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序

吾乡曹慈山先生，神仙中人也。曹氏自前明迄本朝，家世文学，侍从相继^①，鼎贵者百余年。己未、丙辰^②，两次鸿博^③。祖子顾少宰尔堪，兄古谦明经庭枢，皆就征。慈山亦为浙抚所延访^④，而辞之坚，故未与。先生幼有羸疾，俗所谓童子痨^⑤，终其身未出乡里。家素华^⑥，不问治生事。天性恬淡，虽博极群书，于经学、史学、词章、考据^⑦，无不通，而不屑蹈坛坫标榜之习^⑧，朋俦绝鲜^⑨，声华阒如^⑩。辟园林于城中，池馆相望，有白皮古松数十株，风涛倾耳，如置身岩壑。终日焚香鼓琴，意致旷远，至九十余乃终。年届大耋^⑪，犹姬侍满前，不事药饵，不希导引，惟以自然为宗，故能颐养天和^⑫，克享遐寿。其所学不悖濂洛^⑬，不师老庄。亦不旁涉二氏^⑭，戛然为一家言^⑮。所辑《宋百家诗存》，及讲经各种，皆采入《四库全书》。此《老老恒言》二卷，乃自言其养生之道，慎起居，节饮食，切切于日用琐碎^⑯，浅近易行。而深味之，古今至理，实已不外乎此。引证书至数百种，可谓博而约矣。兵燹后板毁^⑰，乃为重梓问世。先生当康、雍、乾三朝，为中天极盛之运^⑱，以布衣伏处山林，自达天德^⑲，同辈中如归愚、随园、箨石、山舟^⑳，虽年齿相埓⁽²¹⁾，而身心之泰，视先生远矣。三公万户⁽²²⁾，莫能易之。然使他人处先生之境，或有未甘暗淡至此！斯其所以为高，斯其所以不可及欤！

同治九年八月⁽²³⁾，同里后学表从甥金安清谨识于武林舟次⁽²⁴⁾。

【注释】

①侍从：谓随侍帝王。

②己未：康熙十八年，即1679年。丙辰：乾隆元年，即1736年。

③鸿博：科举考试博学鸿词科的省称。清代博学鸿词科，不限制秀才举人资格，凡是督抚推荐的，都可以到北京考试，考试后便可以任官。清康熙十八年和乾隆元年在北京举行过两次博学鸿词科考试。

④浙抚：浙江巡抚。延访：延请求教。

⑤童子痨：一种儿童疾病。中医指儿童所患的肺结核病，也指其他慢性疾病引起的虚弱症。

⑥华（wǔ）：美衣丰食。此指家底丰厚。，盛。

⑦词章：诗文的总称。考据：研究历史、语言等的一种方法。通过考核事实和归纳例证，提供可信材料，从而作出结论。考据方法主要有训诂、校勘和资料的搜辑整理。

⑧坛坫（diàn）：原指会盟的坛台或文人集会之所，这里引申指文坛。

⑨朋俦（chóu）：同辈。

⑩声华：声誉。阒（qù）如：寂静貌。

⑪大耋（dié）：高寿。耋，古八十岁曰耋。一说指七十岁。

⑫天和：指元气。

⑬濂洛：指北宋理学的两个学派。濂，指濂溪周敦颐。洛，指洛阳程颢、程颐。

⑭二氏：指佛、道两家。

⑮戛（jiá）然：出众貌。

⑯切切：深切。

⑰兵燹（xiǎn）：因战乱而造成的焚烧破坏等灾害。燹，野火。多指兵乱中纵火焚烧。

⑱中天：天运正中。喻盛世。

⑲天德：天的德性。

⑳归愚：指沈德潜（1673—1769），字确士，号归愚。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曾选评《古诗源》《唐诗别裁集》《明诗别裁集》《国朝诗别裁集》等，流传颇广。随园：指袁枚（1716—1797），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号小仓山居士、随园老人。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乾嘉时期代表诗人之一，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乾隆三大家”。著作有《随园诗话》等。箨（tuò）石：指钱载（1708—1793），字坤一，号箨石，一作萚石，晚号万松居士。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工诗，善书画。累充考官，官至礼部侍郎。山舟：指梁同书（1723—1815），字元颖，号山舟。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善鉴别前人手迹，过眼辄判其真伪。尤工于书，年九十余，尚能作蝇头楷，为人书碑文墓志终日无倦容。

(21)埓（liè）：等同。

(22)三公：古代中央三种最高官衔的合称。明清沿周制，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但只用作大臣的最高荣衔。万户：指万户侯。食邑万户之侯，用以泛指高爵显位。

(23)同治九年：1870年。同治，清穆宗爱新觉罗·载淳的年号（1862—1875）。

(24)金安清：字眉生，一作梅生，号傥斋，晚号六幸翁。嘉善（今属浙江）人。著有《偶园诗稿》等。识（zhì）：记。武林：指杭州。舟次：指行船中。

【译文】

我乡里的曹慈山先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曹氏家族从明朝到现在，世代书香，相继随侍帝王，家世显赫尊贵有一百多年。己未年和丙辰年，曹氏家族先后两次有人参加过博学鸿词科考试。慈山先生的祖父少宰曹尔堪（字子顾），兄长明经曹庭枢（字古谦），都接受过征召。慈山先生也受到过浙江巡抚的延请访问，但都坚决推辞，所以没有接受征聘。慈山先生小时候体弱多病，得过世人所说的童子痨，因此终生都没有走出过家乡。因为家底丰厚，所以不用经营谋生。他天性恬静淡泊，虽然博览群书，在经学、史学、词章、考据方面无所不通，但不屑附和文坛互相吹嘘标榜的习气，所以同辈朋友非常少，名声也不算大。慈山先生在城里开辟园林，池苑馆舍遥相对望，有白皮古松数十株，松风萧萧，响彻耳畔，好像置身在山峦溪谷之中。慈山先生整天焚香弹琴，志趣高远，一直活到了九十多岁。年纪到了八九十岁，仍然侍妾环绕，不服药物，不行导引，只是顺应自然，所以能够养护元气，尽享天年。其学不违背周程理学，不师法老庄之道。也不涉猎佛、道之法，卓尔不群，自成一家。他所编辑的《宋百家诗存》，以及讲解经典的各种书籍，都被收进了《四库全书》。这本《老老恒言》二卷，是谈他自己的养生方法，谨慎起居，调节饮食，深切关注日常生活琐事，平常简单，容易施行。然而仔细思考，古今最高明的理论，实在也不出此范围。引证书籍达数百种，可以说得上是既广博又简要了。由于战乱后刻书之板被毁，如今重新刊刻发行。曹先生生活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极盛的时代，却能作为一介平民在山林中隐居避世，感悟天道自然之理，同辈人中如沈德潜、袁枚、钱载、梁同书等，虽然年龄相仿，但身心的健康安定，比曹先生差远了。三公万户的富贵，也不能改变先生的志向。然而假使他人身处曹先生的境地，或许未必甘心如此默默无闻一辈子！这就是先生的过人之处，也是别人无法企及的吧！

同治九年八月，同乡后学表从甥金安清记于杭州行船途中。