造势,现在他却想让英方主动提出请求。米尔纳说,看来目前最了解形势的是福煦,能否请他来指挥全局?克列孟梭表示同意,脸上却不动声色,丝毫没有表现出他原本便有此打算,还说自己要先咨询一下贝当的意见。克列孟梭与贝当、米尔纳与黑格分别占据一个角落展开讨论,黑格元帅“不仅愿意,而且发自内心高兴”。
几分钟以后,克列孟梭递给米尔纳一份协议,贝当已对此表示同意,尽管多少有些不情愿。协议称:
英法两国政府责成福煦将军协调协约国军队在西线的行动,为此,福煦将军将与双方总 司令通力协作,后者须向其提交一切必要的信息。
黑格没有异议。米尔纳在最终草案上签了字,并以个人身份承诺,英国战时内阁会支持福煦,也就是说,大英帝国的命运将握在福煦手里。庞加莱宣布休会时说道: “各位,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该是对战争有所贡献的。”这话与会双方都表示同意。会议结束时,双方变得团结起来;而在中午开会之前,很难想象他们会如此团结。会议双方本是观点相左、气质迥异的两群人。由于法英双方的语言、品味、习俗和国家利益不同,步调很难达成一致。自我意识与个人主张在各个层面上相互碰撞。无宗教信仰的克列孟梭对天主教徒福煦心存疑虑,热爱家庭的福煦无法容忍克列孟梭的放浪形骸,威尔逊认为苏格兰人黑格刚愎自用,黑格则攻击爱尔兰人威尔逊哗众取宠。然而此时此刻,面临共同的危机,一切个人恩怨、民族冲突都被搁置到了一边。会议的成功不能归功于某一个人,尽管每一个与会者都暗自以为功劳该归自己。只有一个人与大家格格不入——贝当。不同于福煦、黑格、克列孟梭或是其他人,贝当根本不具有战斗精神。
众人准备离开市政厅时,威尔逊透露,高夫将被解职,第5集团军会由罗林森接管。黑格同意了人事变动。他吃了一点简餐,然后去了博雷佩尔(Beaurepaire),那是他在蒙特勒伊市外的堡式别墅。威尔逊与米尔纳在艾蒙四子饭店(Hôtel des Quatre Fils Aymon)[91]共进午餐,克列孟梭和福煦也在那里。克列孟梭在去饭店的路上心情就很好,对这一天取得的成绩十分满意,他拍了拍大高个儿威尔逊的脑袋,叫道:“好伙计!”几人坐下来吃饭时,克列孟梭用言语攻击福煦:“这下你如愿以偿了吧。”
“嗯,偿了一团乱麻的愿!你把一个烂摊子交给我,然后让我反败为胜。”
“总而言之,你想要的东西到手了!”
“您这话就有点不合适了。”卢舍尔抗议道,“福煦将军之所以接受指挥权,是因为他爱国情切,绝非出于个人欲望。”
尽管自己占了上风,克列孟梭还是没什么胃口。他胃不舒服,没怎么吃东西,从头到尾基本都在打哈欠。
福煦一边吃着饭,一边在心里勾勒出一套详细的方案,用以执行他的一系列作战计划。为保护亚眠,他必须将法英两军聚集在一起,联手作战,而非英军去保卫英吉利海峡诸港,法军去保卫巴黎。这一计划中有几个核心人物,福煦必须找到他们说明情况。午饭一结束,福煦便乘车前往杜里,去见了高夫将军。福煦走进高夫房间时脸色就很不好,屏退左右之后,他便操起法语开始数落高夫。高夫的法语很流利,但他对这场唇枪舌剑之争毫无准备:“他摆出种种事实,将我置于明显不利的地位。我完全不明所以。福煦的态度蛮横、粗鲁而激动。”
福煦劈头就问:“你为什么待在司令部,没有亲临第一线?”高夫说他在司令部等待福煦的指示。“你不该无所事事地坐等指示。你这么做,你手下的军长就会模仿你,最后大家都溃不成军;你前进,整条战线就会稳住,你自己的部队也会稳住。”高夫惊得哑口无言。他连续五天不顾辛劳,在自己的辖区内四处奔走,福煦此言有失偏颇。此后,福煦又接连抛出问题,根本不容他回答:“为什么你没能像我军在1914年的第一次伊普尔战役那样作战?你的集团军为什么后撤?你对自己的集团军下的命令是什么?”
高夫此时的心情是惊讶甚于愤懑,对方根本不给他阐述理由的机会。答案很简单。他之所以待在司令部,是因为他奉命在这里迎接福煦;而且,他的任务不是率领一个营、一个连冲锋陷阵,而是密切注意这条延长战线上的情况变化。至于第5集团军没有像在1914年那样守住阵地,是因为此时敌军的兵力乃是1914年的两倍有余。第一次伊普尔战役时,德军并没有集中优势兵力进行一整天以上的连续作战。
高夫压抑着怒火,对福煦说,他对自己集团军的命令是:且战且退,争取时间以等待友军增援。福煦一听,更恼怒了。“不能再退了!”他嚷道,“现在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这条战线!”说罢,昂首阔步出了房间。高夫这下发火了。福煦甚至没有过问第5集团军各师的位置,也没有问它们的战力与处境。此前右翼来了几个行动敏捷的法军师,反倒比人困马乏的第5集团军撤得更快,那又是何缘故呢?身为一名英国将领,高夫感到对方的无礼态度是对他的一种侮辱,便怒气冲冲地给黑格打了一通电话。黑格安慰了他,挂下电话后,出门准备骑马;正要跨上马背时,米尔纳和威尔逊乘车赶来了。“黑格的精神比当天上午好多了,不再那么疲态尽显。”米尔纳后来回忆道。威尔逊则认为“他比昨天下午年轻了10岁”。黑格谈起福煦的新计划,表示自己很愿意合作;但当提到高夫解职的问题时,他为自己的下属坚决辩护道:“不管国内对他有什么看法,也不管福煦怎么说的,我认为,此次高夫面临的局面极为困难,但他处理得很好。他从未失去理智,一直都在以乐观的心态奋勇作战。”
此刻高夫仍在奋战,想尽办法将零散的后备部队组织起来,阻挡潮水般涌来的德军。他勉强拼凑了一支部队,交由凯里(Carey)旅长指挥。这支部队由电工、机械修理工、测量员、马夫、卫生服务人员、休假归队人员、隧道挖掘工人、矿工、通信兵、狙击教练及500名美国工兵组成,共2000人,配备步枪,被投入了英法两军之间的那个缺口。此处还有最后一批正规军增援部队——两个复合营和加拿大摩托机枪连。当晚,高夫给黑格的参谋长打电话,报告战况有所好转,敌军的进攻势头有减弱的趋势,“德军渐显疲态了”。在英军的反攻下,敌军也开始撤退,只有机枪部队仍岿然不动。“如果总部能给我拨三个完好的师,我可以把面前的德军一直赶到索姆河。”劳伦斯将军笑了起来,“你还很能打嘛,真不错”。不过目前是没有增援部队可派了。
这条战线上的德军还在推进,他们认为胜利在望了。发回德国国内的新闻报道吹嘘,巴黎炮使巴黎市民生活在恐惧之下。《柏林日报》(Berliner Tageblatt)宣称,克列孟梭受到民众猛烈抨击,首都巴黎四分之一的地区已遭严重破坏。“法国当局对巴黎的报纸实行了严格的新闻管控,阻止法国人民得知真相——他们的巴黎同胞正在地下室里担惊受怕……”德国驻瑞士记者还称,炮击彻底打乱了首都民众的公共生活,“富人纷纷离开巴黎,火车站挤满逃难的人群,许多剧院在地下室演出剧目。”
那天巴黎并没有遭到炮击,一发炮弹也没有;不过火车站挤满了慌乱的人,这点确是事实。他们害怕巨炮,担心德军可能打到巴黎来,因此想要逃离此地去避难。“大家一开口,” 米歇尔·科迪(Michel Corday)[92]回忆道,“就是问‘你有什么消息没?’”有谣言称:德军已到阿尔贝,攻陷了鲁瓦;贝当则离开了贡比涅。不巧的是,这些谣言确实说中了。公众人物致力于安抚人心。“我们只有充耳不闻,闭口不言。”阿纳托尔·法郎士(Anatole France)[93]写道,“我最担心的是,居然有这么多消息需要向大众保密……有几个美国青年来看我,带来的消息很让人宽慰。他们说,战争不会再持续另一个三年。”
这一整天,福煦都在处理大大小小的工作,晚上回到家时,已经累坏了。他的妻子听说了他的新职务,丝毫高兴不起来——那又是一副肩头重担。福煦若有所思地说:“但愿为时未晚。”格莱夫(Graeff)上校是福煦童年时代的朋友,他同样吃惊:
“此事是何等的关系重大,你明白吗?”
“明白,”福煦说,“我完全明白。我会成功的。”
米尔纳与威尔逊离开黑格的古堡式别墅,乘坐驱逐舰渡过了英吉利海峡。在温斯顿·丘吉尔的陪同下,他们于晚上10点45分抵达维多利亚火车站,然后立刻转乘汽车前往唐宁街10号,向首相汇报情况。此时的战时内阁,已在紧张的氛围中度过了48个小时。重建大臣克里斯托弗·艾迪生(Christopher Addison)[94]表示,自劳合·乔治就任首相以来,他“从未看到首相如此苦恼,如此不安”,人们提不起精神做事,“前线传来的消息左右着这里的一切”。
威尔逊和米尔纳报告说,他们已经向福煦“授权协调”西线上的全部军事行动,法军终于要投入全部的后备部队了。米尔纳表示,英军各集团军司令“泰然自若,胸有成竹”。部署在战线上的各部队都有条不紊,就连被打散的高夫集团军的余部,也仍然斗志昂扬。威尔逊总结说:“现在情况对我们略微有利了。”
战线上的表现令德皇心花怒放,此时他回到自己的专列,宣布自己的部队取得了辉煌的战果,并下令开香槟庆贺。冯·穆勒海军上将在日记中回忆道,德皇在兴致昂扬之余,竟说:“如果英国代表团前来求和,就必须按德国的规矩下跪,因为这是君主制战胜民主制的问题。”
鲁登道夫此时身在附近的阿韦讷。对于英法两军之间的大缺口,他十分满意;而对于北部战事的进展,他便感到不快了,因为德军在那边的攻势明显在减弱。盛怒之下,鲁登道夫打电话给巴伐利亚王储鲁普雷希特(Rupprecht)[95],扬言称他对第17集团军的参谋长很不满意,准备将此人撤职。鲁登道夫下令实施一项新的作战计划:集中兵力在南部发动攻势。因为鲁登道夫确信高夫的集团军已经分崩离析:“我完全可以预见,德军第2集团军及第18集团军绕过努瓦荣附近的法军左翼,英军就无法再与法军取得联系了。” 可以说,如果鲁登道夫的计划得逞,那么战争就结束了。
四
午夜过后,康格里夫将军对澳大利亚第3师师长少将约翰·莫纳什(John Monash)爵士说,他的军已经放弃了从阿尔贝到布雷(Bray)一线。“敌军正在向西推进,明天必须挡住他们,不然他们就会占领所有制高点,对亚眠形成俯瞰之势。你要做的,就是把你的师部署在敌军的行军道路上。”那里有一道坚固的防线,由向萨伊-勒-塞克(Sailly-le-Sec)延伸的旧壕沟组成,“如果你们无法向东推进,那就据守防线”。
莫纳什是一位专业工程师,祖上是德籍犹太人,父母为躲避迫害而迁居澳大利亚。此人性格一丝不苟,对战争有着独到的看法。他的信条是所有部队顺畅无碍地合作,并将作战计划比作管弦乐。莫纳什彻夜指挥30辆双层伦敦巴士,将步兵运送到受威胁的地区。到中午时,情况已经有所好转,但要把部队部署就绪,至少还需要四个小时。然而,此时的天际线上,已然出现了德军巡逻队的身影。
前线的紧急军情传回伦敦,米尔纳与威尔逊前一天晚上带来的好消息已无法让人继续高兴下去。米尔纳本人深感忧虑,此一心情也体现在他3月27日上午写给劳合·乔治的信中:
……假如大难临头,那么无论我们怎么做,都会被视作一届“落魄无能”的政府;或许, 看在我们为挽救局势做出巨大努力的分上,还能让我们体面地下台。
即使——往好的方面想——“灾祸止住了”[96],我们也难免要旷日持久地打下去。至少还要打上一年,以等待美军正式出马。我军加上法军,充其量能牵制住德军,要想更进一步, 实力还远远不够。如果各集团军继续这样减员下去,恐怕连牵制敌军都成问题……德军在意 大利战场和法国战场势头不减……如果认为他们不会趁势进攻我国,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敌人必将持续进军,我们被打垮,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是否能够坚持一年,取决于我们当前的行动。现在人们吓破了胆,已是慌不择路了。如此状态下,无疑会走上屈辱求和的道路。
若是求和,我宁愿由别人来坐我的位置……
战时内阁那天上午的会议,便是在一种如此氛围下举行的。会开了很久。“情况可谓令人绝望,” 克里斯托弗·艾迪生在日记中写道,“不过,总体而言,情况要比星期一时稍微好一点点。现在最多只能这么说。”会上,劳合·乔治“决定催促美国给我们派遣30万军队,越快越好”,并允许美军将训练好的部队作为补充兵员立刻投入战线。劳合·乔治匆匆写就一封致威尔逊总统与美国公众的信,英国政府的绝望情绪在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战争正处于危急关头……时间就是生命。尽快得到大西洋彼岸的美军增援,对我们究竟何等重要,再怎么夸张也不为过。”
早在几天之前,海军助理部长(Assistant Secretary of the Navy)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97]就曾敦促威尔逊派兵填补英法军队之间的缺口,并警告总统,若不如此,协约国将会迎来失败。“罗斯福,”威尔逊说,“我不想让我们的部队去填补那个漏洞。你所预料的事情也许会发生,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不会发生。这是我的责任,而非你的责任;因此我会按自己的直觉行事。”前一天,英国政府已向威尔逊发出过一项请求,希望美军立刻派遣四个师去固守战线,以便法军抽身去北部援助黑格;威尔逊同意了这一请求。然而,劳合·乔治此次的求援信或许违背了美国的利益。战争部长牛顿·贝克身在巴黎,政府采取的任何行动,都要先经过他与潘兴的提议。
当天上午,潘兴表明了态度:在鲁登道夫发动攻势之前,他就反对把部队合并归协约国统一指挥;现在他仍然反对。最高军事委员会[98]的几名常驻军事代表在会上强烈要求潘兴接受临时合并,合并只持续到遏制住德军此次攻势为止。潘兴则称,他允许协约国军队在紧急情况下动用美军的部分步兵和机枪部队,仅此而已。潘兴离席之后,一向以克制著称的美国驻凡尔赛代表塔斯克·布利斯(Tasker Bliss)[99]将军勃然大怒。“潘兴将军所言不过是他的个人意见,”布利斯说,“……此事终须由常驻军事代表拍板定夺。”潘兴与最高军事委员会之间隐隐存在的分歧,似乎将会演变为公开的冲突。
德皇又一次亲临前线。在佩罗讷附近的一座森林里,前线将士邀请他的随行人员去参观“被炸得支离破碎的”40门英军大炮。面对这一惨状,冯·米勒海军上将大受震撼:“城市和乡村被夷为平地,果树全部被毁,数英里内遍地是弹坑,铁丝网装着倒刺,纵横交错。”
德国国内正为德军的不断挺进大肆庆祝。柏林市内喜气洋洋,旗帜飘扬,钟声齐鸣,庆祝胜利。布吕歇尔亲王夫人[100]是英国人,她每在报纸上读到英军溃败、新毒气威力巨大之类消息时,便心如刀绞。她不愿听到记者高呼传达最新的胜利消息。这些消息,简直要让人们相信德军已经渡过了英吉利海峡。她望着一队身穿英国和法国军服的战俘被押送着走过她的窗前:“我感到一股苦痛与憎恨的情绪涌上心头。造成这场人间浩劫的每一个人,无论他来自德国或是其他国家,我通通憎恨。听到教堂钟声响起,呼唤全国人民欢庆胜利,我压抑着悲愤,忍耐着啜泣,离开了窗前……”
高夫一整天都在视察他那饱受打击的部队,将士们正拼尽全力去执行福煦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阵地。回到自己的司令部时,高夫见到了黑格的军务秘书,虽不知他为何来此,仍请他喝了茶。“当时他要求与我单独谈谈,”高夫后来回忆道,“然后尽可能客气地告诉我,总司令认为我和各位参谋一定很累了,所以他决定让罗林森和第4集团军的参谋班子来接替我们。”
高夫既意外又伤心,只说了一句“行”,然后问了问罗林森什么时候到任;对方回答说是第二天。没等高夫从被解职的思绪中舒缓过来,当天傍晚,贝丁顿带来了另一条紧急军情。大批德军在瓦茨的第19军右翼附近渡过索姆河,正朝着西南方向长驱直入,目标显然是凯里的部队。“法军能不能给我们派点部队?”高夫问道。贝丁顿告诉他,法军已指示英军第5集团军动用自己麾下的第18军。
“那么你再去把第61师调来吧。”高夫吩咐贝丁顿,“赶到这里要多久?”贝丁顿回答说他们只能徒步赶来,大约要走10个小时。“那不行,这些小伙子就累瘫了。去搞一些车来,巴士、轿车,什么车都行,让他们坐车过来。”
高夫向第19军发布了命令,一是转述了福煦坚守战线的指示,二是保证第61师将会赶来增援。午夜过后好一段时间,高夫接到了瓦茨将军的电话。瓦茨说他明白福煦的命令,也知道援军已上路了,但是,黎明之前如果再不撤退,他的第19军就要完了。
“行,”高夫说道,“我去请示福煦。不管福煦怎么说,你先把撤退的准备工作都做好。”然后吩咐贝丁顿拨通福煦的电话。此时是3月28日凌晨3点,福煦从床上起来接听电话。高夫说,第19军必须立即撤退了。福煦心里清楚,此前高夫右侧的法军未经准许就后撤了六英里;他对此事避而不谈,勉强准许了高夫的撤退请求,不过要求尽量少丢一些地盘。
前线部队接到撤退命令时,已是黎明时分了。天下着蒙蒙细雨,大雾弥漫。英军撤退时也在顽强作战,持续打击敌军并造成伤亡。这场撤退行动有条不紊,战士们燃起了新的斗志。
当天上午,潘兴在巴黎会见了战争部长贝克和布利斯将军。潘兴激动地表示,军事代表的要求将会使美军完全受到最高军事委员会的节制,“无疑会粉碎美国组建自己的集团军的一切可能性”。潘兴愤怒地转向布利斯,质问他为何签字同意如此荒谬的提案。
贝克安抚潘兴,并说潘兴言之有理,美国不能放弃对本国部队的掌控权。潘兴的建议是什么呢?他的意思是:只有在战局需要的时期内,才可以做出某些让步以便继续合作。
他们还讨论了福煦就任最高统帅一事。三人一致同意:在任何美方成员均未出席的情况下,英法两国做此决断实属不妥。不过,就最高指挥权方面,潘兴并无异议,多少有些出人意料。潘兴说,联合指挥早就应该实施了,美国应当立即表态,全心全意投入合作。会后,他乘上汽车,去了福煦设在瓦兹河畔克莱蒙(Clermont-sur-Oise)的总部。
潘兴离开的城市——巴黎,火车站仍然被逃难的人们堵得水泄不通。城里已是谣言四起。英国驻法大使伯蒂(Bertie)勋爵[101]听说了许多谣言,有的说,高夫已被“摘了乌纱”遣送回国;还有的说,法国的外交部长、陆军部长和海军部长都逃到图尔(Tours)了。
当天,梅兹中士并不知道高夫司令被免职了,继续执行着高夫的命令。他找到第66师师长马尔科姆(Malcolm)将军,另外两个师的师长也在那里。这三个师把守的战线很短,部队减员严重,只能将几个旅重编为一个营。马尔科姆面露倦色,情绪低沉,他向梅兹打听还有哪些后备部队,是否已在路上了。梅兹回答说,后备部队只有凯里的2000人。“可惜,”马尔科姆说道,“如果有完好的后备部队增援,我们可以打回去,收复前几天丢掉的地盘。”梅兹中士答应马尔科姆给他妻子打个电话报平安,然后离开此地,前往杜里去见高夫。当天傍晚,梅兹遇到几辆汽车,里面坐的都是法国军官,从旗帜上看,恐怕都是将军一级的人物。梅兹以为他们是在带领后备部队,便停下来向他们报告情况。
一名将军声色俱厉地盘问他的身份及所属部队。梅兹回答自己是高夫将军的部下。将军说:“高夫已经不担任司令了。”这下梅兹恍然大悟,原来面前的将军就是福煦,连忙行了个军礼,然后继续赶往杜里。杜里的街道上挤满了绘有野猪图案的卡车,野猪是第4集团军的军徽。还有一些狐狸军徽的第5集团军货车正在装货。高夫在办公室外面的小院子里,抬头看见梅兹便说自己不再担任第5集团军司令了:“我的事可以以后再谈,如果你有紧急军情,先去向罗林森将军汇报,现在由他来接管第5集团军。我已经跟他讲好了,你还是继续做你的工作,跟以前一样。罗林森将军很优秀,你会喜欢他的。”
梅兹跟随高夫走进办公室,见了罗林森和参谋长阿奇博尔德·蒙哥马利将军。两人回到院子里后,高夫向梅兹谈起福煦那粗鲁、暴躁的态度,以及他如何贬低第5集团军。不过,高夫没有抱怨,也没有对此发表意见。他的心思仍然系挂在第5集团军面临的难题上面。“这场战争,我们非赢不可,”两人分别时,高夫说道,“而且必须全身心投入,决不能受到个人感情的干扰。”
那天下午,潘兴还在去见福煦的途中。道路上挤满了运兵卡车、大炮和辎重车,潘兴的车走得很慢。好不容易到了瓦兹河畔克莱蒙,他却打听不到福煦所在。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带路人,此人带领潘兴一行穿过一片高耸的白杨林,来到一间隐藏在树丛中的小小农舍。
农舍里,福煦、贝当、卢舍尔和克列孟梭正俯身看着地图,圈出地图上德军渗透的地点;信使匆忙地进进出出。潘兴委婉地表示自己是来见福煦的,其余人当即心领神会,出门到屋外的草坪上等候。经过深思熟虑后,潘兴得出的结论是:现在不是纠结于国家利益的时候,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自己必须做出让步。他满怀深情地用法语说,美国已经准备好,并且热切渴望着参与应对这场危机了。福煦听得心潮澎湃,潘兴那大公无私之心让他感到永生难忘。冲动的加斯科涅[102]人(Gascon)福煦激动得无法自已,一把抓住潘兴的胳膊,把他拉到外面的院子里。院子里樱花盛开,克列孟梭等人都在那里。“你把刚才对我说的再重复一遍!”福煦喊道。于是潘兴再一次热情洋溢地说道:“我来到这里,是想告诉各位:美国人民认为,出兵参战是我们莫大的荣幸。我代表美国人民,也代表我自己,要求参加这场战役。此时此刻,我们无疑只能战斗。我军的步兵、火炮、飞机,你们都可以自由使用。国内还会派来援助,满足战场上所需的数量。我此行只为告知诸位:能够参与到这场史无前例的伟大战役中,美国人民深感自豪。”潘兴也没想到自己的法语能讲得如此流利。
在场的法国人一听此言,无不欣喜若狂。只有贝当例外,他抱怨道,动用美国军队的问题已经讨论过了。福煦心想:“此番发言着实高尚,佩服!”他激动地表示,希望美军第1师立即前往蒙迪迪耶后方布阵,那里正是德军大规模攻势的中心。
潘兴自发的慷慨之举也打动了克列孟梭。克列孟梭冒雨返回巴黎时,途中经过蒙迪迪耶后方;他望着那饱经战火摧残的建筑与田野,精神却很振奋。德军已经用尽全力!敌人不会再推进了。那天,克列孟梭睡了一个好觉,一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睡得那么香。
五
第二天,3月29日。消息一经发布,法国和英国举国上下兴高采烈。“昨天,潘兴将军代表美国,以简约而不失美感的形式,做出了一项慷慨之举。” 《自由报》(La Liberté)写道,“潘兴将军那不加修饰的寥寥数语,饱含着古道热肠的激情;他向法国转达了美国全体人民的意愿。”英国驻华盛顿大使雷丁(Reading)勋爵[103]向威尔逊总统转达英国政府的谢意,感谢总统“当机立断,采取全面措施”以响应协约国的援助请求。“此举印证了协约国驻法军队的团结一致,”《威斯敏斯特公报》(Westminster Gazette)写道,“同时也证明了,美国尽一切可能提供增援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我们坚信,此举会为美国带来新的力量。”
那天是耶稣受难日,上午10点,正在法国进行访问的英王乔治五世见到了他的朋友——道格拉斯·黑格。黑格感觉国王“好像处在担忧与‘惊惧’之中。我对国王讲了讲我的看法:此次德军矛头对准的是英军而非法军,其实我们应该庆幸,因为法军根本挡不住他们” 。两人还谈到了在爱尔兰强制征兵的问题,国王对此表示反对,黑格则力陈自己的观点,认为此举不仅可以开拓兵源,也“对爱尔兰有益”。
与国王分别后,黑格匆匆赶往阿布维尔去见福煦;该城镇位于前往亚眠的半途。福煦像往常一样迟到了,不过倒是表现得很歉疚。“福煦告诉我,他正在尽最大努力促使法军各师赶赴阵地,在援军抵达之前,我们只能凭自己的力量坚守阵地了。”从两人的交谈之中,黑格推断,法军将在四天内组织起一支部队,其规模足以发动一场攻势。不过黑格仍然内心存疑:“他们肯吗?”
那天上午有些潮湿,风也很大,中午过后才出太阳。巴黎仍有大批人外出逃难。德军的巨炮连续三天哑了火,却在那天下午突然重新发炮。一些群众聚集在新潮的圣热尔韦(St. Gervais)教堂参加宗教音乐会,听到头顶上的爆炸巨响,都吓呆了。一发炮弹击中大教堂的穹顶,炸碎了一根关键的支柱,于是成吨重的巨石纷纷跌落,砸在了无路可逃的信徒身上。救援人员赶到现场,只见遍地都是瓦砾,压住了这些前来参加宗教庆典的人。共有88人死亡,68人受伤。死者包括法兰克福(Francfort)将军、瑞士公使馆的一名成员、比利时总领事的女儿、几名士兵,以及法国、英国和美国的普通民众。
克列孟梭闻讯,急忙赶到教堂,在摇摇欲坠的拱顶下面站了良久。他其实没有必要站那么久,但在那段人心惶惶的日子里,他总要这样刻意冒险,包括在前线也是如此。就连衷心拥护他的莫尔达克将军,都为这作秀式的勇敢感到难为情。克列孟梭身边的一些人猜测,他此举是出于愧疚:那么多英勇无畏的人们牺牲了,他却苟活于世。克列孟梭总是做些令朋友担心的事——当初他爱在记者面前虚张声势,喜欢玩弄手腕巧妙地对付政敌与诸将,如今又从绝望之中突然复苏,充满炫耀式的自信。不过,不容否认的是,克列孟梭的精神状态确是治疗悲观的一剂强心剂。当天炮击事件之前,克列孟梭正在众议院里,努力凭借自己夸张的言论去消弭人们的恐惧;因为他知道,众议院正是谣言之渊薮。有人问及前线是否被敌军撕开了缺口,克列孟梭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没错,缺口还不少呢。所以我叫来了福煦,告诉他‘你在这边修修,那边补补,然后咱们去召集后备部队’。”如此的行为不是个好事,却能带来良好的心理氛围。国内日益严重的恐惧心理逐渐被打消了。
高夫的继任者罗林森将军派遣梅兹去打探莫勒伊(Moreuil)的情况。亚眠就在莫勒伊西北不足15英里处,如果该镇陷落,那么敌人便可直捣亚眠。梅兹发现镇外的高地上正在进行战斗。而当他走近阿夫尔河上的大桥时,他看到一支法军部队七零八落地从村子里跑出来,手上还在比比画画。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是梅斯普尔(Mesple)将军,他一手握着左轮手枪,一手拿着地图,设法把一群步履虚浮的士兵聚拢起来——显而易见,这伙人刚从酒窖里出来。“这位和善的老将军抓住两个士兵,其他人却抡着酒瓶子从他身边溜过,嘴里还吐着污言秽语。”梅斯普尔叫住梅兹,“掏出枪来!”然后他自己开了一枪。
士兵们怔住了,开始服从命令。不过核心问题仍然存在:需要投入新的部队,遏止德军对莫勒伊的进攻。梅兹能够看见镇外的山岭上,且战且退的法军一齐开火将德军射倒。只是,这条薄弱的战线又能坚持多久呢?
德军同样面临着酗酒问题。宾丁中尉看见一伙不守军纪的士兵赶着一群母牛朝东走去;有的人则腋下夹着老母鸡,大口灌着葡萄酒。还有一些人显然是洗劫了商店,手里拿着笺纸、花花绿绿的本子和其他抢来的东西。有几个人身披窗帘,还有几个头戴高帽。这些人连走路都困难,摇摇晃晃地朝大后方挪着步子。宾丁惊呆了。从他所在的位置,甚至可以看见亚眠的大教堂。如果他们拿下教堂,就相当于战争结束了。谁承想,这伙人居然在这里聚众酗酒,打家劫舍!
翌日,3月30日,星期六。清晨,驻扎在莫勒伊以西10英里处的加拿大骑兵旅接到命令,准备开拔。天刚亮不久,小雨淅淅沥沥,他们为战马套上鞍鞯,只待一声令下。过了两个小时,英军第2骑兵师师长到了,他告知加拿大骑兵旅旅长杰克·西利,敌军投入了大量部队在亚眠那一侧的山脊上,已进入莫勒伊森林:“你们去支援莫勒伊岭这一侧的步兵,就到卡斯特(Castel)村附近即可,不要多作纠缠——之后还有需要你们的时候。”
西利与他的上尉副官兼参谋长——奥尔良的安东尼奥王子(Prince Antoine of Orléans)[104]先行,领先骑兵旅本队两英里。两人都很勇猛,总爱奔赴最为激烈的战场。在一个十字路口,西利遇到一名法国将军,此人是位于西利右侧那个师的师长。师长警告说,敌军正以压倒性的兵力挺进,几支精锐分遣队已兵临莫勒伊,只在此地向右两英里处;他的右翼暴露无援,因此正在撤退。
西利明白了:战局已经岌岌可危,如果不在此处挡住敌军,那么从亚眠到巴黎的这条主战线就会崩溃,法英两军都将被迫后撤——法军退守巴黎,英军撤往英吉利海峡诸港。“我意识到,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来临了;如果不采取行动,撤退就不会停止,战争也将走向失败。”西利回头看向亚眠大教堂的塔尖。不知怎么,他总感觉大教堂在鼓舞着自己,贯穿战争自始至终。他开始回想那些自小到大耳熟能详的谚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精诚所至,大山可移。”[105]西利对法国将军说道:“我们一定要收复莫勒伊岭。”对方也承认必须夺下此地,否则将全盘皆输,问题是此事很难实现。“我手下兵力充足,现在就下令冲锋。”西利说道,“你愿意下令死守莫勒伊吗?”
“你的那支部队还是不够。德军在莫勒伊岭这一侧的森林里就有一整个师呢。”
“我的身后有整个英国骑兵部队,还有福煦的‘千军万马’。”
法国将军显得有些迟疑,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下令死守。西利(外号“绝尘杰克”)向他的另一名参谋长康诺利(Connolly)发出了攻占莫勒伊岭的命令,然后带领奥尔良王子及一名传令兵冲向山下;传令兵身上带着一支红色小旗。三人纵马疾驰,身后跟着一队通信兵,像极了作家大仲马笔下的英雄豪侠。在隆隆的马蹄声中,几人穿过桥梁、麦田与大道,来到了友军把守的防线。友军正在匍匐射击,敌军的子弹也从西利等人身边飞过。“接下来要去收复莫勒伊岭,”西利向一名年轻的上尉喊道,“我们冲上去时,你们就朝我们两侧开火,能多近就多近。”
上尉站起身来:“长官,祝您成功!”
随着小队人马向莫勒伊岭展开冲锋,步兵向两侧开火掩护。通信兵中五人中了敌军的流弹,摔下马来;七人成功冲入森林,与敌军交火。传令兵把那面红旗插在森林的入口,西利一回头,便看到他的骑兵旅朝此地全速冲来。西利惊异地发现,骏马奔腾起来时,部队显得越发雄壮且庞大了。他的骑兵旅疾风般扫过开阔的原野,看起来犹如一支锐不可当的大军。西利将军纵马来到G.M.费劳尔迪(G.M.Flowerdew)中尉面前,此人是斯特拉斯科纳勋爵骑兵团(Lord Strathcona's Horse)[106]先锋中队的队长。西利说,此次任务凶险万分,但他有信心成功。费劳尔迪是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准备出发冲锋前,他浅浅地笑着说:“我明白,长官。我明白此役意义重大。一定不让您失望。”
在费劳尔迪的中队前面,已有两个骑兵团的中队进入了森林,伤亡惨重,却仍浴血奋战。“流弹满天飞,”西利后来回忆道,“然而无人理会。中弹的马匹像兔子一样打滚,样子十分诡异。马上的人若是没有中弹,便一跃而起向前冲去;有时起不来身,还需要拽一把未落马的战友的马镫。”
戈登·费劳尔迪率领中队向交火的第一线进发。弗兰克·里斯(Frank Rees)是一名步兵,正隐蔽在堑壕里,目送着马蹄作响的骑兵进入他身后的战场,惊得目瞪口呆。德国鬼子的火炮轰击这条堑壕已有48个小时,此时却不知为何哑了火,等到战马跑了十几步远,才突然发炮。接下来的五分钟堪称屠杀。里斯从堑壕里望向前方,遍地是挣扎、倒毙、悲鸣的马匹。士兵们有的四肢摊开倒在地上,有的奔跑着,有的奋力想要抓住马匹。接着,机关枪声响起,里斯感到不寒而栗。面对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场面,里斯不知道他们的冲锋是否完成了任务;此时,他感到自己隐约看见一队井然有序的骑兵,在暗淡的硝烟之中向前奔驰。那是费劳尔迪的中队。他们发现了一支细长的敌军纵队,正朝森林深处行进。费劳尔迪大吼一声,一马当先,超出战友100码远,挥舞着军刀深入敌阵,冲杀了一个来回。
里斯只见一片混乱景象。战马脱缰狂奔,骑手拼命阻拦。里斯望着骑手冒着漫天炮火去追赶坐骑,被他们的勇气深深折服。步兵能做到吗?可怜的步兵永远只是炮灰,此时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里斯不敢开枪,就算德国鬼子冲到他头顶上,他也不敢。面对眼前这些战马、这些骑兵,他们什么都做不了。里斯旁边有个操伦敦腔的步兵,他朝着一名骑兵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斯特拉斯科纳骑兵团!”
“斯特拉斯科纳骑兵团呀!赶紧跑吧,要不就会被炸成肉泥啦!”
费劳尔迪及其中队击杀了大量敌兵,不过自己这边也死伤惨重。短短几分钟内,中队百分之七十的士兵都在步枪和机关枪的弹雨中牺牲了。敌军最终溃逃了。费劳尔迪两条大腿中弹数发,胸腔中弹两发,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兄弟们,继续冲!”他喊道,然后吐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句话,“我们胜利了。”
西利找到一些在这场殊死冲锋中幸存的战士,他们正在森林边缘的一条小沟里,调试着敌军的机枪,身边堆满了德军的尸体——单单被剑刺死的就有70人,被机枪打死的有二三百人。战斗仅持续了短短几分钟,西利的部队损失了800多匹马,战士伤亡300人。德军表现同样英勇:他们仅以数百人坚守阵地,且是在骑兵冲锋接近时才开枪射击。
西利骑在马上,率领着一队无马可骑的骑兵穿过森林。在林中,他碰到一个英俊的巴伐利亚(Bavaria)青年倚在一棵树上。此人喉部被刺刀捅穿,血如泉涌。西利用德语向他喊道:“躺下不要动,我安排担架来抬你。”巴伐利亚青年抓住步枪,喊道:“不,不,让我来个痛快的吧。”说罢,朝着自己开了一枪,颓然倒地。西利只得继续向前。
目击这场冲锋的步兵认为,此举是有人心存恶意地在杀人。他们想象,最高司令部有人意图炮制一场英雄主义行动,牺牲了大量士兵的性命。就算不去消灭那个德军炮连又怎样呢?重新夺回了那一小块地盘又能如何呢?他们并不明白:这支加拿大部队已经收复了莫勒伊岭,亚眠得救了——至少暂时得救了。敌军部队用的是可近距离开火的大炮和架在战壕中的机枪,挥舞着军刀的骑兵本应被他们一扫而空;如果没有西利、费劳尔迪等人的奋勇精神,就没有这场胜利。
高夫的继任者罗林森将军收到收复莫勒伊岭的消息后不久,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是克列孟梭,另一个是温斯顿·丘吉尔。丘吉尔是劳合·乔治派来的,替首相了解一下法军是否在真心出力阻挡德军的进攻。劳合·乔治指示丘吉尔去见一见所有当事人:“你是代表我去的。去见见福煦,见见克列孟梭。”
罗林森张罗了一桌临时午餐——肉、面包、咸菜、威士忌和苏打水。三人边吃边聊,罗林森说黑格一会儿也会过来。话音刚落,元帅的长型灰色轿车就在门口停下了。黑格和克列孟梭去了隔壁的一间屋子,卢舍尔和丘吉尔留下来和罗林森在一起。罗林森告诉两人,刚打了一场胜仗:“我们占领了一座森林。杰克·西利率领加拿大骑兵刚刚对莫勒伊森林发动了猛攻。”
“他们能就此建立起一道防线吗?”
“谁也说不准。敌我两军之间没有什么别的,只有疲惫不堪、一片混乱的部队。有个叫凯里的小伙子,他带着从学校、仓库拼凑起来的几千官兵,把守着这六英里的防线。”说着,罗林森指了指地图,“整个第5集团军都累得半死不活了,极度缺乏睡眠,需要休息。各部队不是合并了,就是溃散了。士兵们筋疲力尽,几乎都是爬回来的。D.H.正在和克列孟梭谈,希望搞来一些增援部队。”
“你觉得,明天晚上你还能坐在这间司令部里吗?”丘吉尔问道。罗林森撇了撇嘴,表示并不乐观。
在隔壁房间里,克列孟梭同意大力支持英军,好让他们守住加拿大骑兵刚刚收复的高地。贝当和福煦或许会产生争执,克列孟梭对此毫不掩饰地表示了担心:“贝当这人常常杞人忧天,有的时候还会食言。”
两人回到原来的房间,克列孟梭用英语说道:“我已经如你们所愿答应增援了。之前的种种安排不要放在心上。如果你们的士兵累了,我们又有锐气十足的部队,就会立刻赶来援助你们。那么现在呢,我需要一点报酬。”罗林森问报酬是什么,对方答道:“我想过河去亲眼看看战斗。”罗林森表示反对,但没人拦得住克列孟梭。克列孟梭与丘吉尔乘车朝前线而去,直到森林里的枪声清晰可闻时才停下来;前方的道路上开始有炮弹落下。丘吉尔提议下车去看一看。莫勒伊森林就在前面不远。两人能够看到一些掉队的士兵,还有一群被人牵着前行的马——或许正是西利那个旅的士兵和马匹。克列孟梭浑然不顾敌军的炮火,爬上一块凸出地去找寻更好的视野。炮弹就在他身边100码处落下,他却泰然自若,一如昨天站在摇摇欲坠的圣热尔韦教堂拱顶下那样。克列孟梭丝毫没有表现出责任感,看起来就像一个前来度假的少年。即使法军参谋人员恳求他退后,他也充耳不闻。
一发炮弹落在大路上,在那群马匹中间爆炸了。一匹马血流如注,踉踉跄跄地向克列孟梭奔来。总理虽已是76岁高龄,却敏捷地一把抓住了缰绳。过了一会,他不情愿地回到车上,朝着丘吉尔咧嘴一笑,低声说道:“着实是美妙的一刻!”
两人回到巴黎时已是晚上了。丘吉尔累得浑身酸软,克列孟梭却好像没事人一样,依旧谈笑风生,精神抖擞。“这一类型的短途旅行,偶尔来一趟还可以,”丘吉尔说,“老是钻到炮火底下去可就不应该了。”
“我感到妙趣丛生。”
第二天是复活节,也是3月的最后一天,天气阴晴不定。除了索姆河以南,前线没有多少战事。黑格在上午9点30分参加了苏格兰教会的礼拜。
而在英格兰,大家都在抢着购买报纸。德军是不是已经突破了?伦敦海德公园里,忧心忡忡的人们三五成群地讨论着战况。查令十字站外,红十字会的救护车正将伤员从前线运回,人们对着救护车高声欢呼。在沿海城镇,战场上的轰鸣声清晰可闻;M.麦克多纳(M.MacDonagh)甚至在温布尔登(Wimbledon)的高地上也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是一种有规律的鼓动……那是法国战场上恐怖的炮击声,这场大战撼动了世界,也撼动了地球” 。
劳合·乔治正要开始晚宴时,收到了英国驻华盛顿大使雷丁勋爵发来的一条消息,顿时振奋起来。雷丁称:威尔逊总统表示,如果英国能够提供船运,那么美国可以每个月向法国派兵12万人。劳合·乔治向里德尔及其他宾客夸耀说,这是他本星期完成的头号大事:“我终于让威尔逊行动起来了。之前我给雷丁写了一封信,让他在威尔逊举办的晚宴上宣读。那封信起作用了。[107] 48万大军真是雪中送炭,我们应该公布这一喜讯。”
“您别高兴太早。”首相的秘书告诫他道,“军队的人影还没见到呢。”
“法国人会为此欢欣鼓舞的。”首相坚持说道,并建议给威尔逊将军打个电话,“威尔逊肯定要高兴坏了。他总是管威尔逊总统叫‘堂兄’。”不一会儿,劳合·乔治拨通了电话,“喂,将军,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家‘堂兄’同意给我们派兵了,每个月12万人,接下来的三个月连续派兵”。他又补充道,总统明显“有所忧虑”,希望由英国首先公开此事。不过,亨利·威尔逊却感觉事有可疑。“整件事听起来有点猫腻。”他在当晚的日记中如此写道。
与此同时,劳合·乔治仍然处在激动之中,忍不住又给内阁秘书汉基打了电话。把派兵的消息复述了一遍后,首相带着点骄傲的语气说道:“你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复活节彩蛋。”汉基在日记中随手写道,“看来我今早领圣餐时的祷告应验了。不过我毫不怀疑,未来的道路上依然会困难重重,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仍须抱有勇敢的意志和坚定的信念。”
4月1日那天,前线传来的消息比之前要更好一些。当晚,福煦写信给克列孟梭称:“……现在看来,我军已经封锁并抑制住了敌军的主动权。”战事的间歇又持续了24个小时,对协约国的另一个重要会议而言,可谓一支恰到好处的序曲。此次会议将在巴黎以北约45英里的博韦(Beauvais)举行。福煦感觉,杜朗会议上授予他的权力“甚至不足以指挥当前的防御行动”。要在不久的将来对协约国军队进行战略部署,这点权力远远不够;原因显而易见——美国所扮演的角色日益重要起来。福煦认为,若要执行更加大规模的计划,他目前扮演的协调者角色力有未逮。因此决定,要在4月3日召开一场会议。
劳合·乔治不仅同意召开会议,而且决定亲自出席;因为他想在必要时对黑格做出干预。3日上午10点,两人在蒙特勒伊附近碰面,同车前往博韦。在黑格看来,首相“像是六神无主了很久,现在仍未从慌乱之中走出来”。两人谈到第5集团军的撤退问题,黑格感到这个同车伙伴是要找替罪羊了。他本人坚决为高夫辩护。“高夫当时没什么后备部队,”黑格说道,“他从法军手里接管了一条漫长的战线,完全没有防御工事,然后很快就遭到敌军的集中攻击。”此外有一点着实难得:尽管处境困难,高夫也从未丧失过理智。
劳合·乔治不悦地表示,此人面对索姆河上的桥梁,既没能守住它,又不知毁掉它;这种人可不敢再次起用。“我可不会在一名军官背后对他指指点点。”黑格执拗地回应,“如果你想要让他停职,只能命令我去停他的职。”黑格心想,首相这人真是混蛋!内心“禁不住去怀疑他的为人,揣度他的意图”。
至于即将举行的会议,劳合·乔治认为,福煦的权力要加大。黑格认为无须这样做;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元帅和首相几乎在每一件事上都意见不合。当劳合·乔治得意扬扬地宣称,他已经安排好了从美国向法国运兵的船只之时,黑格几乎没什么反应。首相怒火中烧,他并没指望过黑格这人会对他感恩戴德,但是亲眼看着他“对此无动于衷,嗤之以鼻”,仍然感到十分恼火。黑格似乎并不重视美军的帮助,他只把美军看作一大群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而已。
黑格同样很不痛快。与劳合·乔治共乘一车,真让人身心俱疲!“他竟如此巧言诡辩,我看此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半路上,两人分别交换了同伴,各自松了一口气。首相坐上了劳伦斯将军的车,黑格则改与威尔逊同行。威尔逊近来竭力笼络黑格,黑格开始认为自己过去低估了他。其实威尔逊不过是在演戏而已,证据是他对这个古板的苏格兰人仍然心存鄙夷。“我感觉黑格对战局已经失去了控制。新美国计划是劳合·乔治的心血,黑格对此却是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他不理解为什么福煦不发动攻击,却准备等法军开始攻击两天以后再进攻。我说过,我认为福煦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他的大炮还不够。D.H.这人蠢到家了。”
英方各代表在下午1点前后抵达博韦。吃午饭时,克列孟梭也与他们同席。汉基感觉克列孟梭一脸倦容,面带忧色,好像一直以来睡眠不足的样子。不过总理开了几句玩笑,又显出斗志十足的神情。午饭过后,劳合·乔治私下告诉汉基,他认为杜朗会议的安排内容太过模糊,应当授予福煦更大且更为明确的权力。
潘兴将军到得很早,从容不迫地在这座历史悠久的小镇中散步。他参观了镇上的大教堂,这是一座13世纪的哥特式建筑。然后他慢悠悠地走到市政厅,准备参加会议,不料英国人又迟到了,于是他干等了一个小时。
会议到下午3点才开始。杜朗的那场会议弥漫着紧张甚至令人惊恐的气氛,而此次会议的氛围则令人充满信心,众人越来越相信,他们可以挡下德军的攻势。“今天把大家聚到一起,是要解决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也就是福煦将军的职权问题。”克列孟梭直入主题,“关于协约国军队需要协同行动这点,我想大家都已达成共识了;不过,关于3月26日杜朗会议上授予福煦将军的权力问题,各位的理解还存在一定的分歧。下面请福煦将军谈一谈他遇到的困难。”
福煦简洁地说明了自己的情况。杜朗会议授予他权力时,战局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而如今,前线基本上趋于平静:“真正需要的是为接下来的行动做出准备、进行引领的权力。现在等于又回到了老样子:一场行动重新开始之前,什么也做不了。”
黑格一言不发,如同一尊雕像;劳合·乔治却积极支持福煦。“这场战争已经打了三年多,三年多以来,我们一直没有采取统一的行动。最后这一年里,我们有两种战略:一种是黑格战略,一种是贝当战略。两种战略存在分歧,最终是一事无成。”黑格涨得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反驳说,他当时是奉尼维尔将军之命行事。劳合·乔治警告黑格不要插嘴。“我说的不是那段时期。”首相说道,并声称尼维尔的战略其实取得了1917年最可贵的战果——使得英军占领了维米岭(Vimy Ridge)。黑格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反驳这一扭曲历史事实的说法,而后对方又重新回到原先的话题,对福煦要求更多权力以备战的意见表示强烈支持。“我认为杜朗决议应该修改一下,那样可能就更好理解了。”黑格说道,并要求听听美方的看法。
美国驻凡尔赛最高军事委员会代表布利斯将军表示,杜朗决议并没有授予福煦单独采取行动的权力,采取行动前必须先与黑格、贝当两人协商。潘兴将军刚才一直在用铅笔做着记录,这会儿照着笔记念道:“指挥权的统一,无疑是协约国军队应当遵循的正确原则。我认为,如果不设置一位掌握最高指挥权的司令,那么统一行动就无从谈起。”目前为止还没有过统一行动,要在两三支军队中进行协调,最高统帅必不可少。“每位总司令都只关心自己的军队,无法理解其他总司令的见解,也无法以全局视角把握问题。”是否能够立即对此采取措施,决定着协约国大业的成败,“我赞成将最高指挥权授予福煦将军”。
劳合·乔治刚才还一脸怨愤,此时兴奋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抓住潘兴的手:“我完全同意潘兴将军的意见,这个提案好极了。”说罢,转身征求黑格的意见。元帅恐怕是以为在场众人都在合谋针对他。“我们的行动已经高度统一了。”黑格反对道,“我一直以来都在与法军合作,而且我认为,这场战争中的战略问题都是法军把控的。”黑格过去与尼维尔及贝当是否合作得很好呢?黑格没有论及他说:“潘兴将军指出应该有统一的指挥,观点本身我是赞同的;但是我认为这一指挥早就有了。”
贝当终于获得了发言权。显而易见,他和福煦都瞧对方不顺眼。贝当的发言几乎是在一字不漏地复述黑格的话,仅仅讲了几分钟,便把潘兴得罪了。原来,有一项决议草案中未曾提及美国军队,贝当对此表示称:“并不存在美国的军队。”美军要不还在受训,要不就混编在英军或法军里面。潘兴口才平平,说话总爱以“呃、呃、呃”开头,却是一个吓不倒的硬汉。潘兴稍稍扬起头:“目前,或许确实没有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美军;不过,不久的将来便会有了。我希望,真正的美军建立起来时,也能适用于该项决议。”潘兴怒目环视,在场众人无不看出,此人坚毅果决,不可小觑。于是,草案按需追加了新的条款。决议责成福煦协调协约国军队在西线的行动:“为此,特授予福煦一切必需的权力以确保达成此一目的,且英、法、美三国政府委托福煦将军对军事行动进行战略指挥。”从此以后,黑格与贝当只负责各自军队的战术指挥。
在场众人在文件底部草草署上自己的姓名。潘兴认为此项决议意义重大;黑格也感到了些许宽慰,因为福煦和贝当答应了他的请求——希望法国“尽快”发动攻势。不过,他们真的会展开攻击吗?黑格内心仍有所怀疑,他不确定法军目前是否适合作为一个整体发动攻势。
与会者纷纷离开会议室,劳合·乔治欢快地叫住福煦,问道:“现在我要下注了。买鲁登道夫,还是买福煦?”
“给我下注,保管你赢。鲁登道夫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突破我军防线上,然而他不可能继续突破了;我军目前的任务是挡住他,此事易如反掌。等轮到咱们去突破他的防线时——当然,那是后话了——再让他尝尝我军的厉害。”不过,福煦对决议的安排并非完全满意。授予他的权限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解释,除非允许他对黑格和贝当发号施令。福煦从未听说军中还有协调者这一职务。“我是什么人呢?我是福煦先生,名气还不小哩……”福煦微笑着说,“不过也就是‘福煦先生’而已了。”劳合·乔治深表同情,并允诺尽量促使战争内阁提出建议,称福煦为最高总司令。此举能使福煦满意吗?“那情况就不同了。”福煦说道,“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没什么困难了。”
丘吉尔一行乘车前往英吉利海峡港口布洛涅,途中在路边吃了一篮午餐,食物是克列孟梭到博韦时带来的。等到抵达布洛涅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码头上停泊着一艘轮船,一个苏格兰兵团正在登陆,士兵全都是十八九岁的青年。在弧光灯暗淡的微光下,汉基觉得他们脸色煞白,稚嫩得令人痛心。再过几天,他们就会被送上前线,去与久经沙场的德军作战。
不久,丘吉尔一行登上了一艘“P型艇”,这是一种针对潜水艇发明的新式舰艇。他们收到警报说,一艘德军潜水艇就在附近潜伏着,所幸最终还是平安无事地渡过了海峡。“今天总体来说,算是个令人满意的日子。”威尔逊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次日是4月4日,中午过后不久,高夫接到命令,前去参见黑格,并从黑格口中得知,自己必须立刻返回英格兰。“命令不是我下的,休伯特。”黑格补充道。始作俑者是劳合·乔治和他的内阁,他们猛烈抨击高夫,对他没能守住索姆河战线一事尤为愤懑。
“长官,您现在什么也别想。”高夫已下定决心,什么都不说,也不进行抗辩,以免给黑格增添负担,“我知道您面临着千头万绪的难题,所以我什么都不说了。”
“你有的是机会讲明真相,休伯特。他们会找你询问情况。”
高夫没别的话可讲,只说了一句:“谢谢您。”黑格伸出手去:“失去你我很难过,休伯特。一路走好。”
高夫的妻子诺拉(Nora)在查令十字站接站,她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两人乘出租汽车前往滑铁卢(Waterloo)[108],高夫在车上向妻子吐露了实情。诺拉先是惊讶得说不出话,然后越听越义愤填膺。
在一场内阁会议上,德比勋爵向同僚宣布,他正在调查第5集团军战败一事。“调查的负责人名单,”德比勋爵说道,“已拟好了。”劳合·乔治趁机攻击黑格的参谋长劳伦斯,说此人平平无奇,不宜担此大任。此时史末资将军插嘴说,有目共睹,黑格这位总司令“碌碌无能”。“我认为,毫无疑问,”威尔逊在日记中写道,“内阁全体成员一致对黑格及整个总司令部十分反感。”
4月4日这天,德军重新发动进攻,决心一鼓作气攻克亚眠。然而,战场早已在连绵淫雨中化作一片泥水坑。步枪枪管堵塞,行军异常困难,战线的推进极其有限。
“道路湿滑,对我军极其不利。往前迈一步,就滑回去两步;况且一路上地势还越来越高。”宾丁中尉在当晚的日记中写道。他所属的师正在莫勒伊岭以北发动进攻,那里荒芜的土地使他大受震撼。“我无法想象地球上竟有一片如此令人惊悚的土地。荒漠本身并不可怕;一片荒漠,时时刻刻告诉着你它原本不是荒漠,那才最为骇人。在旧日村庄的遗迹上,突出着一个个饱经炮火洗礼的黑色树桩,无言地讲述着此地的过往。树木被炸裂的弹片剥光了树皮,好像一具具挺立的尸体……在这片惨遭荼毒、了无生气的土地之上,烟熏火燎的死树枯桩之间,是一片平坦、空旷却已面目全非的采石场,延绵数英里,突兀而无谓地存在于那里。”这片阴森可怖的废墟地带应当保留下来,以作为历史的见证,“不要在那里修路、掘井、定居。从今往后,每一个统治者、领导人就职时不必再手按宪法宣誓,只要到那里去看看就好。那样,世上将永无战争”。
六
距离美国宣战已过了将近一年时间。不过,在法国战场上真正面临死亡威胁的美国人仍是少数,在绝大多数美国人看来,战争依旧像是一场戏——如梦似幻、光怪陆离、惊心动魄。仅在西线战场就有数百万人惨遭屠戮,而在美国人看来,那不过是一项统计数据而已。欧洲在1914年参战时,也和美国一样兴高采烈、天真无邪。美国尚未体味到这场战争的惨痛,许多军人最关心的事情,是他们赶赴前线时是否还赶得上这场盛大的演出。
如此一种情绪也反映在当时的流行歌曲中。有一首隐晦而不失欢快的小曲,名叫《早安,Zip-Zip-Zip先生!》[109](你的头发理得和我一样短!)还有一首忧伤的曲子:“思儿远征苦楚,莫熄家中壁炉;儿行千山万水,梦魂犹得还归。”《高个儿少年》(Long Boy)歌颂的则是参加对德战争的乡下人:“再见了老妈!再见了老爸!再见了骡子,听不见你叫嗯哪。为啥要战争,咱也想不通;不过别在意,过不两天自然懂。”至今仍传唱不衰的则是那些抒怀伤感的优美赞歌,比如“一条漫无尽头的小道,蜿蜒而入我的梦境”,以及乔治·M.科汉(George M. Cohan)[110]的《去那边》(Over There)。这首歌曲调昂扬欢快,那些开始自称“阿兵哥”(doughboy)[111]的战士们的乐观情绪,在歌曲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且去那边,且去那边;奔走相告,去那边
扬基大兵所向无前,扬基大兵所向无前
鼓声隆隆威震天
备战整装,祈祷上苍;奔走相告,要提防
我们就要奔赴战场,我们就要扬帆远航
不破敌军不还乡
歌词体现了全美民众的普遍情感。扬基大兵没怎么考虑流血牺牲就踏上了征途,而协约国则放下了胸中大石。战争仍然是一场博弈,百老汇费尽心机利用战争。4月4日晚上,D.W.格里菲斯[112]的新电影《世界之心》(Hearts of the World)在纽约市首映。此次放映是非公开的,只对美国与协约国各政府代表,各州、市政官员及社会名流开放。电影讲述了一个关于大战的故事,由莉莲·吉什(Lillian Gish)和多萝西·吉什(Dorothy Gish)[113]主演,大部分镜头拍摄于战争前线附近。
第一个场景于英格兰拍摄,英国人十分乐意合作。温斯顿·丘吉尔自告奋勇撰写剧本,佩吉特夫人(Lady Paget)[114]提供她的庄园作为拍摄外景,乔治国王、玛丽王后、亚历山德拉王太后及数十名贵族都在影片中客串出演。随后,摄制组前往法国,在前线后方一个惨遭战火摧残的村子进行拍摄。“我们动作异常迅速、紧张、安静,格里菲斯先生没有喊叫,”莉莲·吉什后来回忆道,“只是匆忙、紧张地下达指示;我们三人则立刻准确无误地照办。”他们钻进一个防空洞,迅速解决了午饭,然后转移到离前线更近的地方,“我们身处敌军远距离大炮的射程内,炮弹爆炸、弹片飞溅都在我们不远处,真是惊心动魄”。
电影备受观众期待。首映那天晚上,百老汇还上演了其他几部战争题材的电影及舞台剧,以飨热情的观众。盖伊·恩佩(Guy Empey)中士自编自演的电影《飞跃巅峰》(Over the Top),比《世界之心》早几天上映;《美国王牌飞行员》(An American Ace)则是一场大型舞台剧,出演人数超过150人;同时上演的还有爱国戏剧《她的祖国》(Her Country)及《德皇,柏林之禽兽》(The Kaiser, the Beast of Berlin)。
《世界之心》放映时,每一个场景都引得观众掌声连连。谢幕时,观众全体起立,高呼着格里菲斯的名字,直到他上台为止。格里菲斯说他太过激动,无法发表讲话,银幕上闪闪烁烁的场景就是这场战争,他希望在场的观众能为战争中的将士们祈祷,并支持他们……说着,他的声音又哽咽起来,无法继续了。
次日,4月5日。真正的战场上,德军继续向亚眠发起进攻,却又一次遭到挫败。德军数日以来的大型攻势到此终告结束。德军在此次攻势中占领了大量领土,鲁登道夫坚信,此一辉煌战果将永载史册:“在战争的第四个年头里,我军完成了英军、法军未能成功的壮举。”德军推进40英里,占领1200平方英里领土,超过协约国军队自战争以来攻克的领土总和;俘虏英军近90000人,缴获大炮975门,共造成英军164000人、法军70000人伤亡。
然而,胜利的代价十分高昂。德军的战线被迫拉长,丧失了成千上万精锐突击队员,70个师打得疲惫不堪。更为重要的是,德军未能真正实现大规模的突破;协约国在经过两次会议统一指挥权后巩固了战线,目前依旧完好无损。
鲁登道夫将这些抛至脑后,命令其参谋人员策划第二次大规模进攻,向北进一步施压。他相信如此一来,英法两军必将被打得四分五裂,从而使德军获得最终胜利。
德国的工业家们对胜利信心十足,已在着手谋划瓜分法国。恩斯特·冯·博思格(Ernst von Borsig)是一家大型机械制造公司的合伙人,他要求“收购布里埃(Briey)与隆维(Longwy)的钢铁产区……可谓德国钢铁工业生死攸关之问题”,基督教工会也持相同的看法;4月6日,基督教金属与锻造工人联合会下属机关——德意志金属工人联合会(Deutsche Metallarbeiter)也要求得到布里埃-隆维盆地。国内的许多德国人或许品尝到了胜利的果实,前线大多数德国人则只希望早早结束战争。
飞行员汉斯·施罗德(Hans Schröder)想看一看地面的情况,在巴波姆附近的森林中徘徊。他看到那些死于毒气的英军尸体,感到毛骨悚然。“他们倒在地上,依旧保持着突遭毒气侵袭时的姿态,枪托抵在脸颊上,右手还抓着手榴弹。这一整条战线上的射击好手们都是同一姿势。然后我们来到机枪阵地。机枪手仍在瞄准,两名弹药兵还在给机枪上弹,戴着眼镜的军官倒在一旁。他们脸上罩着防不了毒的防毒面具,看上去像是某种奇异的类人猿。”饱经战火的大地上,仍然蒸腾着瘴疠之气,施罗德希望各国儿童都能亲眼目睹这一惨状,并在心中牢牢铭记:“战争即屠杀。”
【注释】
[1] 道格拉斯·黑格(1861—1928),英国陆军元帅,一战中指挥多起重大战役,偏爱人海战术,常使敌我双方皆伤亡惨重。
[2] 威廉·罗伯逊(1860—1933),英国陆军将领,1915年出任总参谋长。1918年2月,因与劳合·乔治意见冲突,遭到解职。
[3] 亚历山德拉王后(1844—1925),丹麦公主,嫁给英王爱德华七世,一战时作为王太后支持儿子乔治五世。
[4] 乔治五世(1865—1936),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与亚历山德拉之子,当今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之祖父。
[5] 休伯特·高夫(1870—1963),英国陆军将领,深受黑格信任,于1916年至1918年期间指挥英国第5集团军。
[6] 乔治·潘万(1886—1980),法国密码分析师,以在1918年破解德军的ADFGVX密码而闻名。
[7] 赫伯特·亚历山大·劳伦斯(1861—1943),英国陆军将领,第二次布尔战争期间在黑格麾下服役,1903年退役从商,成为银行家。一战爆发后,被召回继续服役,担任黑格的参谋长。
[8] 英国陆军编制一直受到“军团系统”(Regimental System)的影响,各“军团”之间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如下文“国王皇家来复枪团”“蓝开夏燧石枪团”等皆属此类。其编制单位或称“Regiment”,或称“Corps”,不等同于字面意义上的编制单位,亦无正式译法,概依约定俗成译为“团”“军团”“兵团”等。
[9] 赫伯特·狄克森·阿斯奎斯(1881—1947),英国诗人,其父赫伯特·亨利·阿斯奎斯于1908年至1916年任英国首相,因加里波利战役失利而引咎辞职。一战期间在炮兵部队的服役经历对阿斯奎斯影响颇深,其诗歌题材亦多反映战争。
[10] 鲁道夫·史塔克(1897—?),一战期间德军王牌飞行员。1933年根据自身经历,曾创作《战争之翼:一战最后一年的飞行员日记》一书。其后事迹不详。
[11] 鲁道夫·宾丁,后来成为德国战后作家群体中的重要一员,他将战争前线士兵表现出的品德加以理想化,在一定程度上为阿道夫·希特勒的上台创造了心理氛围。——原注。
[12] 弗雷德里克·巴顿·莫里斯(1871—1951),英国陆军将领,1915年出任帝国总参谋部作战部部长,与时任总参谋长威廉·罗伯逊合作密切。
[13] 亨利·威尔逊(1864—1922),英国陆军将领,在第三次英缅战争中左眼受伤,致使毁容。1918年接替威廉·罗伯逊出任总参谋长,1919年晋升元帅,1922年遭爱尔兰民族主义组织新芬党成员暗杀身亡。
[14] 爱德华·斯坦利(1865—1948),第17代德比伯爵,英国政治家,赛马爱好者。1916年,接替就职首相的劳合·乔治,就任陆军大臣,直到一战结束。
[15] 德国著名民谣Mußi'denn,由开头两句歌词“Mußi'denn,mußi'denn”得名,意为“我必须,我必须”。关于歌词含义,说法不一,较通行的解释为:一名男子从军离乡,恋恋不舍,期待有朝一日重回故园,与心爱的姑娘成婚。
[16] 曼弗雷德·冯·里希特霍芬(1892—1918),一战期间德军头号王牌飞行员,外号“红色男爵”(der Rote Baron),击落敌机数量为一战飞行员之最。
[17] 摩拉维亚弟兄会,基督教新教教派之一,起源于14世纪的波希米亚,18世纪后盛行于德国,今天在世界范围内拥有80余万名信徒。
[18] 保罗·梅兹(1887—1979),法国画家,有“最后的后印象派大师”之称。一战期间与丘吉尔相识,并传授后者绘画技巧。
[19] 卡米耶·毕沙罗(1830—1903),法国印象派、新印象派画家,点彩画派的代表人物。
[20] 劳尔·杜飞(1877—1953),法国画家,早期受印象派影响,后成为野兽派代表人物。
[21] 安东尼·特罗洛普(1815—1882),英国小说家,以一组六部的小说《巴塞特郡纪事》闻名。《弗莱姆利教区》 是其中一部。
[22] 格奥尔格·布赫穆勒(1863—1948),德国陆军军官,现代炮兵战术先驱者。其绰号由德文“突破”(Durchbruch)与姓氏“布赫穆勒”(Bruchmüller)组合而成。
[23] O.P.(Observation Post),观察哨所。
[24] V字臂章,在军服中用以标示军衔等级的标志性臂章。
[25] 亨利·休·都铎(1871—1965),英国陆军将领。作战勇敢,常身先士卒。一战时期活跃于西线战场,从上尉升至少将。
[26] 三个分区,但丁在《神曲》中,为地狱划出了三个部分,分别对应无节制(纵欲、暴食、贪婪、愤怒)、暴力、恶毒(欺诈、背叛)三类罪行。
[27] 约翰·戴维森(1876—1954),英国陆军将领,黑格的心腹,于黑格出任英国远征军总司令后,在其麾下任司令部作战部部长。
[28] 沃尔特·诺里斯·康格里夫(1862—1927),英国陆军将领。在一战中失去了左手。1918年率领第7军,参与一系列战役。
[29] 格奥尔格·冯·德·马维茨(1856—1929),德国陆军将领。一战时在东线、西线均有活跃表现。
[30] 奥斯卡·冯·胡蒂尔(1857—1934),德国陆军将领,鲁登道夫的表兄。因对“渗透战术”的出色运用广为人知。
[31] 与宾丁一样,荣格也是一位战后德国作家,生动地描写了战争中的神秘气氛;且在这批作家中最具影响力与雄辩精神。尽管他从未支持希特勒,却仍然对“元首”的成功做出了重大贡献。——原注。
[32] 一战时期,协约国军服多为卡其色,同盟国军服多为灰色。本书常以“卡其色队伍”“灰色大军”等称呼双方军队。
[33] 1917年11月,劳合·乔治提议协约国组建“最高战争委员会”(Supreme War Council),总部设在凡尔赛。亨利·威尔逊担任英方常驻军事代表。威尔逊令手下分别扮作协约国军队与德军,在该地展开了一系列军事演习;而身处前线的黑格则对此不屑一顾。
[34] 乔治·路易斯·亨伯特(1862—1921),法国陆军将领。1915年7月起,统领法军第3集团军。
[35] 理查德·巴特勒(1870—1935),英国陆军将领。1918年2月起,任英军第3军军长。
[36] 伊弗尔·马克西(1862—1958),英国陆军将领。1917年1月起,任英军第18军军长。
[37] 赫伯特·瓦茨(1858—1934),英国陆军将领。1917年2月起,任英军第19军军长。
[38] 格布哈德·列博莱希特·冯·布吕歇尔(1742—1819),普鲁士元帅,在反拿破仑战争中居功甚伟,被授予星芒大铁十字勋章(Star of the Grand Cross of the Iron Cross)。该勋章是铁十字勋章中最高级别“大铁十字勋章”的定制版,历史上正式被授予该勋章的只有布吕歇尔、兴登堡两个人。
[39] (法语)真糟糕,先生。
[40] (法语)真糟糕,夫人。
[41] 指色当战役,普法战争中最具决定意义的战役,发生于1870年9月1日。此战德军大获全胜,包括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在内的大量法军被俘。
[42] 德尼·奥古斯特·杜歇纳(1862—1950),法国陆军将领。1917年12月起统领法军第6集团军。
[43] 空英里(air mile),航空计算距离之单位,与“海里”长度相同,1空英里约等于1.852千米。
[44] 《匹克威克外传》,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创作的长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名叫匹克威克的老绅士与伙伴漫游英国的经历,借以展现出19世纪初英国社会的真实样态。
[45] 一种小型高速炮弹,一战中德军常用。关于其名称“Pip-squeak”的由来,一般认为是一种拟声表现。
[46] 19世纪后期,随着德意志民族主义运动兴起,出现了所谓“东进”(Drang nach Osten)的口号,意图向东扩张势力范围。此处的Drang nach Paris即是对这一口号的戏仿。
[47] 法国霍奇基斯公司生产的轻机枪,作为副武器配备于一战后期的坦克上。
[48] 英国军火商“韦伯利和斯科特”(Webley & Scott)生产的转轮手枪,其中一战期间英军普遍配备的型号为“韦伯利MK VI”。
[49] 帕特(Pat)是帕特里克(Patrick)的简称。
[50] 几星期后,坎贝尔被授予军功十字勋章,表彰他“不顾个人的巨大危险,指挥炮连从最前线的阵地开火,大量杀伤向前推进的敌军,并自始至终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情报” 。他读了这份嘉奖令,心情很压抑。起初,他一看到别在军服上的紫白相间的绶带,就闷闷不乐。不过,战友们似乎都认为这枚勋章他受之无愧,于是不久,他也为此感到自豪了:“到战争结束时,就连当初在查佩尔山上错失歼灭德军良机一事,我也不再感到遗憾了。”——原注。
[51] 朱利安·宾(1862—1935),英国陆军将领。1917年6月起统领英军第3集团军。
[52] 弗朗西丝·史蒂文森(1888—1972),英国首相劳合·乔治的秘书、情妇,1943年与劳合·乔治结婚,成为其第二任妻子。
[53] 索普维斯骆驼,一战期间英国研发的双翼螺旋桨战斗机。
[54] 马里·埃米勒·法约尔(1858—1928),法国陆军将领。1918年3月从意大利战场被召回,负责指挥法军后备集团军群。
[55] 几周后,仍在德国人手中的内勒市市长报告称,该市附近发现两具德军空军人员的尸体,未经辨认。鲁登道夫立即赶赴现场,并认出其中一具是他的儿子的尸体。该尸体先是送到阿韦讷的最高司令部,后来又送回柏林,安葬在其兄长的墓旁。——原注。
[56] 汉斯·冯·普勒森(1841—1929),德国陆军将领,时任德皇威廉二世的常任副官长(Orderly Adjutant General),亦是德意志帝国陆军中最为年迈的将领。
[57] 沃尔特·海因斯·佩奇(1855—1918),美国外交官,1913年5月至1918年10月任美国驻英大使。佩奇与时任美国总统的伍德罗·威尔逊私交甚笃,其亲英的立场也对美国出兵参战起到了推动作用。
[58] 牛顿·贝克(1871—1937),美国政治家,1916年3月至1921年3月任美国战争部长。贝克并不通晓军事,但他慧眼独具地选择了潘兴作为美国远征军总司令。
[59] 约翰·比德尔(1859—1936),美国陆军将领,西点军校第29任校长。
[60] 威廉·西姆斯(1858—1936),美国海军将领,一战末期负责指挥美军在欧洲的全部舰队。战后,西姆斯根据自己在一战期间的经历,撰写出版了《海上胜利》(The Victory at Sea)一书,并在1921年荣获普利策历史奖。
[61] 亚瑟·贝尔福(1848—1930),英国保守党政治家,于1902年至1905年担任首相,1916年至1919年任外交大臣。
[62] 费迪南·福煦(1851—1929),法国陆军将领,1917年任法军总参谋长,1918年任协约国联军总司令,并晋升元帅,对协约国的胜利做出重大贡献。
[63] 棕枝主日,西方复活节前一周的星期日,因相传耶稣此日骑驴入耶路撒冷,受到民众手持棕榈树枝欢迎而得名。
[64] 泰恩赛德,英国城市群之一,位于英格兰东北部,中心城市是纽卡斯尔。
[65] 奥尔德肖特,英国城市,位于伦敦西南,以其建有大型军事训练中心而闻名。
[66] 约瑟夫·霞飞(1852—1931),法国陆军将领,一战爆发时任法军总司令,领导法军在马恩河战役等一系列战役中取得胜利,声名大振。1916年12月,改任法国政府军事顾问,并晋升元帅,总司令一职则由尼维尔接任。
[67] 人称“垂柳”的少将萨克维尔-韦斯特爵士曾告知威尔逊将军:贝当在密谋策划,要使福煦下台。威尔逊认为克列孟梭也参与了这一密谋。“他们时常嘀嘀咕咕,说福煦‘如何如何’,比如其判断力不如往昔、疾病缠身云云。”——原注。
[68] 一战期间,德国克虏伯公司由古斯塔夫·克虏伯掌管,曾研发生产了10门420毫米口径的超重型榴弹炮,并以古斯塔夫之妻贝尔塔(Bertha)的名字命名,按德文发音称作“大贝尔塔”(Dicke Bertha)。该炮与文中所述的超长距离火炮“巴黎炮”(Paris-Geschütz)并非一物,但当时英美士兵普遍将德军的大型火炮概称作“大贝莎”(Big Bertha)。
[69] YMCA,基督教青年会(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的英文缩写,基督教非政府性质的国际社会服务团体,1844年成立于瑞士日内瓦。
[70] 约翰·弗伦奇(1852—1925),英国陆军将领,一战爆发后任英国远征军总司令,1915年12月被解除职位,改任英国本土部队总司令。
[71] 查令十字(Charing Cross),位于伦敦自治市威斯敏斯特市的一个交会路口,是伦敦的传统中心点。在其附近有老牌火车站“查令十字站”(Charing Cross Railway Station),故威尔逊到此处为米尔纳送行。
[72] 安德鲁·博纳·劳(1858—1923),英国政治家,时任财政大臣。
[73] 扬·史末资(1870—1950),南非政治家、陆军将领,时任大英帝国殖民地的南非联邦的国防部长。
[74] 托马斯·伍德罗·威尔逊(Thomas Woodrow Wilson,1856—1924),第28任美国总统,1919年度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一战后期主导对德交涉,提出“十四点和平原则”,战后致力于创建“国联”,即现在联合国的前身。
[75] 战争结束后,黑格向庞加莱问起这次会议,对方却感到莫名其妙。“从他的话中可以看出,”黑格在日记中写道,“这位总统根本不知道,在德军1918年3月发动攻势的最紧要关头,贝当改变了自己的主要战略目标,不再拼尽全力与英军保持联系,而是下令调遣他的军队去保护巴黎免遭德军威胁……”——原注。
[76] 罗伯特·克莱武(1725—1774),英国军事家、政治家,在东印度公司的军事扩张过程中起过关键作用。
[78] 小伍长(le petit caporal),是拿破仑·波拿巴的绰号。一般认为,拿破仑身材矮小的说法正来源于此。
[79] D.H.为道格拉斯·黑格(Douglas Haig)姓名的英文缩写。
[80] 遗憾的是,包括威尔逊将军与豪斯上校在内的当时的风云人物,他们公开发表的日记中,能够提供新信息的段落都不多。亨利·威尔逊的这部未删节版日记,不仅反映出一种天资纵横、辛辣尖刻的机智,更为某些关于这一天的重要争议充实了内容。上述引文即出自威尔逊的日记,开头三句话不见于少将C.E.卡尔韦尔(C.E.Caldwell)爵士编辑的版本。——原注。
[81] 马克西姆·魏刚(1867—1965),法国陆军将领,一战后期担任福煦的参谋长。1940年,在法国风雨飘摇之际临危受命接任法军总司令,然而无力回天,最终出任维希政府国防部长,并在二战结束后被起诉。
[82] 此人后来成为由退伍军人组成的准军事性民族主义团体“钢盔团”的领导人。该组织并非所有成员都支持希特勒,但泽尔特做了“元首”第一届内阁的阁僚。——原注。
[83] 阿尔萨斯本是法国领土,普法战争后被割让给普鲁士。按规定,德意志帝国第39师的士兵即从阿尔萨斯招募而来,故此处称之为“阿尔萨斯师”。实际上阿尔萨斯的德国人口不足,部队成员也有许多来自其他省份。
[84] 莱昂内尔·萨德莱·杰克逊(1876—1932),英国陆军将领,1917年10月起任第18师第54旅旅长。
[86] 约翰·萨尔蒙德(1881—1968),英国空军将领。1918年1月接替有“英国皇家空军之父”之称的休·特伦查德(Hugh Trenchard)就任英国皇家飞行队实战部队(Royal Flying Corps in the Field)司令。
[87] (法语)意为中士。
[88] 亨利·霍恩(1861—1929),英国陆军将领,1916年9月起统率英军第1集团军。
[89] 赫伯特·普卢默(1857—1932),英国陆军将领,1915年5月起统率英军第2集团军。劳合·乔治曾邀请普卢默担任帝国总参谋长,以取代威廉·罗伯逊,遭到了普卢默的拒绝。
[90] 亨利·莫尔达克(1868—1943),法国陆军将领,“老虎”克列孟梭的左膀右臂,绰号“熊罴”(L'Ours)。1917年11月起任克列孟梭政府的军事内阁长官。莫尔达克于1943年神秘死亡,一般认为与其对贝当政府的批评有关。
[91] 艾蒙四子饭店,得名于法国中世纪英雄史诗《艾蒙四子之歌》(Chanson des quatre fils Aymon),该史诗讲述了艾蒙公爵的四个儿子与查理大帝斗争的传奇故事。此作品在法国流传甚广,因而出现了许多以之命名的街道、建筑等。
[92] 米歇尔·科迪(1869—1937),法国小说家。早年从军,1895年退役并从事写作,代表作为科幻小说《长明灯》(La Flamme éternelle)。科迪在1914年至1918年间写作的日记,也是研究一战的宝贵资料。
[93] 阿纳托尔·法郎士(1844—1924),法国小说家,19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94] 克里斯托弗·艾迪生(1869—1951),英国医学家、政治家。1917年7月至1919年1月任重建大臣。
[95] 鲁普雷希特(1869—1955),巴伐利亚末代国王路德维希三世之子,1916年8月起统率“巴伐利亚的鲁普雷希特集团军群”(Army Group Rupprecht of Bavaria)。在文中所述的1918年春季攻势时,该集团军群共辖第2集团军、第4集团军、第6集团军、第17集团军四个集团军。
[96] 《旧约·民数记》第16章48节:“他站在活人死人中间,瘟疫就止住了(the plague is stayed)。”米尔纳此处以双关语化用之。
[97] 富兰克林·罗斯福(1882—1945),美国政治家。1913年任威尔逊政府的助理海军部长,后来成为第32任美国总统,领导美国在二战中取得胜利。
[98] 最高军事委员会,设在凡尔赛,乃是协约国四大成员国为协调总体战略而成立的政治组织。其成员既有政治家,也有军人。多国联合作战会产生一些无先例可循的问题,该委员会正是解决这些问题的特殊机构。其主要职能是:就总体战略草拟联合建议,然后将这些建议提交,使各国政府做出决定。——原注。
[99] 塔斯克·布利斯(1853—1930),美国陆军将领。1917年9月至1918年5月任美国陆军参谋长,同时也是最高战争委员会的美国常驻军事代表。布利斯希望美军接受合并指挥,在这一方面与潘兴存在分歧。
[100] 伊芙琳·布吕歇尔·冯·瓦尔施塔特(1876—1960),英国贵族之女,嫁给第四代布吕歇尔亲王为妻。此布吕歇尔家族,即反拿破仑战争中居功甚伟的布吕歇尔元帅之后裔。
[101] 弗朗西斯·伯蒂(1844—1919),英国外交官,1905年至1918年任英国驻法大使。
[102] 加斯科涅(Gascogne),古地名,位于法国西南部,今阿基坦大区及南部-比利牛斯大区。此地自古战乱频仍,勇士辈出。法国文学作品《三个火枪手》中达达尼昂的原型人物达达尼昂伯爵即是此地出生。
[103] 卢法斯·艾萨克斯(1860—1935),第一代雷丁侯爵,英国政治家。犹太人,平民出身,以律师身份进入政界,历任英格兰首席法官、英国驻美大使、印度总督等。
[104] 安东尼奥·加斯顿(1881—1918),巴西王子,奥尔良-布拉干萨家族成员,其曾祖父是法国七月王朝的皇帝路易·菲利普一世,外祖父是巴西末代皇帝佩德罗二世。1889年,巴西建立起共和政府,安东尼奥随佩德罗二世流亡欧洲,最终定居巴黎。一战爆发时,安东尼奥想应征入伍,因其七月王朝王室后裔的身份遭法军拒绝,后加入加拿大军队。
[105] 此谚语(By Faith ye shall move mountains)出自《新约·马太福音》第17章20节。原文为:“你们若有信心像一粒芥菜种,就是对这座山说你从这边挪到那边,它也必挪去。”
[106] 斯特拉斯科纳勋爵骑兵团,第一代斯特拉斯科纳男爵组建的骑兵部队,由数个中队组成,费劳尔迪即是C中队的队长。一战后期,该骑兵团与下文所述的加拿大皇家龙骑兵团都归西利的加拿大骑兵旅统辖,加拿大骑兵旅则隶属英军第5骑兵师。
[107] 此处指的是3月27日在纽约莲花俱乐部宣读的雷丁的那封求援信。不过劳合·乔治的认识有两个错误。第一,宣读时威尔逊总统并不在场。第二,劳合·乔治呼吁的对象是美国人民而非美国政府。威尔逊对此十分不满,甚至考虑过要求英国召回大使雷丁。全凭总统的首席顾问豪斯上校与英国情报局驻美国的秘密负责人威廉·怀斯曼发出紧急呼吁,才使得此事作罢。——原注。
[108] 疑指伦敦滑铁卢车站(Waterloo Station)。
[109] 按照一般解释,此处的“Zip-Zip-Zip”是一个不定所指的名称,旨在表明这首歌适合所有人,所有人都可以团结一致共赴战场。
[110] 乔治·科汉(1878—1942),美国作曲家、演员、歌手。
[111] 据一份1887年刊行的资料指出,“‘doughboy’是一种小甜甜圈,多为水手所爱……南北战争初期,该词用以指代步兵制服上的球形黄铜纽扣,此后逐渐演变为指代步兵本身”。另有一说认为,该词源自西班牙西南地区的人对军人的称呼“adobe”。两说相较,以前者为佳。——原注。
[112] 大卫·格里菲斯(1875—1948),美国电影导演,代表作为《一个国家的诞生》《党同伐异》。
[113] 莉莲·吉什(1893—1993)、多萝西·吉什(1898—1968),美国著名女演员,两人是姐妹,皆与格里菲斯合作密切。
[114] 佩吉特夫人(1839—1929),英国随笔作家。此人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密友,一生跟随外交官丈夫遍游欧洲各国,留下的作品以日记、回忆录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